另一朵玫瑰 孿生劫
    芙蕖不知道父親娶母親算不算乘人之危,她只知道如果父親沒有娶母親,她和何慕瑰的這一生,或許都會有變得不同。

    她和慕瑰,長得不差毫釐,在同一個子宮呆過,在同一家醫院誕生,有同一個親生父母,卻有著不同的養父及經歷。有的人一步登天,有的人淪落風塵,有的人被人艷羨,有的人被人唾罵。有時芙蕖都在想,她和慕瑰,差的到底是什麼,為什麼兩個人的人生會有著這麼懸殊的天差地別。每一次想到最後,她都只能閉著眼睛承認,這就是命,一個人面對著命,除了承受,還能怎樣?

    故事要從二十多年前說起,那時芙蕖和慕瑰都只是襁褓中的嬰兒,稚嫩,可愛,粉嫩得掐得出汁,每一個人看到了都會喜歡。

    如果,她們誕生在一個健全的家庭,如果,她們的養父是一個沒有惡習的良好市民,如果,她們的親生父親一直呆在她們的身邊,那麼骨肉相離的悲劇就不會發生。但可惜,這些如果她們一條都不符合,剛出生半年多的小嬰兒就被爛賭成性且欠下一屁股債的鄭父,當成了還債的資本,推到了命運舞台的風口浪尖上。

    一個初生的女嬰賣給人販子,也不過是薄薄的一疊鈔票,可是對於家徒四壁,一早就已經揭不開鍋的鄭父來說,卻無異於是雪中送炭,所以,當他背著妻子將女兒賣走,然後換來那一疊鈔票的時候,他心中的得意,溢於言表。

    而當工作了一天,下班回家後卻發現女兒不見了的鄭母來說,這無疑於是晴天霹靂,那一個瞬間,天昏地暗,彷彿天地都要塌下來了。她哭,她鬧,她抱著嗷嗷待哺的另一個女兒跑回了娘家,她說她要離婚。

    可是,在二十多年以前的社會,一個單身母親要養大一個孩子,是多麼不容易的一件事情。更何況當時的社會,離婚又是多麼的不光彩的一件事情。於是,鄭家的家長開始來她家做她的思想工作了,一人一句,鄭母本來還很堅固的思想堡壘,開始慢慢動搖了。再加上鄭父為了挽回這段婚姻,不斷地在妻子的面前發誓,戒除毒癮,不斷地在岳父岳母面前幹活,討好二老,為了表達自己洗心革面,改過自新的決心,鄭父甚至不惜自殘身體,以獲取鄭母娘家人的原諒。

    也許是鄭父的決心打動了鄭母,也許是半年的拉鋸戰實在太長,鄭母已經喪失了抗爭的力氣,也也許是她終於認命,半年以後,身心俱疲的鄭母,終於在鄭家家長的勸慰之下,回到了夫家。

    從此以後,芙蕖的悲劇埋下了草蛇灰線,延綿千里的伏筆。

    鄭母臨死前問芙蕖:「你恨我嗎?」

    芙蕖搖了搖頭,恨一個人是很艱難的一件事情,尤其是她身邊已經有極度痛恨的一個人了。她不想恨完父親之後又去恨母親,她怕恨到最後,她連一個值得去愛的人都沒有了。

    「如果當初我沒嫁給你父親就好了。」那麼芙蕖這一生的悲劇就不會上演,而慕薔的命運也會因此改寫。到那時,她就不會遇見結婚多年卻生下一個死胎的何教授夫婦了,她也不會從一個棄女一步登天變成一個書香門第的大家閨秀了。到那時,她和芙蕖一樣,都是私生女,一輩子都活在別人的白眼中,名校,美好的生活,和嚴父慈母的家庭都會和她絕緣。或許終其一生,她都摸不到A大的大門,更遑論A大校園裡那些意氣風發的日子,以及意外相識,相戀的戀人。

    最初的最初,芙蕖和慕瑰,其實並無什麼不同,唯一不同的大概就是鄭父去見人販子前,她那一聲嘹亮的哭聲吧,就是這一聲啼哭,將她的一聲改寫,從此魚躍龍門,衣食無憂。

    每思及此,芙蕖都會想,如果當初慕瑰沒有被賣走,她們的命運會不會變得不一樣?到那時被迫賣身的會不會是她?而在名校裡指點江山,激揚文字,揮斥方遒的有會不會是她?

    然而這一切都是只能是幻想,寫錯了的算術題可以用橡皮擦掉,打錯了的字可以用鍵盤消掉,可是走錯了的人生,又拿什麼去抹掉?

    所以,時至今日,芙蕖也只能坐在這裡,面對著何教授一家,客氣,疏離,甚至帶著一絲絲的嘲諷,說著她的另一個妹妹的身世。

    除了何家二老,所有人都震驚了,包括齊律。反應最激烈的是慕薔,她第一個從沙發裡站了起來,激動地說:「不可能,你撒謊。」

    芙蕖點燃一支煙,瞄了她一眼,然後慢悠悠地說:「你崇拜你姐姐,我知道,你愛慕你的姐夫,我也知道,你憎恨我,我更知道。你覺得我的存在辱沒了你的姐姐和姐夫,對不對,可是」芙蕖笑了一下,帶著一種得意的味道:「你居然沒想到,我比你更親近你的姐姐。你更加沒想到,你姐姐的身上,居然流著和我一樣骯髒的血統。」

    「你胡說,你胡說。」有人承受不了,已經開始口不擇言了:「就算我姐姐流著和你一樣的血液,你也不會因此變得高貴。你想攀龍附鳳,你想和我姐姐攀親戚來洗脫你的罪名,洗脫你曾經是個婊 子的事實。我告訴你,你休想!」

    「何慕薔!」湛海聽不下去了,大喝了一聲慕薔的名字,語氣是前所未有的嚴厲。

    可是芙蕖這個當事人卻沒有動怒,她不怒反笑,仰著頭,哈哈大笑起來:「對的,我是個□,這是事實,我從來就沒有想過要改變。可是何慕薔我告訴你,我和你姐姐並沒有什麼不同,我和她只是輸在了命而已。我和她將命調轉過來,我是她,她是我,她不會做得比我更好,我也不會做得比她更差。哦,不,如果我和她的命調轉了過來的話,她或許連18歲那年的那一關,她都過不了。」

    說完,芙蕖一掐香煙,從沙發裡站了起來,然後環視了眾人一眼,最後將目光定在了慕薔身上:「謝謝你送我的雞,可惜我過年要回家,享用不了。」

    窗外鉛雲密佈,狂風大作,透過潔淨的玻璃窗,可以看到窗外,被風吹得東倒西歪的大樹,好一副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景象。芙蕖站在玻璃窗前,臉色像窗外的天氣,她說:「何慕薔,臨別前我想跟你說一句話,你有姐姐要保護,我也同樣有妹妹要保護,你敢動她一根毫毛,我可以跟你玩命。你別懷疑我的決心,我什麼都沒有了,只有爛命一條,但是你不一樣,你前程似錦,你金枝玉葉,你敢不敢跟我拚命?」

    被人說中痛處的慕薔早已蒼白了臉,聽到芙蕖的狠話後更是怕得咬緊牙關。芙蕖瞄了她一眼,心裡冷笑一聲,一個只會魯莽,卻連承擔後果的勇氣都沒有的蠢婦。

    時鐘的時針和分針都指向了12點,芙蕖抬頭看了一眼,然後轉身就走了。她一走,湛海立馬跟著她衝了出去,三步並作兩步的,衝了上前,一把拉住她,說:「我有話跟你說。」

    芙蕖抬頭看著他,那麼熟悉的一張臉,可是從今往後,恐怕也只能任由歲月漸漸將它模糊了:「我和你該說的,不該說的都說了。就這樣吧,我還要趕飛機。」

    「我只想問你一句話,就一句。」

    「湛海,我也跟你說一句話,就一句,做人難得糊塗。」

    「我哪點不如他?」

    「誰?」

    「他,齊律。」

    「我拒絕回答。」

    「那好,我再問你一句話,你是不是要跟他結婚?」

    「……不是。」

    就在那麼一瞬間,湛海原本冷硬著的臉,忽然就柔和了起來:「你說,你想結婚。」

    「啊,是嗎?但是我現在不想了。好了」芙蕖掙脫了他的手:「你的問題我回答完畢了,我要走了,再見。」

    走吧,走吧,有多遠就走多遠,像躲瘟神一樣去躲一個人,從今往後,最壞的結果就是念念不忘,最好的結果就是形同陌路。

    可是,走了沒幾步,芙蕖的身影還沒消失在湛海的視線,她就接了個電話,然後匆忙慌張的往回跑了。

    芙蕖擦過湛海的身邊,一頭栽進齊律的工作室,然後一把抓住齊律的肩膀說:「你有沒有辦法搞到現在回老家的機票,火車票也行,現在,馬上,立刻!」

    齊律從來沒有看到芙蕖這樣失態過,抓著他的肩膀,彷彿握著救生的浮木,眼睛裡帶著恐慌和焦慮,嘴唇不知道是因為冷的還是因為害怕,在簌簌發抖。

    湛海一把拉過芙蕖,將她從齊律身邊帶走,然後用自己的手,包住了芙蕖的手:「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

    芙蕖沒有管他,眼睛仍舊盯著齊律。眼神裡帶著信任,帶著依賴,彷彿眼前的這個男人,無所不能,可以為她解決所有難題一般。

    湛海掌心裡的手很涼,一直涼到了湛海的心裡,直到此時此刻,他不得不承認,有些人,他哪裡都比你差,處處都不如你,但是,他卻可以完全不費吹灰之力的將你打敗,讓你一敗塗地。

    齊律拿起了手機,一連撥通了好幾個號碼,半個多小時後,終究放棄:「芙蕖,你知道的,春運時期火車票一票難求,飛機票最快的就是今天下午我們要坐的那一班了,可是現在的天氣,壓根不能起飛。要不……」說著,他將眼神轉到了湛海身上。

    芙蕖順著他的視線望向了這個一直握著她的手的人:「可不可以……」

    湛海二話不說,立馬拉著芙蕖轉身就走,他說:「你老家在哪裡?我開車送你去。」

    回老家之前先去芙蕖家接芙涼,芙涼一上車,就抱著芙蕖痛哭:「姐姐,怎麼辦,怎麼辦?爸爸死了,那個人真的死了。」

    鄭父死了,渺無音訊一個多月後,終於傳來了他的消息,一個死亡的消息。一個賭鬼,一個癮君子,在地下賭場裡毒癮發作,被掃地出門,最後輸得精光的他冷死在了街頭。消息是一個遠房親戚傳達的,透過冰冷的手機,將冬天的寒意一路傳達到了心裡。

    芙涼知道了這個消息之後一直在哭,芙蕖卻沒有,剛開始時,她慌亂,緊張,手足無措,可是一進了湛海的車,一把車門關上,她就立馬冷靜下來了。她想到了芙涼,她知道,從今以後,她就只剩下這麼一個骨肉至親了,如果連她都亂了腳步,那麼這個世界上還有誰能替她遮風擋雨,排憂解難呢?

    芙蕖坐在車後座,抱著妹妹,聽著她在自己懷裡抽泣,忽然之間,想到了母親的死去。母親是病死的,臥病在床已久,她死的時候,她們都做好了心理準備,甚至在心裡會想,她終於走了,不用再受病痛的折磨了。可是父親卻是不同的,是猝死,突然而然的,毫無心理準備。直到現在,都還會有不真實的感覺,覺得他怎麼就這樣死了呢?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他明明應該活在這個世界上,不斷地給她們姐妹製造各種麻煩,不斷地提醒著她,她有一段那麼骯髒的過去,不斷地伸出他的手,將她拉進各式各樣的泥潭裡去。可是,他怎麼就這麼死了呢?他怎麼可以就這麼死了呢?

    對於父親,芙蕖也不是不憎恨的,她甚至用盡了全力去恨他,死死地恨,像一個仇人一樣,可是,忽然之間,這個仇人死了,她的力忽然沒了地方去使了,就像一個人揣著重重的一塊石頭,忽然之間那塊石頭沒了,她不適應了。

    父親的死,她並沒有覺得大快人心,可是冷靜下來之後,卻又並不覺得有多少的傷感,只是覺得很荒謬,這麼一個人,她正打算用盡餘生來跟他拉鋸,糾纏,可是忽然之間,上帝告訴她,你不用這麼做了。她的打算落空了。

    天上壓下的鉛雲,一層一層,像冬夜裡黑色的棉被。不消一會,紛紛揚揚的鵝毛大雪就劈頭蓋臉地下了下來。狹小的車廂內,只聽見芙涼微弱的抽泣,幾面玻璃窗,除了擋風玻璃那一塊,其餘的都蒙上了一層厚厚的水霧,透過他望向車外,所有景物都模糊了輪廓。這不是一個出行的好天氣,天黑,雪厚,路滑,高速公路上,平時飛馳慣了的汽車都放慢了腳步,小心翼翼地行駛著,惟獨是那輛A8,仍舊以超速度往前趕著,像一尾銀白色的箭魚。

    路過收費站時,一名交警對剛交完費的湛海說:「先生,天氣預報說今晚將會有暴風雪,為了您的安全,我建議你能停下來歇一歇,稍後再出發。」

    湛海望了車廂後一臉呆滯的芙蕖,然後搖頭說:「不行,家裡有急事,要急著趕回去。」

    年輕的交警見狀,抬頭望著天空,皺著眉頭直搖頭:「那路上多加小心,這麼大的雪,路很滑的,別開太快。」

    湛海點點頭,說了聲多謝,然後,又一支箭一樣飆了出去了。

    車窗的水霧越來越厚,到最後終於看不清車窗外的景色,忽然之間,芙蕖有一種感覺,就好像全世界只剩下這一方狹小的空間,所有的人只得她和湛海和芙涼。她有一種錯覺,覺得這一刻就是世界末日,覺得他們就像是私奔的情侶,覺得下一秒他們就會抱著一起等待死亡的到來。這時,錄音機裡傳來了一首粵語老歌,她聽不懂粵語,卻記得歌詞是這麼唱的:

    沿途與他車箱中私奔般戀愛

    再擠逼都不放開

    祈求在路上沒任何的阻礙

    令愉快旅程變悲哀

    運氣兩次綠燈都過渡了

    與他再愛幾公里

    當這盞燈轉紅便會別離

    憑運氣決定我生死

    祈求天地放過一雙戀人

    怕發生的永遠別發生

    從來未順利遇上好景降臨狀態

    如何能重拾信心

    祈求天父做十分鐘好人

    賜我他的吻

    如憐憫罪人

    愛上主同時亦愛一位世人

    祈求沿途未變心

    請給我護蔭

    為了他

    不懂禱告都敢禱告

    誰願眷顧這種信徒

    用兩手遮掩雙眼專心傾訴

    寧願答案

    望不到

    唯求與他車箱中可抵達未來

    到車毀都不放開

    無論路上歷盡任何的傷害

    任由我決定愛不愛

    祈求天地放過一雙戀人

    怕發生的永遠別發生

    從來未順利遇上好景降臨狀態

    如何能重拾信心

    祈求天父做十分鐘好人

    賜我他的吻

    如憐憫罪人

    愛上主同時亦愛一位愛人

    祈求沿途未變心

    請給我護蔭

    為了他

    不懂禱告都敢禱告

    誰願眷顧這種信徒

    太愛他怎麼想到這麼恐怖

    寧願答案

    望不到

    然而天父並未體恤好人

    到我睜開眼

    無明燈指引

    愛上主為何任我身邊愛人

    離棄了我下了車

    你怎可答允

    這麼絕望的愛情,沒有前途,也沒有後路,彷彿這一刻的天與地之間,白茫茫一片,哪裡尋得到美麗的景象。

    車子到了一個加油站停了下來,加油。湛海出去時打開了車門,冷風刷的一下就灌了進來,吹醒了正迷茫著的芙蕖,她打了個哆嗦,然後看看表,5點都還沒到,天黑得真早!這時的芙涼已經哭累了,依偎在姐姐的肩膀,呆呆的。湛海又走了回來,手裡拿著兩碗泡開了的泡麵,遞到了芙蕖面前,熱氣騰騰的泡麵,升騰著薄薄的白煙,那白煙吹拂到臉上,帶著一股濕氣。

    「你中午都還沒吃飯,先吃點東西墊墊肚子吧。晚上要很晚才到家呢。」

    芙蕖搖搖頭,芙涼也搖搖頭,兩個人都沒胃口,湛海看到她們這樣,也跟著沒胃口,順手往旁邊的垃圾桶一扔,就鑽進車廂,繼續開車。

    「謝謝」忽然,芙蕖說了這麼一句話。

    湛海從車後鏡裡看了她一眼,神色裡有小小的不悅,半晌,才說:「你我就不用說這些了。」

    「你大可不必這麼幫我,訂兩張火車票就好了。」

    這一次,湛海是真的火了,看都不看她一眼,用力的狠踩一下油門,車子再次加速往前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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