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愛的南美洲栗鼠,灰不溜秋的小身板,綠豆般大小的黑眼睛,怕生,芙蕖餵它的時候會躲到籠子裡的角落裡,警惕地瞪著它的主人。等到芙蕖放下那些飼料時,就會飛奔過去,用兩隻小手抓起來,吭哧吭哧地吃,一臉滿足的樣子。
自從這隻小東西到來後,芙蕖就喜歡坐在旁邊觀察它,看著它吃食,看著它喝水,看著它在自己的籠子裡自得其樂的玩鬧。
芙蕖不明告白湛海送她龍貓的用意,可是她也懶得去求證什麼。龍貓來了,她就放到一邊,細心照料,偶爾想起這個問題,她就搖搖頭將它甩倒十萬八千里的外太空去,不再深究。
直到某天,沉不住氣的某人來電話了,彼時她正在逗龍貓玩,兩顆小小的葡萄乾放在掌心上,湊到了龍貓的跟前,警惕卻又被眼前美食的所引誘的小傢伙,正站在那裡,猶豫不決。
芙蕖看到手機上的來電顯示後,怔了,那不斷閃爍的號碼和不絕於耳的鈴聲,再再的提醒她,有人要找她。忽然,她覺得手心一癢,擰頭一看,有個東西終於被美食打敗,趁著主人家不注意的時候,用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搶過了她手心裡的寶貝,然後躲到一個角落裡,美滋滋的進食了。龍貓的搶食打斷了芙蕖的發怔,她終於拿過電話,接了起來。
結果,湛海在電話裡也沒多說什麼,只是問了問她送給她的龍貓喜不喜歡,現在照料的怎麼樣,其餘也沒多少些什麼。
其實,這樣的問候也挺好,總比聊天氣狀況要好。可是芙蕖還是覺得有點失落,雖然明明不想再和他有太多的瓜葛,可是遇到了他,看到他真的雲淡風輕起來,心裡還是會難受,覺得難道真的就這樣了麼?雖然,傻瓜都看得出來,那樣的雲淡風輕是裝的。
果然,在掛電話的最後,湛海忽然來了一句,說好久不見了,不如大家出來吃頓飯吧。
直來直往的邀約,連裝蒜的機會都沒了。芙蕖不知道怎麼回答為好,她扭過頭去,看著籠子裡的小龍貓,對方正站在籠子的前面,隔著細細地鐵絲桿,可憐巴巴的看著她,想主人再多拿幾顆葡萄乾給它。
對於龍貓來說,從主人手裡拿不拿葡萄乾吃從來就不是一個問題,但對於芙蕖來說,去不去約會,卻實實在在是一個問題。
芙蕖在電話那頭猶豫不決起來,湛海就在電話那頭靜靜地等她回答。兩個人都沒有說話,手機裡只有靜靜的沉默,這沉默攪得芙蕖有點心煩意亂,她隨手拿出幾顆葡萄乾,伸進了籠子裡。結果,還沒等她反應過來,那龍貓就馬上從她手上搶了過來,然後竄到另外一邊,吃了起來。芙蕖看著龍貓那灰溜溜的身體,想,就連警惕成性的龍貓都能鼓起這樣的勇氣了,她堂堂一個人類,為什麼就不能有這樣的勇氣呢?也不過是和普通朋友的一頓飯而已,沒必要顧忌太多,就當是她請他吃飯,還他一個送龍貓的人情好了。
約會的時間地點當下就敲定了,時間選在下班以後,地點是一家泰國料理店。芙蕖一個人在家裡覺得有點悶,就先去了,反正閒著也是閒著。
結果一去到沒多久,她就後悔了,因為她在餐廳裡遇到了一個人,一個她這一輩子都不會想再見到的人——葛老。在芙蕖看到葛老的時候,葛老也一樣看到了對方。芙蕖一見了葛老的面,就像活見鬼一樣,迅速的轉移了視線,而葛老呢,也沒多在芙蕖的身上停留,他就像看到了一個陌生人一樣,視線一掃,就掃過了芙蕖的身體,因為,他是和他的夫人一起來的。
看情形,葛老和葛夫人已經用餐完畢,他正摟著她豐滿的腰肢,往門外走去。隨著那扇玻璃大門的關閉,芙蕖心裡提著的一口氣終於鬆了下來,她看了看自己的手,已經因為驚恐和尷尬而變得冰涼,而衣服的下擺,也因為她過度用力的擰絞而變了型。芙蕖看著這些細枝末節的東西,忽然冷笑了一下,明明是他對不起她,到頭來卻只得她躲躲閃閃,惶恐不安的,好像有愧於他似的。
芙蕖還沒來得及多做感慨,面前就有一個坐了下來,她下意識抬頭一看,臉色刷一下的就白了。來者不是葛老,而是葛夫人。如果是葛老,她或許還會坦然面對,可是面對的是葛夫人,她就遠不能那麼坦然自如了。
「rose對吧。」葛夫人坐了下來,一臉挑釁的說,聲音不大不小,剛好可以讓兩個人聽到。
芙蕖點了點頭,想扯個笑容,卻發現自己力不從心。
「聽說,你是出來賣的。」
芙蕖神色一凜,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沒做回答。
芙蕖的沉默沒有換來葛夫人的饒恕,她沒有理會芙蕖是否將她的話語聽了進去,一個人在那裡,自顧自地說:「我這裡有一筆生意,你做不做?」
「對不起」芙蕖抬起頭,對葛夫人說:「我已經不做了。」
芙蕖的回答換來了葛夫人蔑視的一笑,她好像沒有聽到芙蕖的話一樣,繼續說了下去:「價錢是你身價的三倍,對象是我們一個生意來往的夥伴。你知道的,有些人軟硬不吃卻貪圖美色,如果你能讓我們談成這筆生意,我甚至可以在利潤裡分你一杯羹。」
「……」
「怎麼樣,rose,這樣的待遇就算是杜十娘來了也未必能攤上。」
「對不起,葛夫人,我真的已經不做了。」
「哈」葛夫人失聲大笑起來,朗朗的笑聲引起了別人的注意,她得意的環視了周圍一遍,然後扯開嗓子大聲的,驚訝地說:「你不做了?是找到了好的金主,還是像杜十娘那樣攢夠了八寶箱,然後想找一個糊里糊塗的愣頭青,嫁了?」
芙蕖知道葛夫人是有心羞辱她,可是面對著這樣的羞辱,她卻沒有任何反抗的念頭。她對葛老是恨之入骨,但是對葛夫人,卻於心有愧,因為不管她是否有心要踏進她和葛老之間的婚姻,但是她的的確確的是做了破壞別人夫妻感情的那個罪人了。罪人就是有罪之人,無論你是否故意為之,到最後都是要受到法律的懲罰。
「如果說,我說的那個生意夥伴是陸總呢?你賣不賣?」
芙蕖猛地一抬頭,看著她,神色複雜,尷尬。
葛夫人看到她這樣,得意地笑了:「你是個聰明人」她的聲音又低了下來:「如果你再晚走幾步,信不信你和天津的那個女人是一個出路。」
芙蕖知道天津的那個女人指的是誰,一個學歷高深,相貌端莊的良家子,在某個場合被葛老看中了,然後在他金錢攻勢下,心甘情願地做起了金屋藏嬌裡的那個嬌來。本來,她和葛夫人一個在天津,一個在河北,兩人一直都相安無事的,結果這女人太過貪心,竟妄想逼宮做大,這讓從葛老窮困時就一起打拼過來的葛夫人如何嚥得下這口氣,於是就在前幾天,她找了一幫人,將她的腿打斷,順便還毀了毀容,在她的臉上留下了一跳不大不小的疤。
芙蕖一想到天津的那個女人,就渾身出了冷汗,叮噹的一聲響,咖啡杯裡的勺子就掉到了地上。旁邊的服務生馬上走上前來,彎腰,撿起,再給芙蕖換了個新的,然後若無其事的走開。
看好戲的人當然能夠鎮定自若,狀若無事了,可事情的當事人,可就沒那麼容易了。
「對不起」芙蕖說,聲音很低,可是葛夫人卻還是聽到了。聽到芙蕖的話,她不怒反笑,可是笑了沒幾聲,她又馬上抄起桌子上的那杯咖啡,朝著芙蕖的身上劈頭蓋臉地潑了過去,然後惡狠狠地,極大聲的罵了她一句:「婊 子。」就轉身離開了。
葛夫人離開的時候,湛海剛好進門,在兩人擦肩而過的時候,湛海看了她一眼,然後馬上認出她來。他神色一變,馬上往芙蕖的桌子走去,遠遠地,他還聽到葛夫人不陰不陽的嘲笑,說:「陸總還真是憐香惜玉啊。」
湛海趕到芙蕖面前時,她正接過服務生遞過來的紙巾,細細地擦拭著臉上的咖啡殘汁,她的臉頰,因為咖啡的溫度而燙得通紅,而身上穿著的衣服,也有了一灘突兀的顏色。
芙蕖的餘光看到了有人過來,她以為是葛夫人,馬上驚恐地抬頭看著來者,可是一看到是湛海,整個人就鬆了下來。湛海走到她身邊,拿過她手中的紙巾,替她將臉上的,頭髮上的,滴滴答答的咖啡擦乾淨。完了,一把拉過她的手,在眾人的眼光之中,離開。
兩個人哪裡都沒去,到了芙蕖的家裡,洗了把臉,換了套衣服,才開始細談。
「怎麼回事?」湛海問,雖然他已經猜到了八九成,可是還是想親耳聽到芙蕖的確認。
「沒什麼,正如你想像中的那樣。」芙蕖像夏天裡的涼風,呼的一下就掠過了,什麼都沒帶走,煩躁仍在心間。
然而她雲淡風輕的一句回答,卻惹怒了湛海,他狠拍了一下沙發,說:「你和那個畜生都已經沒有瓜葛了,她還來找什麼晦氣!」
芙蕖抬頭望了湛海一眼,臉上是自嘲的笑容:「你以為一個人受的傷會因為施害者的遠離而變得沒有了麼?就算她身上的傷痊癒了,可那也是實實在在發生過的,也是曾經折磨得她痛不欲生過的,誰會那麼容易就輕易忘掉?誰會那麼容易就對施害者說原諒!」
「可是那也不是你願意的。」
「可那也不是她願意的。我是無辜的,她也是無辜的,而且,她比我更無辜。今天的這一切,從我出來賣的那一天起,我就已經預料到了。有些事情,錯了就是錯了,它不會因為你的無辜,你的不情不願而變成沒有錯。這是我當日種下的因,今日結出的果,你和我都怨不了別人。」
芙蕖的一番陳詞,讓湛海的心糾到了一塊,他想反駁什麼,可是卻悲哀的發現,她說的就是實情,就是道理,他反駁不了。他想對芙蕖說,你是無辜的。可是就正如芙蕖所說的,她和葛夫人,誰比誰更無辜?芙蕖當初委身葛老,固然有她不得已的苦衷,可是和和葛老只手空拳打天下走過來的葛夫人,誰的苦更苦?誰的遭遇更令人同情?每個人都會有迫不得已的錯,但這錯不會因為你的迫不得已而變成不錯,甚至變成對。芙蕖的遭遇固然值得同情,但也僅此而已,她不能因此洗白自己,別的人更不能。
湛海已經無話可說,他唯有伸出雙手,將芙蕖抱緊。懷抱不能逗留,擁抱難以長久,但片刻的溫暖,也會有直達人心的力量。
芙蕖依偎在湛海的懷裡,望著遠方的天空,時值仲秋,天黑得早,遠方的天幕下已是萬家燈火。在這個並不詩情畫意的夜晚,芙蕖卻想起了一首古典的詩詞,是誰寫的,春日游,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 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為什麼和她此刻的心情這麼相似,莫非若干年前的古人,也曾經有過她這樣忐忑的心情麼?
「以後」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沉默的曖昧終於被湛海的說話聲打破:「你要是再遇到這兩人,就趕緊走,有多遠走多遠。」
芙蕖苦笑了一下,走,能走多遠,有心要找到你的人,天涯海角,掘地三尺都能找到你,有心要躲你的人,咫尺那也是天涯。
芙蕖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她掙脫了湛海的懷抱,有點強顏歡笑地說:「我餓了,走吧,去吃飯吧。」
湛海是聰明人,多少猜出她的目的了,於是他也順應著芙蕖的話題,拍了拍肚子,說:「正好,我肚子也餓了,不過」他眼睛朝廚房裡瞄了一眼,繼續說:「外面的飯菜到底不衛生,乾脆我露一手算了。」
湛海的提議嚇了芙蕖一跳:「你會做飯?」她訝異地說。
湛海聳了聳肩,一副要不你瞧瞧的表情。芙蕖還是半信半疑,但湛海已經信步走進了廚房,打開冰箱,結果,就這麼瞄了一眼,他皺眉了,塞滿了物什的冰箱裡,除了零食還是零食。
「你冰箱裡就這麼些沒營養的東西嗎?」
芙蕖看著湛海,一臉無辜:「不是我的,是小涼的。」說完,走上前去,從零食堆裡扒拉出了幾盤剩菜,手指著說:「這才是我的。」
看著那吃剩一半的殘羹冷炙,湛海頓時沒了興致,他從芙蕖手裡拿過那幾塊碟子,轉身就扔進了垃圾桶裡:「不吃這種倒胃口的東西。」
末了,拉著芙蕖的手,往門外走:「走,買菜去。」
堂堂一個七尺男兒說去買菜,這是一件多麼怪異且不搭調的事,而還說的那麼理所當然,彷彿下班買菜是一件多麼稀鬆平常的事情。
天色已晚,菜市場早就已經關門了,超市裡倒是還有一些賣剩的蔬菜,但是也不新鮮,疏疏拉拉的擺在那裡,讓人毫無購買的慾望。湛海和芙蕖推著車,在超市裡逛了一圈,最後卻買了一堆的零食回家。湛海看著那堆積如山的零食,嘖嘖稱奇:「都說你們女孩子愛吃零食,我今天算是見識到了。」
芙蕖走在他的旁邊,雙目環顧著商品架上的貨品,聽到他的話,頭也不回地說:「都不是我的,是小涼的。」說完,又將一包薯片往推車裡放了。
湛海想起冰箱裡的那一堆零食,不解地說:「這麼多,吃得完麼?」
「吃不完」芙蕖乾脆利落的回答:「但是可以帶回學校給同學吃。女孩子麼,最容易哄了。」
湛海聽了,莞爾一笑,他沒有想到在這個年輕人的身上,居然也看出了長輩對晚輩的關心。
離開的時候居然遇到了湛海的一個故人,看到他,遠遠地打了個招呼,然後就朝著他們走來。看到芙蕖,那故人就笑著跟湛海說:「和女朋友買菜啊。」
芙蕖嚇了一跳,剛想張嘴聲明點什麼,卻沒料到,湛海已經先她一步的回話了,他說:「嗯。」簡單明瞭的一個字,輕鬆隨意的態度,彷彿他們倆真的是相戀多年的戀人,都不許再做特別的說明。
芙蕖沒有料到湛海會做這樣的回答,她想開口解釋清楚,可是話都嘴邊又嚥下了,太多解釋就變成了掩飾,反正來日方長,既然是熟人,那就會有再見面的時候,等到那時候,對方看到湛海身邊是另外一個女人,那也就自然而然的明白他們之間是什麼關係了。
芙蕖正在沉思的時候,湛海就已經替雙方介紹了:「這是我的老同學,都好久沒見面。」
芙蕖還在微笑著的臉頓時凝結成了霜,一顆心彷彿墮進了冰窖,從心臟開始寒到了全身。她開始嘲笑自己的自作多情,還忐忑什麼,還擔憂什麼,在別人的眼裡她根本不是她,而是另一個人。好久不見的老同學,意味著什麼,意味著對方以為她是記憶裡的另一個人,畢竟,她們都長著同一張臉,不是麼。
兩個人閒聊了幾句就分手了,從他們分手的那一刻起,芙蕖的臉就沒有笑過。她很想笑,可是有心卻無力,唯一能做的,就是寡著一張臉,看不清神色和表情。想來也可笑,曾經,強顏歡笑是她的強項,而現在,她連這唯一的技能都丟失了。
坐進車子的時候,芙蕖朝後視鏡裡看了一眼,鏡片裡的那個女人,安靜得讓人可怕。
心有靈犀,不點也通,芙蕖一路上的靜默讓湛海敏感地捕捉到了什麼,他細細地回想了一下剛才自己的舉動,卻始終想不起來他到底有哪裡得罪了眼前的佳人。
「怎麼了,你?」
「沒什麼」芙蕖搖搖頭:「就是有點累,想回去睡一覺。」
這當然是借口,但是在沒有找到問題的確切答案的時候,你也只能將它當成答案。
「累就睡一下吧,到了我叫你。」
「不用了」芙蕖立馬就拒絕了湛海好心的提議,然後降下車窗,看著窗外的風景。
仲秋的風開始往車廂裡灌,一陣一陣的,車廂裡的溫度頓時降低了好幾度。
湛海看著芙蕖被風吹亂的頭髮,覺得自己的心也跟著她一起煩亂了起來。可是這車子裡的兩個人,總得有一個人按耐住自己的脾氣,不然,兩強相遇,不是智者勝,而是兩敗俱傷。
湛海將車窗又升了上來:「天涼了,別亂吹風,容易感冒。」
芙蕖沒有理會他,繼續看著窗外的風景,默不作聲。湛海清了清嗓子,決定找點話題來化解這個尷尬的局面,於是他說了:「你說緣分的事情微妙不微妙,我和剛才那個老同學,都十多年沒見面了,高中畢業後就沒再聯繫過。結果你看,上個月重逢之後,這個月又遇上了。北京城就這麼大,它怎麼就能讓兩個人消失在茫茫人海中,不再相遇,它又怎麼能讓兩個人在茫茫人海中再次重逢。」
關了車窗,車裡的溫度就慢慢地回升起來,隨之回升的還有人的體溫,和笑容。芙蕖覺得自己的身體,就好像融化中的冰雪,那些寒意,一點一點的,消融了。
湛海看了芙蕖一眼,看著她逐漸變得柔和的臉部,知道她的心情變好了,但是卻還是搞不明白,為什麼忽然之間,她的心情就會變好。他狐疑地看著她,再次發出疑問:「你到底怎麼了?」
芙蕖朗聲大笑起來:「沒什麼」她說,愉快地說:「真的沒什麼。」
本無煩心事,庸人偏自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