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永遠是公平的,他替你打開一扇窗的同時,就會為你關上另一扇窗。
和父親分手後芙蕖漫無目的地行走在路上,隆冬臘月裡的寒風,呼呼地刮著人的臉龐,像刀片一樣尖銳。想起天津那個女人的遭遇,又聯繫上自己的身世,芙蕖想,這寒冷刺骨的寒風,是不是那些被她破壞了家庭幸福的女人的怨氣,冥冥中籍著冬風,狠狠地扇著她的耳光。她想,這些扇她耳光的女人中,會不會也有葛夫人的那一巴掌呢?
葛夫人,在整場風波中她唯一覺得無辜,唯一覺得可憐的人,和丈夫挨更抵夜幾十年,終於飛黃騰達了,可是卻換來了丈夫的出軌和嫌棄。葛老,這個無恥的男人曾經無數次在她面前提及到他的夫人,說她身材如何臃腫,說她舉止如何庸俗,每一次,她都是充耳不聞,低頭自顧自的做其他事情,然後在心底偷偷地猜測,轉過身後的葛老又該在其他的情婦面前怎麼去形容她呢?
而現在,這個無辜而可憐的女人該是在為她丈夫的事而奔波勞碌了吧。芙蕖歎了一口氣,天底下的女人就是蠢,明知道那個人不是什麼好人,明知道那個人最後一定會辜負自己,可是一旦大難臨頭,也還是會不管不顧地奔前走後,忙裡忙外,為的是什麼?傳統的美德作祟還是為了那個人的回心轉意?可是這世上總有這麼些人是顯得多餘的,久病床前的忤逆子,格子間裡的死對頭,和戀愛中的二心人。所以,才會有那麼多女人拼了命地想要一段婚姻吧,用這條繩索死死地將那個多餘的人捆在身邊,然後不斷地付出,等到別人問她值不值時,她也可以用他到底是我身邊唯一的人來解釋,搪塞。
芙蕖不知道葛老的事什麼時候才能了結,剛開始她以為這只是一個普通的命案,可是後來變成了謀殺案,再後來權哥又牽涉進來了,連帶著她父親也巍巍可及,隨時都有進去的可能。現在冷靜下來細想一下,好像她生命中極為緊要的那幾個人都沒有逃過這一場厄運,而現在,這事情彷彿遠沒到結局的那一刻,那麼下一個呢?下一個人被牽連進去的人是誰?是她,還是——湛海?!
見了父親之後,芙蕖才知道葛老的事情牽連得這麼廣,以前她只顧著查葛老的新聞,卻忘了葛老的身邊,還有一個狗腿子叫權哥。所以,一回到家,她就迅速的上網,瀏覽起最近的新聞來。關於權哥的新聞也不多,也和葛老一樣,三言兩語的幾個短句就帶過了。來來去去,無非是警方正在掃黃掃黑,目標鎖定當地最大的黑幫團伙等等。
可是,雖然是這樣,芙蕖還是一篇一篇仔仔細細地看了起來,生怕有半點遺漏,以至於湛海回家,她都沒有知覺。直到湛海拍了拍她的肩膀,問她:「看什麼呢?」她才猛地一驚,然後下意識的以極快的速度關了網頁。
看到芙蕖的舉動,湛海皺了皺眉頭,臉上帶著不愉悅的表情了:「你這幾天到底在做什麼?總是神神秘秘的。」
芙蕖聳聳肩,故意裝作漫不經心地說:「沒什麼,上網而已。」
「上網?」這麼明顯的借口,湛海當然不會蠢到去相信。若是平時,面對芙蕖的逃避和隱瞞,他或許就這麼算了,可是,此時此刻,他都正面碰上了,芙蕖卻仍舊不肯和盤托出,這讓他覺得,他在她心中的份量,也不過如此。於是,他乾脆一不做二不休,伸出手去拿過鼠標,誓要將這個謎團揭開。
眼明手快的芙蕖卻先他一步按了電腦的開關,咻地一下,剛才還花花綠綠的屏幕就瞬間黑屏了。湛海看到她這樣,更加不悅了,他板著一張臉,問她:「你到底在瞞著我些什麼?」
面對湛海的質問,芙蕖不想作答,誰都有秘密,誰都有心事,即使是枕邊人,他也無權得知。只是她沒想到,風水輪流轉,一報還一報,剛才是她咄咄逼別人,轉眼間就變成了別人咄咄逼她。
芙蕖的沉默換來了湛海更大的怒氣,他不信邪,伸出手想按下電腦開關,他偏要在此時此刻看個究竟。可是芙蕖卻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說:「你就不能讓我有個屬於我的空間嗎?」
湛海的動作停了下來,他一動不動,眼睛盯著芙蕖的臉,然後一字一句地說:「你還有什麼秘密是難以啟齒的?」連葛老的那盤錄像帶都肯說給他聽了,還有什麼是不能言明的。
芙蕖低著頭,逃避他的眼光,不吭聲。
湛海開始變得煩躁,他的手從芙蕖的手裡抽了出來,雙手叉腰,然後在不大的書房裡來回走動。半晌,他忍不住,再次詢問起電腦後坐著的那個女人:「你這些日子,神神秘秘的,到底是為了什麼?你有事情要解決,就跟我說,我又不是做不到。」
芙蕖搖搖頭,說:「沒事。」
「沒事!」湛海整個人炸了起來:「你這個樣子叫沒事?都到這個地步了,你還想隱瞞些什麼!」
隱瞞什麼?其實也沒什麼好隱瞞的,紙包不住火,事情終將會有大白於天下的一天,一個企業家,一個黑社會頭目,一個情婦,一樁命案,一個地皮無賴,還有一包白粉,所有的一切都將會有水落石出的那一刻,到那一刻,就有人會發現,原來她和那些人,那些事有著莫大的關聯。
芙蕖歎息了一聲,抬起頭對湛海說:「你別逼我了好不好。」
「我逼你?」清清淡淡的一句話,卻激起了湛海更大的怒氣:「我好心好意想為你排憂解難,你卻反過來倒打一耙,說我逼你。」
「謝謝你的好意」芙蕖說:「但是目前為止我不需要。」
「是的,你不需要。」湛海諷刺的一笑,說:「就好像以前那樣,寧願深陷泥濘,也不肯開口求助。」
「你不是我的誰,你沒必要幫我。」
湛海的臉色馬上就僵住了,他站在離芙蕖三步之遠的地方,冷冷的看著她:「鄭芙蕖,你再說一次。」
「我說,你沒必要幫我。」
「你把我當什麼了,鄭芙蕖?你到底把我當成什麼人了?」
「朋友,一個普通朋友。」
「哈」湛海再次譏諷地哈哈大笑起來:「我竟然不知道普通朋友居然會親密到如此地步。是你太開放還是我太保守?」
「如果你願意」芙蕖仍舊慢條斯理地說:「你也可以不必親密到如此地步。」
「鄭芙蕖」這次湛海是被徹底地激怒了,他深呼吸了一口氣,試圖平復自己內心的怒火,可是他的眼神卻出賣了他,他的眼神銳利而肅殺,像冬月籠罩下閃著寒光的利劍,銳利得好像要把人心撕開:「你到底把我當成什麼人了!」
「那你呢」芙蕖也開始反擊了:「那你把我當成什麼人了?」她昂起下巴,開始直面他的眼神,像一個從容赴死的人。
湛海聽出了她的弦外之音,愣了一下,就在他失神的那個片刻,他聽到她在說了:「這段時間我一直在想,我們是不是錯了?錯誤的時間,錯誤的地點遇上了錯誤的人,你不該來招惹我,我也不該去糾纏你。我很感謝你當初的仗義相救,但是以身相許的話就免了吧,我許不起,你也不會要。我的青春很有限,再過幾年你仍舊是鑽石王老五,但我卻已經是女人爛茶渣了,我耽擱不起,所以,到此為止吧,我不陪你玩了。」
湛海不敢置信,他驚訝地瞪大了眼睛,說:「玩,你說這是玩!」
「不然呢?」芙蕖反問他:「難道你會愛我?難道你會娶我?」
「……」
「陸湛海,別傻了,你我都很清楚為什麼我們今天會睡在同一張床 上,還不是因為我這張臉。如果我不是長著這張臉,如果我不是叫rose,或許當初你連看也不會看我一眼。」
芙蕖說中了湛海的心事,或者說她說中了兩人的心事,於是,剛才還一直憤怒著的湛海的臉上,出現了尷尬的複雜表情。
「你是什麼人,我是什麼人?如果不是因為這張臉,我在你眼裡,恐怕是最無恥,最骯髒的一群人了,你遇到我,恐怕連碰都不肯碰一下,更遑論進一步的發展了。所以,無論如何,我要謝謝你和這張臉,最起碼,你們都幫了我一個大忙,讓我可以逃出生天,但是,一切到此為止吧。你是高高在上,志向高遠的天鵝,天高海闊,任你飛翔,而我是泥塘裡摸爬滾打,的泥鰍,一輩子都只能困在這個泥塘裡,毫無未來可言,如果我非要和你在一起的話,恐怕我只有死路一條。」
「原來你從未認真過。」
「那你呢?你又認真過嗎?」芙蕖反問:「你和我在一起,也不過是找另一個人的影子。你或許願意一輩子就這麼下去,金屋藏嬌地過下去,娶一個漂亮嫻熟,出身正派的老婆,每逢想起你那朵玫瑰的時候,再來我的屋子裡走走,兩全其美,齊人之福,多好。可是,對不起,我不想,就算是泥鰍,她也有成家的渴望,我的青春蹉跎不起,所以恕不奉陪了。」
吵了一個晚上,直到現在,湛海已經無話可說,他側過頭,避開了芙蕖的眼神,卻不小心瞄到了擺在角落裡的那只龍貓玩偶,這只憨態可掬的龍貓,此刻正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冷漠,疏離。當初,他不喜歡這只玩偶,說要扔,可是芙蕖不肯,最終妥協之下將它放到了書房的角落裡,可是此刻,他卻寧願它一直呆在臥室裡,總比現在這樣,冷眼旁觀地看著他要好。
「你要嫁人了嗎?」湛海忽然問。
芙蕖沒有料到他會這麼問,怔了,半天才說:「無論如何,我總歸是要結婚的。」
「對方是什麼人?」湛海問,腦海裡卻浮現了齊律的影子,他知道芙蕖和齊律一直都有來往,他雖然不樂意,但是聯想到這是芙蕖的生活,他即使是她的枕邊人,也無權多做干涉,卻沒想到,終究到了養虎為患的這一天。
「他是什麼人你不用管,哪怕是只是一名屠夫,也總比沒名沒分地跟著你要強。」
「那好吧」湛海整了整衣服,說:「祝你愉快。」然後大步流星地往門外走了。逐客令下得如此明顯,他再多做糾纏,也未免太不上道了,大丈夫何患無妻,好聚好散才是現代男女的戀愛作風。
湛海走了,乾脆利落,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他的衣服,他的鞋子,他的剃鬚刀,他的須後水,他用過的牙刷和他養過的龍貓,一件一件地遺留在原處,就像他走的時候那樣,就像他隨時會回來那樣。
芙蕖懶得去收拾,她的生活回歸原位,每天認真地生活,努力地背單詞,然後報了一個英語進修班,然後好好學習,天天向上。
芙涼回家的頻率卻沒有因為湛海的離去而變得頻繁,有時芙蕖打電話詢問她是否回家吃飯時,會聽見一把男聲經常在耳邊響起。芙蕖問妹妹是否戀愛了,她總是笑而不答,她笑,她也笑,摸著她的頭,叮囑她握緊到手的幸福,別讓好時光匆匆溜走。
有時她晚上會做夢,五光十色,光怪陸離的夢,夢見母親,夢見父親,夢見齊律,夢見妹妹,甚至夢見過葛老和權哥,那麼多次的,頻繁地做夢,唯獨是沒有夢見過那個。每一次她從夢中驚醒時總是下意識地想握著那個人的手,可是伸手過去除了冰冷的床鋪之外,別無他物,那時她才從迷糊中扎醒過來,原來枕邊人已經離去。
餅乾問她,過得好不好?她說好,怎麼不好,平靜的生活,安穩的狀態,怎麼不好。每天吃飯睡覺上學背單詞,然後靜靜地等待著命運對她的宣判,這樣簡單規律而有節奏的生活,怎麼不好。
芙蕖過得好,湛海自然也過得好,上班下班,吃飯睡覺,週末回家吃媽媽親手做的紅燒肉,然後聽父母嘮叨自己的終身大事。日子恢復到了單身漢時的生活,和以往的無數個年頭並無二致,可是總覺得少了點什麼,心裡頭空落落的。這樣的感覺他從未有過,當年慕瑰辭世,他只覺得心很痛,像被人狠狠地插了一刀進去,再用力地剜了一大塊的肉下來,痛得他失聲痛哭。可是這一次卻不一樣,心仍在那裡,什麼都不缺,什麼都整整齊齊,可是卻覺得不對勁,彷彿少了什麼,真的少了什麼,可是,他又少了什麼呢?他想不起來了,好像缺失的是記憶,但往事偏偏卻又歷歷在目,過目不忘。這樣的心情,既不是痛苦,也不是哀傷,連哭,都擠不出一滴眼淚,可是卻又笑不起來。如果說微笑未必是快樂,落淚也不一定代表難過,那麼,他現在的心情,到底是什麼呢?麻木?失落?還是像他父親所說的,人到了,魂卻沒了。
陸父說這句話的時候他們正在吃飯,滿滿的一桌好菜,是陸母忙碌了一天的結果,可是有人卻對這樣的飯菜食之無味,悶頭扒著一碗飯,三下五下的就了事了。
於是,陸父就說了這麼一段話了,這話裡有話的一段話。
湛海抬頭望向父親,半生戎馬生涯的老父,銀白的頭髮,刀刻般的皺紋,嚴肅的表情和銳利的眼神。就在那一刻,湛海忽然明白了一件事,原來自己的一舉一動一直都在父母的掌握之中。這意料之外卻又情理之中的恍然大悟,並沒有帶給湛海多少衝擊,似乎從小到大,自己的一舉一動都在父母的掌握之中,這一次,自然也不會例外。他唯一比較意外的是,父母居然會對自己的舉動聽之任之,而不是像別家的家長那樣,橫加干涉,甚至棒打鴛鴦。他想,或許他的父母都覺得他只是玩玩而已吧,畢竟,沒有哪個愣頭青會那麼傻,真的將一個流鶯娶進門,婊 子無情,戲子無義,他的父母懂,他的父母也知道他懂。
於是,他們就這樣,維持著一種微妙的平衡,他玩他的,玩累了,倦了,就敞開大門,讓他回家休息,然後浪子回頭,改過自新。
那麼芙蕖呢?她玩得累了,倦了之後,又該怎麼辦?她已經沒有家了,也沒有父母可依靠,那麼她該怎麼辦?哦,對,她有她的生活,她有她的選擇,她會從良,她會嫁人。
這世界都一樣,少了誰都一樣,沒有誰會因為某一個人而活不下去,難過是什麼,難過是家門前的那條臭水溝,搭上一塊磚,就能一腳踏過就變得易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