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朵玫瑰 沉睡的魚
    轉眼已是聖誕,豪華的百貨公司裡樹立起了高聳入雲的聖誕樹,花花綠綠的小燈泡和憨態可掬的小玩偶將枯燥的綠樹裝扮得熱鬧繽紛。在中國,聖誕是屬於年輕人的節日,而精明的商家自然也不會放過這個熱鬧的節日,紛紛推出各式各樣的促銷手段,目的就是為了在這個年輕的古老節日裡大撈一把。

    餅乾就是這麼一個精明的商家,聖誕還沒到,就已經制定好了一些列的促銷活動,整天忙得不可開交,後來還怕聖誕那天會忙不過來,專門預約了芙蕖,要她平安夜那天晚上到酒吧裡幫忙。作為和餅乾肝膽相照的好友,芙蕖想都沒想就點頭答應了。

    可是,到了聖誕那天卻出了偏差,就像一輛一直朝著目的地行駛的列車,忽然因為列軌接駁的偏差而轉了個方向,駛向了不同的人生。

    那天天氣晴朗,湛藍,暖暖的冬日懶洋洋地照耀著大地,彷彿一位慵懶的美人。送走了要去上課的妹妹,芙蕖正要給龍貓換飼料,就聽到了門鈴的聲音,她以為是芙涼忘了拿東西,打開門一看,卻不是,是檢察院的人。

    公檢法,來了兩個局的人了,下一次理應應該輪到法院的人了吧,芙蕖想。這個世界,果然是牽一髮則動全身的,每個人都活在了無所不在的牽絆中,怎麼掙脫,都掙脫不了冥冥之中的繩線。

    這一次,檢察院是來取證的,芙蕖以為是取葛老的證,結果不是,是取權哥的證。芙蕖聽了來者的目的,不由得苦笑了一下,曾幾何時,她居然變得那麼重要了,連續和兩樁大案搭上了關係。

    檢察院的辦事作風果然雷厲風行,一來就開門見山詢問她當年被人操控賣淫的事。芙蕖聽了,抬頭望著坐在她對方的檢察官,對方是名女性,年紀比她大,表情嚴肅,眼神銳利,嘴巴裡問著這一件被事主視為恥辱的問題,神色波瀾不驚,彷彿和人說天氣不錯那般。

    芙蕖卻不想再提,擺擺手,不願作答。對方不依不饒,開始循循誘導,試圖從她嘴巴裡翹出些有價值的東西來。芙蕖卻仍舊三緘其口,不言不語。到最後,對方似乎也有點急了,開始威逼利誘起來。

    「檢察官」芙蕖終於鬆口:「我不是偉人,我不想為民除害,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你要我出庭作證,在大庭廣眾之下坦陳我的過去,我辦不到。我或許可以對著一千一萬個不認識的男人寬衣解帶,但我決不願意對著哪怕一個熟人說我過去誤入歧途的原因。」

    「倒不用出庭,只需在這裡取個證就行了。」

    「然後呢?作為卷宗留存,然後遺臭萬年?」

    「他當年這樣害你,你現在也算是報仇雪恨了。」

    「對」芙蕖重重地點了點頭:「報仇雪恨,但是我最需要報仇雪恨的那個人,當年就已經橫屍街頭了。」

    「可他是幫兇。」

    說到幫兇,芙蕖的腦海裡馬上浮現起父親的那張臉來,如果每一個仇人她都要手刃的話,那麼她第一個要解決的,是不是就是她的父親大人呢?

    「過去的事我不想再提了。」

    那個女檢察官皺起了眉頭,看到芙蕖軟硬不吃,語氣也不善起來:「你這是在妨礙司法公正。」

    「那你起訴我好了,反正這不是你們的老本行嗎?」

    「……」

    「不要以為娼 妓就不知道害羞,我也是人,我也是女人。要麼放我一條生路,這事就此了結,要麼把我往死裡逼,直接投進監獄裡,永世不得超生。別這樣半死不活的,讓我把當年的不堪抖摟出來,公之於眾,然後又讓我在眾人的白眼裡過活。」

    芙蕖不肯配合,那位檢察官也耐她不何,一場詢問,最後不歡而散,臨走前,那位檢察官臉上都有點悻悻的表情。

    芙蕖望著那位檢察官離去的身影,想,這個從小就風調雨順走過來的女士,她會不會明白一個女人,有仇卻報不得的無奈?又或者,在她的觀念裡,隨隨便便就能在陌生人面前寬衣解帶的娼 妓,早就不在乎禮儀與廉恥。只可惜,她遇到了鄭芙蕖,她鄭芙蕖文化再低,也知道一個丑字怎寫,要她作證,將過往統統和盤托出,這談何容易!

    剛送走檢察官不久,一個可怕的念頭在芙蕖的腦海裡閃靈般的閃現,她想,當年被迫賣淫的女人那麼多,還有不少仍在苦海裡浮沉,可是那位檢察官誰都不找,偏偏要到千里之外的北京城裡,找一個早已洗手上岸的事主,為的是什麼?難道,她知道她的手上有最直接有力的證據,那盤錄像帶!

    這一個念頭就像海上浮屍那樣,在腦海裡飄蕩著,還沒有沉下去,另一個念頭就像另一具浮屍那樣,輕飄飄地飄了上來。芙蕖猛然想到,她父親,那個和權哥和葛老都過往從密的父親,此刻是撇清了關係呢,還是和葛老,權哥一樣,身陷囹圄?

    這個念頭一閃現,芙蕖馬上掏出手機撥打起了父親的電話,緊接著,就好像所有肥皂劇裡演的那樣,父親的手機關機。芙蕖心裡一驚,怕擔憂成真了,可是卻又無可奈何,只得在屋裡踱來踱去,干緊張。

    忽然,她靈機一動,走到書房,打開電腦,開始上網去搜索關於葛老,關於權哥的新聞,希望從中能得到父親的一點消息。

    或許是案件已經告破,或許是黃龍已經摧毀,網上關於這兩宗案件的新聞也多了起來。尤其是葛老的,他果然沒有出所有人的預料,天津的那個女人就是他殺的,原因無他,懷有身孕的情婦逼宮,要他離婚另娶。而精明如他這樣的人,怎麼可能捨得離婚時分割的那一大筆財產,所以一直不肯,直到某天,兩人爭執之下下了痛手,從此,兩條性命到此為止。

    葛老的案件不算複雜,但是糅雜了性,謊言,金錢,美女,黑社會,暴力和傾軋,名利及地位等因素,一瞬間,就馬上吸引起別人的眼球來。於是乎,在網上,葛老的發家史,他的風流帳,他的歷任情婦,他的私生活,甚至他的特殊癖好都被人一一羅列出來,無數個好事者對著一張又一張相片評頭論足,津津樂道,這其中就有芙蕖的照片,當年她和葛老出席慈善晚宴的照片。那時的她,艷光四射,明艷逼人,遠遠望去,就是一個被珠寶和華服堆砌出來的庸俗婦人,濃妝艷抹的臉,寫滿了俗不可耐的內容。

    作為環環相扣的一環,葛老的案子也牽涉到了權哥的案子當中,網上有好事者將葛老和權哥兩件案子做了一個簡單的關係圖,而關係圖中,她,鄭芙蕖作為其中一環,扣在了這兩個男人當中。芙蕖看著關係圖裡那刺目的頭像,閉上了眼睛,心如死灰。出來混,遲早是要還的,天津的女人拿性命來還,而她,拿什麼來還?

    在別人的眼裡,她的人生就是一出狗血肥皂劇,那些看客,巴不得她的彎路走得多些,再多些。而只有她自己,身在其中的她自己,才知道,在別人嘴裡輕描淡寫說出來的那些事,當年,她走得有多麼的艱難。

    網上的信息讓人失望,關於父親的消息連一個字都沒有提及到,他是死是活,無從得知。芙蕖雖然怨恨父親多年,無數個夜晚,回想起前塵往事,恨不得馬上提起菜刀,親自趕赴老家,親手刃之,方能後快。但,這麼多年的感情,到底不是假的,現在出事了,生死未卜,仍舊是會擔憂的。所以,一整天,她都撥打著他的手機,直到她的手機電池也因為沒電而關機了。

    終於到傍晚時分,她聽到了手機的鈴聲響了起來,以為是父親,興沖沖地拿過來一看,卻不是,而是另一個父親,齊律的電話,這時,她才想起她和齊律約好了到餅乾的酒吧去過聖誕的。於是,匆匆梳洗了一下就出門了。一路上,她的心情都不好,擔心父親的安危,眉頭緊皺,想起白天看到的那些新聞,抑鬱不已。俗語說眼不見為淨,前一陣子,她太過煩心,再加上網上的資料也不算太多,所以就沒有再上網查詢,誰知道幾周不看,網上就井噴似的佈滿了關於葛老和權哥的新聞,就好像潘多拉的盒子,剛打開一條縫,所有的罪惡就呼嘯而出。但潘多拉至少還有一個希望,藏在了盒子的最低層,而她,似乎連希望都顯得渺茫。

    齊律看出了芙蕖心情不好,於是拍了拍芙蕖的肩膀,低著頭問:「怎麼了?」

    芙蕖搖搖頭,沒有答話。

    「是不是網上的事?」齊律繼續問,聲音柔柔的,像哄孩子的父親。

    芙蕖的臉唰一下就白了,她咻地一下抬起頭來看著這個父親,她沒想到居然連齊律都知道她的事了。

    「沒事的,會過去的。」

    「過去」芙蕖訕笑了一下:「怎麼過去,上帝好像很不希望我過好日子那樣,每次我以為我逃出生天了,到最後才發現,那不過是另一個深淵的入口而已。是不是要到我死了,進了棺材,釘了釘子,才能最後解脫。」

    「一個人的好運是有限的,他不可能連續兩次中體彩的頭獎,同理可證,一個人的霉運也是有限的,他不可能一輩子都活在倒霉當中。」

    「也許吧」芙蕖不願再繼續這個話題,頭一低,腳一抬,就進了餅乾的酒吧。

    芙蕖一進酒吧,湛海就注意到了她,低著頭在前面走著,後面是緊跟著她的齊律。他的心情,就像壞了的電燈那樣,一明一滅。以前,他們尚未鬧翻時芙蕖和齊律也經常聯繫,他雖然心裡不樂意,但是卻從未往心裡去過,他那時以為,他們在一起了,就真的在一起了,再加上自身的優越條件,所以,對於齊律這個年長她二十多歲的男人,從未放在過身上。而現在,他終於明白,結了婚的人都可以離婚,更遑論他們這兩個從未想過未來的男女。而齊律,在他眼裡或許有千百樣的不好,但在她眼裡,有一樣好了,那就是好了,他的一樣好,抵得過他的千百樣好。愛情,哪裡有什麼道理可以言明,他輸給的不是金錢,不是名利,不是地位,不是世俗,而是輸在了她從未將他上過心。

    他想,這或許就是她要的人和她要的人生吧。他本不應該來的,只是稀里糊塗的就來了,來到了才發現,這居然是餅乾的酒吧,如果只得他一個人,他或許轉個身就走了,但是,如果那天晚上,有兩個人呢?

    聖誕節是年輕人的節日,是情侶們的節日,卻不是湛海的節日,他已不再年輕,如今也恢復了單身,所以,對於這個一年一度的節日,他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態度。可是,到了平安夜的那天,卻忽然接到了母親大人的電話,說是慶祝聖誕。他覺得奇怪,一生保守的母親怎麼過起了這麼一個洋節日來了呢?雖然奇怪,可是對於母親的話,他還是惟命是從地回家了,反正到一個人吃飯是吃飯,一家人吃飯也是吃飯,人多一點反而更熱鬧。

    回到家時看到父親正在看新聞,廚房裡傳來了炒菜聲,碗碟的碰撞聲和說笑聲,說笑聲中,一把是母親的,一把是他不認識的,忽然,他猜到了什麼,朝天翻了個白眼,打算繞道回臥室,躲清靜。

    可惜,父親卻一把拉住了他,指了指沙發,說:「坐。」

    他從來就不是一個對父母之命言聽計從的人,所以此刻他對父親的話充耳不聞。

    「我說叫你坐。」背後再次傳來了父親的聲音,語氣裡有隱隱的不快。湛海歎了一口氣,想,好不容易回家吃一頓飯,還是不要惹惱了家人為妙。於是轉了個身,坐到了父親身邊。

    湛海坐下之後,陸父就沒了反應,眼睛盯著電視裡的新聞,看得專心致志。

    這時,家裡養的那只黑背走到了湛海腳邊,用鼻子哄了哄他的褲腳,打招呼。湛海百無聊賴,於是就和狗玩了起來,叫它坐,叫它躺,叫它裝死,最後,抄起放到一邊的狗繩,打算出去遛狗。

    結果門都還沒走到,父親大人又說話了:「狗已經溜過了,你還是省省心等著吃飯吧。」

    湛海有點憤懣,用力地扯了一下手中的狗繩,把正興高采烈要往外跑的黑背生生地拽了回來。

    這時,廚房裡的玻璃門開了,陸母捧著最後一碟菜,走出了房門,後面跟著一個年輕的女生。

    「好了,可以吃飯了。」陸母說,然後是各就各位地坐了下來,理所當然的,湛海身邊那個空位置是留給了當天晚上的客人的。

    「這是我戰友的孩子,薛秋陽,剛從國外回來。」

    「你好。」湛海的耳邊傳來了一把細細柔柔的聲音,出於禮貌,他轉過臉去和身邊人打招呼,卻在迎上她的臉的那一刻,有一種被雷擊中的感覺,他顧不上禮儀,轉過頭去望向母親,只見對方一副別有深意的表情在看著他笑。

    如果說芙蕖和慕瑰是猶如孿生一般的相似的話,那麼眼前的這位薛秋陽和慕瑰,就是猶如姐妹般的相似了。他笑著和眼前人打招呼,心底卻生出了寒意,想,這餐桌上的二老,到底花了多大的功夫才找到這麼一位合適的人。

    飯桌間的氣氛當然是和樂融融的,作為一個權威型的家長,陸父當然是話不多,但是存在感十足,湛海也沒什麼心情和這位被父母精挑細選揀出來的女士說話,但是出於禮貌,當話題轉到他身上時,他還是很有默契地應答一兩聲的,至於陸母,她充分地展現了一個中老年婦女的話嘮特長,從坐下餐桌的那一刻,到離開餐桌的那一秒,嘴巴都滔滔不絕,從來就沒合上過超過五秒的時間。

    半個多小時後,飯畢,湛海擦擦嘴巴,正欲抽身離去,卻被父親一把叫住了:「書房裡的電腦壞了,你上去修修。」

    湛海皺皺眉頭,知道父親是要向他訓話了,於是認命地轉了個身,往樓上走去。一進書房的大門,他就對父親說了:「說吧,什麼事?」

    「那女孩還是挺不錯的。」陸父也不跟他含糊,直截了當地把事情挑明了。

    湛海有點嗤之以鼻:「你們倒是蠻厲害的,這樣的人都能被你們找到。」

    「你不是更厲害」聽出了兒子的弦外之音,陸父馬上反將了兒子一軍:「一模一樣的人都能被你找到。」

    湛海不吭聲了,他明白如果接著他的話說下去,或許會有一番爭吵。

    「你如果忘記不了玫瑰的話,那就不妨將就著和她過日子吧。」

    湛海聽了,抬起頭來:「你把她當什麼了?一個留洋回來的女孩子,你就這樣自私的讓她做別人的替身?」

    「那你呢?你又把我們二老當什麼了?你和她玩玩,我不管,可是你和她認真了,就不行。我不許你做那些有辱門風的事情,更不容許我陸家的族譜裡出現那怕一丁點的污點!」

    「過去了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湛海擺擺手,不想再繼續這個八輩子都打不著干係的話題。更何況,他肯娶,她還未必願嫁呢。

    聽到兒子話裡的那句過去了的事情,陸父的臉色稍稍緩和了下來,他拍了拍眼前這個比他還高的人說:「既然是過去了,那就不要提了,你要是難過,那就多出去走走,無論如何,再大的事情都會有過去的一天。」

    難過嗎?那也未必,回想起來,他們每一次的分別,無論是安靜走開,還是大吵大鬧,到最後,都不覺得有多麼的撕心裂肺,遠不如當年玫瑰辭世時那種痛,那種靈魂被生生撕裂的痛。現在他只覺得很平靜,很平靜,像沉在了冰冷深海里長眠的魚,不想動,也不願動。

    這時,湛海的手機響了個起來,低頭一看,是久未聯繫的慕薔。慕薔大概是在外面,四周都是吵雜的聲音,她在電話那頭用力地喊著,說是在紅男綠女的酒吧裡玩,要他一起過去。

    湛海不想摻和到那群年輕人的玩鬧中去,但是一想到家裡那壓抑的氣氛,就覺得,還是出去走走算了。於是下了樓,跟父母稟明原因,抄起大衣就往門外走。結果,大門的邊都還沒摸到,就又被母親叫住了:「秋陽剛回國,你不如帶她一起去熟悉一下咱北京城的過年氣氛吧。」

    湛海呆住,整個人還沒反應過來,就被母親將他和秋陽一起,推到了門外了。

    上了車,湛海對身邊人歉意地笑了笑,說:「不好意思,我媽是人來瘋。」

    「哦,不要緊」秋陽搖了搖頭:「伯母挺風趣的。」

    「嗯」湛海點點頭:「就是話嘮。」說完這句話之後,湛海就再也不說話了,他今天沒有心情,不想再做多餘的應酬。

    夜幕下的北京街頭,一輛A8在快速地穿梭著,車廂裡的人往外看,路邊樹丫上的小燈泡都被連成了一條流光溢彩的直線。湛海忽然想起,就快要到元旦了,不知不覺的,又一年要過去了,一年多以前,也是像這樣的夜晚,他載著一個女人,駛向了不可預知的未來,而一年多以後,他載著另一個女人,駛向了同樣不可知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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