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是真的累了,也許是湛海的話有種撫慰人心的魔力,總之那一晚芙蕖睡得極為香甜,醒來時,天色已經大亮。
醒來後,芙蕖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馬上一個激靈,猛地挺身而起。她披衣匆匆下床,走出房門,卻看到湛海和芙涼兩個人正在不緊不慢地吃早飯。
「你們為什麼不叫醒我?」芙蕖皺著眉頭語帶責備地說。
「姐,湛海哥說你太累了,讓你多睡一下。」
芙蕖聽罷,瞪了此刻正在喝豆漿的人一眼,然後一把拉過芙涼,匆匆往門外走:「快點,別磨蹭了,靈堂都還沒弄,還有一大把事情要處理。」
話剛說完,卻聽見那個喝豆漿的人說:「靈堂已經佈置好了。」
芙蕖嚇了一跳,呆呆地看著湛海,不敢置信。
「一大早就過去弄了,等你醒來再去,太陽都下山了。」
「就你一個?一大早?」
「那倒不是,小涼也去了,畢竟是你家事,我也不好做決定。」
「哦」芙蕖淡淡地應了一聲,她本來想對他說,他大可不必如此奔波,天還沒亮就去殯儀館了,但是一想到他似乎並不喜歡她說這樣的話,於是話到嘴邊,又嚥下了。
這時,湛海拿過一個麵包,塞到她手裡,然後牽著她的手就走了:「走吧,時間也不早了,早點把事情做完,也算是了卻了一樁身後事。」
雖然湛海說靈堂的事已經處理好了,可是芙蕖仍舊不放心,一路上不停地問:「花圈呢?元寶蠟燭呢?還有壽衣和墓碑?」
「好了,好了,都好了。花圈已經送過來了,壽衣已經幫忙穿上了,墓碑已經運到墓園管理處了,什麼都處理好了。」
「就你們兩個?就這幾個小時?」
「有錢能使鬼推磨,多給他們一些好處,總會有人願意做的。」
鄭父生平聲名狼藉,交的也多是酒肉朋友,且政府最近也在掃黑,所以,去見他最後一面的多是往日裡的親戚,真正到場的朋友,都沒幾個。
來的人少,告別儀式也很快就結束了,幾個法師草草做了超度的儀式後,鄭父的屍體就被推到焚化間裡,準備焚燒了。
這期間,湛海一直陪伴在芙蕖的左右,未曾離開。在靈堂裡做告別時,他身份未明,所以並沒有在靈堂前露面,可是幕後的統籌調度,一直都是他進行。後來屍體火化時,他更是事無大小,全部包攬在身上,讓芙蕖姐妹倆只需坐在一旁,偷閒就行了。
到了下午,整個葬禮終於進行完畢,此時天色慾晚,暈紅的夕陽遠遠地掛在天邊,一眼望去,像女人手上的紅蔻丹。山上風多,陰涼,最後一把土添完之後,湛海就拉著芙蕖的手要離開了:「走吧,入夜以後不吉利。」
臨走前,芙蕖又去了一趟母親的墓前,看著大理石鑲嵌著的那張黑白照片,看著黑白照片裡淡雅地笑著的女人,忽然悲從中來。她知道,從今以後,她身邊也只得妹妹一個親人了,她要和她相依為命,她要和她風雨同路,她是她的唯一,而她卻不是她的唯一,終有一天,她的這個妹妹是要結婚的,到那時將會有一個男人出現,接過她的肩膀上的擔子,替她照顧妹妹,到那時,那個唯一的妹妹將會將後半生的精力,將她所有的心血都放在她組建的小家庭上,而她則會成為她最重要的人之一,而不是唯一。
所有的一切都將離開,母親這樣,父親這樣,而她,芙蕖看了看母親旁邊空著的穴位,而她,也這樣。
幾不可聞的一聲歎息之後,芙蕖拿出手機,撥通了齊律的電話,電話響了兩聲之後就被接通了,耳旁傳來了齊律焦急的聲音:「怎麼樣了?芙蕖,你還好吧。」
「我很好。」
聽到芙蕖的話,齊律懸了幾天的心終於放了下來:「你很好那就好了,過去了的事情就讓它過去吧,人要活在當下。」
「嗯。今年的清明你有空嗎?」
「怎麼?你想……」
「我想,無論如何,你總得見我母親一面的。」
「哎」這一次輪到了齊律在歎息:「對了,何教授說,他想代他女兒拜祭一下雅頌,到底是母女一場。」
「再說吧」對於這個話題芙蕖似乎並不感興趣:「人都已經走了,再談什麼母女情分就太虛無了,只能說她們緣薄吧。」不知為何,芙蕖總覺得母親是她和芙涼的母親,和慕瑰無關,現在冷不丁的有人要冒出來相認,即使作了古,她也覺得心裡怪怪的,就好像某些東西要和人分享那樣,不願意。
「那也罷,有什麼事回來再說吧。有什麼幫助,就打個電話過來吧。」
「不用了」芙蕖淡淡地說,她看了看一直站在她身旁的湛海說:「有湛海在就行了。」說完,就和齊律互道珍重,掛了電話。
從芙蕖開始撥電話起,湛海的心情就像此刻的天色那樣,越來越暗,齊律,這個困擾了他好長一段時間,讓他心緒不寧的名字,再次出現在了眼前。他弄不明白,那個男人到底有什麼魔力,能讓他忙進忙出了這麼多天以後,芙蕖心裡都還惦念著他,即使拜祭母親,也不忘給他電話。
然而,芙蕖的那句有他在就行了的話,又忽然將他心底的陰霾統統驅走了,他雖然還在為齊律的存在而煩惱,可是芙蕖那句下意識的話,還是告訴了他,他這些天的付出也並非白白浪費的,至少,她知道,在她困難的時候,在她孤苦無依的時候,有他在,就行了!
掛了電話,芙蕖轉過頭對湛海說:「這是我母親。」
湛海點點頭:「我知道,你們很像。」
「那麼,你是不是覺得,她和另一個人也很像呢?」
湛海沒有回答,他一臉疑惑,對芙蕖的問題不明所以。這時,芙蕖又轉過了身,對妹妹說:「小涼,我跟你說一件事,你聽著。」
芙蕖一臉嚴肅,芙涼也不敢怠慢,馬上慎重地點頭,側耳傾聽著姐姐將要說出的話語。
「你不止我一個姐姐,我也不止你一個妹妹。你還有個和我一模一樣的姐姐,可惜剛出生沒多久就被人賣走了,那個人就是我們的父親。」說到此,芙蕖冷笑了一下,似乎在自嘲自己竟有這樣的父親,也似乎在哀歎,自己半生命運和一母同胞的妹妹的截然不同。
「你那個素未謀面的姐姐,就是你很討厭的那個慕薔的姐姐。」
此時,芙涼語出驚人地說道:「我知道。」
芙蕖嚇了一跳,眼皮跳了一下,然後目不轉睛地看著妹妹的陳述。
「媽媽生前跟我說的,那時她已經病入膏肓了吧。」
「我一直以為你不知道。」芙蕖喃喃地說:「因為你從未表露過。」
「我只知道我有個和你是孿生的姐姐,其他就不知道了。」
「有了慕瑰那樣的姐姐,再看看我這樣的人,大概你會很怨恨吧。所以你才會說為什麼別人的姐姐是白骨精,而你的姐姐是狐狸精。」
「這沒什麼值得怨恨的,就算她和我血緣再親密,對我而言,那也只是個陌生人。她從來沒和我相處過一天,她從未為我煩惱過任何問題,天塌下來,她沒替我頂過,家裡發生了巨變,她也從未幫過一絲的忙。她從未為我,為媽媽,為爸爸,為你,為這個家做過任何事情,我只當從來沒有那樣的姐姐,她繼續做她嬌生慣養的,溫室裡的花朵好了,我繼續做路邊野生的雜草。我無須要羨慕或妒忌慕薔什麼,她有那樣的姐姐也不過是她幸運而已,她姐姐能體體面面地生活也不過是她命好而已,將她換做你,她未必做得比你更好,或許,她還會不顧一切地拋下我們一家這個累贅,去過她渴望得到的生活,而不是像你,明知是死路,也要一腳踏進去。所以,姐姐你也不必妄自菲薄,你並不比誰高貴,但你也不比誰低賤。」
「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芙蕖在心底喃喃地感歎了一句,時也,命也,跨得過的,是砍,逃不掉的,是劫。
此時,天色漸暗,遠方山巒上的夕陽,已經沉入山底,灰藍色的天幕下,山風呼嘯而過,像鬼唳。有人的心,也被這山風一點一點地吹涼。
「走吧」湛海伸手摟過芙蕖的肩膀說:「晚了下山就不好了。」
山路兩旁的松柏被風吹得枝椏亂舞,昏黃的燈光下,舉目四望,都是密密麻麻的墓地,天色暗,即使有路燈,也看不清,加上下山的路有點陡,走起來,都要小心翼翼的。湛海一手牽著一個人,慢慢地,一步一步地往下走著。這冰冷的天氣,這溫熱的手心,這陰森的山路,每走一步,都像窮途末路,但竟然有人希望,這一輩子都這樣,在這風雪之夜裡牽著情人的手,行走於陡峭山路之中,帶著一顧風雨共度的悲壯。
回來的路上,大雪忽然而至,看著車外紛紛揚揚的雪,芙蕖握著芙涼的手,想起來時的天氣,以及車廂裡傳來的那首歌,想,從今以後,自己的身邊就只剩下芙涼這一個至親,如果有一天,連她都失去,那麼,她還剩下什麼?
還剩下什麼?芙蕖的眼睛不小心瞄到了坐在前座正專心致志地開車的湛海,腦海裡浮現起餅乾曾經對她說過的一句話,她說,女人天生就適合做弱者的,她的存在就是為了讓男性呵護,這無關性別歧視,而是男女有別,而這世上之所以有女強人,那是因為她們還沒有遇到比她們強的男人,一旦遇上,她們就會明白,有所依靠的感覺是多麼舒服。
芙蕖從不認為自己是女強人一個,但這麼多年,她卻實實在在地承擔著一個女人可以或難以承擔的重任。過去,她總以為自己洗手從良了就可以卸下這重任,但現在,生活卻告訴她,生命的厄苦,並不會隨著你的從良而有所改變,唯一有所變化的就是,你可以找一個人來為你分擔憂愁。
她想起了那個素未謀面的妹妹,她想,陽光下她一定很明媚吧,那麼順風順水的一個女生,唯一的劫難也讓她因禍得福。那麼美好的一個人,家裡有父母照顧著,未來有丈夫呵護著,如果,她有未來的話。過去,她一直很羨慕她,因為她擁有了她所缺失的一切,而現在她忽然悲憫起她來了,因為她擁有得再多也沒有用,消受不了的福分就不叫福分。她可憐她,因為她沒有未來,而她也忽然慶幸起自己來,因為她至少還有未來。
回到酒店,和熏的暖氣一吹,一天的疲憊就像被蒸發的水汽一般,氤氳到每個人的頭上。芙涼一早就洗洗睡了,芙蕖卻躺在床上了無睡意。她聽到隔壁房間傳來了走動的窸窣聲,她知道那一個人還沒有睡,這一刻,她耳朵靈敏地捕抓隔壁聲響的每一個小細節,她聽到他走動,她聽到他打開衣櫥,她聽到他洗浴,她披衣起床,終於推門而進。
湛海正在收拾行李,昏黃的燈光下,整個人都蒙上了一層黃黃的暖意。芙蕖走到他身邊蹲下,一件一件地幫他收拾,碼整,她聞到了他身上沐浴露的香味,一下一下的,隨著他的動作從衣袖裡傳來。她想起了一句古詩,東籬把酒黃昏後,有暗香盈袖。
湛海的行李不多,來時太過匆忙,所有換洗的衣服和生活用品都是來到此地以後才購置的,不一會,就收拾完了。收拾完畢後,兩個人順勢癱坐在地板上,卻很有默契地不說話。
芙蕖盯著不遠處的行李怔怔地看著,行李,一個代表著分離的名詞,一個人若要離去,就要收拾行李。她想起明天就是除夕,她知道,有人要趕著回家吃團年飯。
「明天一早就走的話,大概還趕得及回家吃晚飯。」
「回家?」湛海轉過頭詫異地看著她:「我回去了,你們怎麼辦?」
芙蕖眼皮一動,帶著一絲不知是欣喜還是擔憂說:「你明天不回去?」
湛海搖搖頭:「不回了,和家人吃了幾十年的團年飯了,偶爾和別人過除夕,也蠻有意思的。」
你父母會恨死我的,芙蕖在心裡默默地想。
「對了,有件事我想徵詢一下你的意見。」
「什麼事?」
湛海剛要說,手機鈴聲就響了,這特別的鈴聲,讓湛海眉頭一皺,神情馬上就沉重起來。他拿過電話,就立馬走到客廳裡接了起來。
隔著厚厚的牆壁和房門,芙蕖只聽到湛海隱約的聲音,具體說什麼聽不清,卻聽出了其中焦急和煩躁的聲音,偶爾,他還會提高幾個八度,似乎和電話那邊的人在爭執。
芙蕖認得這個鈴聲,很久很久以前,他們在一起的時候,他家裡人的電話,用的就是這個鈴聲。芙蕖知道,她讓他為難了,她想,他本不需如此的,如果不是她,他此刻或許正坐在北京的家裡,吹著暖氣,或上網,或工作,或與家人閒聊家常,過著和平常無異的生活。她知道,她就像一股外力,將他這個火車帶離了正常的軌道。她想,她本不應該去招惹他的,在蓬萊的時候。可是她就是妒忌,妒忌那個女人擁有的一切,妒忌她平順的生活。如果不是那年夏天,那一個神使鬼差的錯吻,她或許不會猜到她的另一個妹妹在那間學校裡讀書,如果她沒有那麼強的好奇心,她就不會想盡辦法去調查她。她知道她犯了個大錯,可是,這一刻,在經歷了這幾天風雨同路的這一刻,她竟然不想改正。
餅乾說得對,女人天生是讓男人呵護的,女強人之所以強,是因為她們還沒有體會到有所依靠的幸福。
湛海終於打完電話,他一進門,就看到若有所思的芙蕖,他衝著她,露出了溫暖的笑意。
「你家人。」用的是肯定句。
「嗯。」湛海頓了頓,才繼續說:「也沒什麼,就是催著回家吃飯而已。」
芙蕖淒涼地笑了一下。
「有件事我要對你說。」
「嗯?」
「我有個堂弟,過完年就結婚了,你願不願意和我一起去?」
芙蕖看著湛海,緊閉的嘴唇漸漸地放軟了弧度,最後彎成了一彎微彎的笑容。過了半晌,她卻又瞬間一斂,笑容全無,換上的又是另一幅表情,嚴肅而認真。
「我也有事要對你說。」芙蕖說:「你知道的,葛老出事了,權哥也跟著倒霉了,現在檢察院那邊的人希望我能作證。」
「那倒不必,你去不去葛老和權哥都會是死罪,逃不了的。」
「我知道,我本不想去,可是現在卻改變了主意,我想我不會出庭,但是會錄口供。」到那時她所有的醜事都將公之於眾,刺向她身上的暗箭,又將多了一根。
芙蕖不再做聲,定定地看著湛海,仔細地研究著他臉上的表情。
「我明白你的心情,你想報仇,為你自己前半生的悲劇,或許還為了你父親。只有這樣,你才甘心。」
「我父親」芙蕖冷笑了一下:「這個男人自嘗惡果,可我竟還要替他報仇。」
湛海一把摟過芙蕖,用力地擁抱著:「如果你覺得快樂,那麼就不要問值得不值得。別去計較那麼多,順從你內心的感覺,想報仇那就酣暢淋漓地去作證,想寬恕那就快快樂樂地忘記。」
男人的懷抱總是來得比女人寬廣,無論那個女人有多胖,只要他值得依靠,那麼他就是這世上最遼闊的避風港。
「湛海,你知道嗎?其實我親手埋葬的並不是我父親,我親生父親另有其人。那個人你認識的,叫齊律。」
湛海沒有反應,只是摟著芙蕖摟得更緊,幾乎要揉進懷抱裡,他的頭顱埋首在芙蕖的頸窩之間,芙蕖的耳朵裡,聽見了隱約的快樂的笑意。
窗外不知是誰,迫不及待地放起了煙花,一朵一朵的煙花,在漆黑的夜空中升起,盛放。在他們最璀璨的那一刻,遇見了對方,愛上了對方,卻來不及多看它一眼,就馬上絢麗地消失於天與地之間,再也難覓蹤跡。
芙蕖看著窗外的煙花,她很慶幸,她是玫瑰,而不是煙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