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朵玫瑰 rose已經死了
    昏暗而狹長的走廊,燥熱的夏日午後,穿透玻璃窗的陽光,以及漂浮在陽光中的細小塵埃,穿白襯衣的少年,被汗沾濕的後背,陰差陽錯的一個吻,以及此後漫長半生的糾結。

    芙蕖從夢中醒來,才發現,冷氣忘記開了,悶熱的天氣中,身上一片濡濕。拿起遙控器,朝著牆上的空調按了一下,幽暗的深夜,一個小紅點閃爍了一下,滴的一聲,在寧靜的夜晚分外刺耳。

    芙蕖坐了起來,拿起一支煙,靜靜地吸了起來,一支煙吸完,她伸手揉了揉空調底下的龍貓,對方沒有回應,仍舊默默地坐在那裡。

    龍貓啊龍貓,芙蕖在心底默默地問,你能不能告訴我,為什麼我會做那樣的夢?

    如果它僅僅是場夢那該多好,可是它卻偏偏真實地發生過。那唇齒相觸的柔軟觸感,她至今都記憶猶新。

    芙蕖想起昨天夜裡,她問湛海,你還記不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時的場景。

    對方點點頭,說記得,是在蓬萊,那時你還是艷名遠播的頭牌,而我也不過是你歡場中的一個過客。你跟我唱閉起雙眼你最掛念誰,眼睛張開身邊竟是誰。你親口餵了我一口辛辣的軒尼詩。我問你為什麼要做娼妓,你回我說為了錢。

    芙蕖卻搖了搖頭,笑著說:「陸少真是貴人多忘事。」

    「不是麼?」湛海驚奇地問:「我記得清清楚楚的,錯不了。」

    「錯了」芙蕖嚴肅地搖著頭說:「從一開始就是錯了。」說完,她一把扯過湛海的衣領,將其拎到自己的面前,然後問他:「你還記不記得這樣的一個吻?」

    那是20歲的鄭芙蕖,年輕,卻滄桑。本應春光明媚的臉上,是暮氣沉沉的憂傷。那時那個賣 淫集團的頭目剛剛橫屍街頭,而她也重獲了自由之身。當她走出那家夜總會和昔日的姐妹揮手告別時,想,今後的人生會怎麼樣?像她這樣的人,滿身污垢,回頭已無歸路,面前卻又前途未卜。怎麼走,都是一條艱難的路。

    於是,她來到了北京,她想散心,她想親眼看一看那所她失之交臂的A大是什麼樣子的,過去,她曾經在電視上,雜誌上無數次的看到過,而現在,她一定要親眼去看一看,走一走,一定要。

    這是一所漂亮的大學,也是一所學術氛圍極濃的大學,沿途所見,草坪上是捧著書本看書的學生,道路上是背著書包匆匆趕路的學生,除了她,沒有一個閒人。她看著他們,眼裡是羨慕,也是哀傷。她想,她本應屬於這裡,到最後卻和此處絕緣。什麼是命?這就是命,她不信命,卻不得不認命。

    那時她正信步遊走,卻忽然被人拉著一路小跑,她嚇了一跳,還沒反應過來是怎麼一回事時,就已經被人拉進了一間古老的房子裡。那狹長而昏暗的走廊,采光不佳,只得頭頂上的一扇窗有陽光透過,那個拉著她一路小跑的少年滿臉興奮,他俯身給了她一個纏綿悱惻地吻,然後說:「玫瑰,我父母想見你。」

    她嚇傻了,面對著這孟浪的少年,不知道如何反應。卻沒料到那少年比她更先一步的離開了,臨走前他摸著她的頭髮說:「奇怪,你不是不喜歡卷髮的麼?怎麼忽然電捲了?」話剛說完就揮揮手走了:「我來就是為了說這事,我朋友還在外面等我,先走了,晚上我來接你。」

    那天晚上那個少年有沒有接到那朵玫瑰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半年後當她重操舊業時,媽媽桑問她:「你叫什麼名字?」

    她說:「rose,我叫rose。」

    湛海已經想不起那一個吻了,誰會想到那年夏天,竟然會有那麼一個陰差陽錯的誤會。那個悠長的走廊,那個被陽光穿透的玻璃窗,那個彷徨不知所措的女人,像一幅畫在宣紙上的水墨畫,有心的人將它裱起來,無心的人隨手一扔,就擱在了記憶的角落裡,時間一長,回憶的洪流就會將它淹沒,所有的濃墨重彩,就這樣輕描淡寫地一筆掠過了。

    悶熱的夏夜,難以入眠的不止是芙蕖,還有湛海。空調的那一聲滴,就將一直輾轉難眠的湛海驚醒了,他本來想翻個身,繼續入眠。可是接下來芙蕖的舉動卻讓他睡意全無。他看到她點了支煙,坐在地板上,背靠著床沿,看著眼前那只碩大的龍貓。芙蕖背對著他,他看不清她的表情,可是那個落寂的背影,那個半明半滅的煙蒂,那嗆人的煙味,看進了他的眼裡,卻是在不是滋味。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或許是一支煙的時間,或許是從天黑到天明的時間,這一對若有所思的男女,終於有人開口說話了。

    湛海問芙蕖:「你昨天晚上的問題是什麼意思?」

    芙蕖回過頭去回望著他,問他:「什麼問題?」

    「那個吻。」

    芙蕖從地板上站了起來,湊到他的面前,半瞇著眼睛,低沉著聲音,沙啞地說:「親愛的,當一個女人要誘惑一個男人的時候,請你不要問她為什麼,所有的一切通通不過是借口。」

    「借口?」湛海喃喃細語說,他對芙蕖的話,明顯是半信半疑。

    芙蕖沒有理會湛海是否真的信了她的隨口胡說,她吱溜一下鑽進了被子裡,補眠。

    湛海望著枕邊人,忽然說:「你昨天一晚上,在想什麼?」

    「沒什麼」芙蕖翻了個身,打了個哈欠,含糊不清地說:「沒什麼,職業病罷了,白天打瞌睡,晚上睡不著。」

    湛海握著芙蕖的手臂,眼睛卻盯著不遠處的龍貓,那灰白的龍貓,彷彿感知了他的心思一般,用一種沉默的態度去默默地嘲諷著他。

    忽的,湛海一個用力,將側躺著的芙蕖扳了過來,俯身就吻了下去。犯困犯得迷迷糊糊的芙蕖被他的舉動嚇了一跳,整個人喊了起來:「你幹嘛?你有完沒完?」

    「沒完!」

    湛海回到家裡才發現手機沒了電,剛將電池換下,就看到手機裡有七八個未接來電,打開來細看,全是母親大人的,這才想起來昨天母親千叮嚀萬囑托的事情。他正想再打個電話回去向母親負荊請罪,手機就及時的響了,拿來一看,果不其然是母親打過來的。餘氣未消的陸母在電話那頭劈頭蓋腦地罵了湛海一頓,末了再次勒令他晚上回家吃飯。

    回到家裡,剛坐下,陸母就對湛海說:「昨天晚上幹什麼去了,說好了要回家吃飯的。」

    湛海聳聳肩,一臉無辜地說:「有事情要忙嘛。」工作忙,是男人不歸家吃飯的永恆借口。

    陸母冷哼了一下,不以為然:「說好的事情中途變卦也不打個電話回來通知一下,害得別人好等。」

    湛海懶得解釋,打開電視,看起了新聞來。陸母卻不肯放過這個兒子,一把奪過遙控器,將聲音調小,然後說:「你聽說了麼,湛鳴的日子定下來了,過了這個新年就辦喜酒了。」

    「嗯。」他堂弟要結婚也不是新聞了,自從他和未婚妻復合之後,結婚這件事就算是擺上了議事日程了。

    「說起來嘉培也是個不錯的女孩子,雖然家世有點那個,可是那也不是她能控制的。總之,這也未嘗不是一段好姻緣。」

    「嗯。」湛海看著電視,耳朵努力地捕捉著電視裡傳來的那微小的聲音。他猜得果然不錯,今天晚上是一頓鴻門宴,母親喊他回來,肯定是受了侄子要結婚的刺激,要向他做思想工作。以前他年輕,慕瑰也剛離世,陸母體諒他心情不好,所以也不大提及,現在他年歲見長了,年紀比他還小的堂弟都要步入結婚的禮堂了,陸母也開始慢慢地著急起來了,經常三不五時的向他提及。而他呢,對於母親的逼婚政策,歷來是左耳進右耳出的,從來不當一回事。

    「哎」耳邊傳來母親重重地歎息聲:「你和湛鳴,都是和人青梅竹馬過來的,以前別人提及我們陸家,那個不羨慕啊,嘉培和慕瑰,家世是一個比一個好。到最後,卻……可是嘉培總歸還在,湛鳴和她還有重逢的機會,可是慕瑰卻……」

    電視機裡的聲音越來越弱,到最後幾乎是幾不可聞,耳朵旁邊,只剩下母親充滿憂慮的歎息聲。湛海煩躁地按著遙控器,試圖把聲音調到最大聲,到最後,連在一邊酣睡的德國黑背都被驚醒了,噌地從地上竄了起來,搖搖尾巴,往自己的飯盆走去。

    陸母看不下去了,搶過兒子手中的遙控器,一把將電視關了。然後拿出一張照片給湛海:「這是你爸戰友的孩子,剛到北京工作,這人生路不熟的,就是想找個人來照顧她。」

    湛海瞄了一眼,一個白白靜靜的女孩子,陽光底下,恣意從容的笑著,一股青春的氣息撲面而來。

    湛海乾笑了一下,然後用一種肯定的語氣對陸母說:「這就是我昨晚回家吃飯的原因,對吧。」

    陸母也不辯解,大大方方就承認了:「故人的女兒來我們家拜訪,你不聊盡地主之誼也就罷了,也不回來吃頓飯,這也太沒禮貌了。」

    湛海白了母親一眼:「是你們的故友,不是我的。要照顧她,小李,小王,一個比一個適合。」

    陸母拿著手裡的照片,輕拍了湛海的手臂一下:「你還要逃避到什麼時候?都多少年了,你還走不出來,你就打算這樣過一輩子嗎?」

    「媽,你不會懂的。」

    「我不懂?」陸母的聲音高了八度:「我有什麼不懂!這世間難道還有過不去的砍,受不了的傷!你一天到晚守著那朵枯萎了的玫瑰,卻總是不肯對你身邊的滿園春色看一看。你這是作繭自縛!」

    「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就算這世上萬紫千紅開遍,可在他的心裡,卻只有那一朵玫瑰是他所心儀的,因著那一朵玫瑰,這世上所有的花兒在他的眼裡都將黯然失色。

    「可是那一瓢已經死了!你的玫瑰已經死了!」陸母生氣了,啪的一下將手中的照片拍到湛海面前:「你看看這個女孩子,那點比你那朵玫瑰差了?是,我承認,她不夠她漂亮,家世也沒她家好,她爸爸以前是你爸手底下的勤務兵。可是娶妻求閒德,只要是清清白白的女孩子,沒有哪個比哪個差的。」

    「……」

    「我知道我的話你聽不進去,可是聽不進去我也要說,玫瑰再漂亮又能怎麼樣,死了就是死了,回不來就是回不來。如果她是沈嘉培,你再怎麼長情我也懶得管你,可她不是。死人最好,不用為以後著想,難道活人也跟著不去著想!如果你願意日後老了,生病在床也沒人照顧,那麼你儘管抱著回憶過一輩子吧,反正那時候爸爸媽媽也死了,沒眼看你了。」

    「……」

    「我和你爸,現在也沒什麼要求了,只要是個女的,身家清白,人品上沒有大的瑕疵,那就可以了。你看看你身邊的長輩,有哪家的擇偶條件開得像我們家這麼寬鬆的。傅家,秦家,甚至你叔叔家,哪一家不是雞飛狗跳,只有你,身在福中不知福。」

    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見識過大海的寬廣的人,誰還會去迷戀那狹小的溪流。

    一頓晚飯,最後不歡而散,餐桌間,陸母都一直悻悻的,不肯給湛海好臉色看,陸父也同樣不說話,板著一張臉。子女的婚姻大事是每個做父母的都要操心的,在陸家這樣的軍人家庭裡,作為一家之主的男主人,他或許不會太過於理會那些細枝末節的瑣碎事情,可不理會不代表不關心,當陸父在書房聽到客廳傳來的妻子慷慨激昂的聲音時,心情也隨之起了波動。

    湛海隨便扒拉了兩口家裡的飯菜,就匆忙離開了。他一路上開著車,看著道路兩旁飛馳而過的景物,心裡的煩躁可見一斑。北京城那麼大,有人卻不知道該往哪裡去,家裡是生氣的父母,市區的房子雖然清淨,可是也冷清,到最後,還是神使鬼差的到了芙蕖的家裡。

    芙蕖看到他時,嚇了一跳,她並不認為這個白天剛從她家裡離開的男人,晚上還會再回來。

    「有事嗎?」她問。

    「沒事就不能找你嗎?」他反問。

    芙蕖聳聳肩,懶得去解釋,在她的心目中,他們之間的關係永遠是屬於無事不登三寶殿的那一種。

    「小涼呢?」湛海環顧了客廳一周之後,隨口問道。

    「學校今天開學了,住校去了。」

    「哦。」湛海的心思已經不在她的回答上了,他的眼睛直直的盯著那只不知什麼時候搬到了客廳來的龍貓,不肯放鬆。

    「你吃飯了麼?」出於客套,芙蕖問了他一下,卻沒料到湛海當了真,立馬就回答說:「算是沒吧。」剛才在家裡太過壓抑,隨便吃了兩口就離開了,那小小的一碗飯,壓根填飽不了他的肚子。

    湛海的這個回答卻讓芙蕖為難了,她跑進廚房打開冰箱看了一下,然後皺著眉頭說:「沒菜了,被我全吃光了,要不,蛋炒飯吧。」

    「那好吧,那就蛋炒飯。」

    時光彷彿倒流回到了昨天,芙蕖在廚房裡忙碌著張羅飯菜,湛海在客廳裡恣意悠閒地看電視,電視的喧嘩聲和廚房裡的飯菜香,有一種神奇的魔力,能把煩躁地人心撫慰安靜。

    不一會,芙蕖的蛋炒飯就做出來了,湛海坐在飯桌上大口大口地吃著,芙蕖在沙發上整理著跌落到龍貓身上的瓜子殼。

    湛海一邊吃著飯,一邊不動聲色地看著芙蕖的舉動,忽然,他問她說:「你怎麼這麼幼稚,都這麼大了還買這樣的玩偶來玩。」

    芙蕖對他的話不以為意,隨口就回答了:「不是買的,別人送的。」

    誰送的?這話湛海差點脫口而出,到最後還是覺得不妥,來了個急剎車,在它衝出喉嚨之前,生生地嚥了回去。

    芙蕖背對著湛海,完全看不到身後那張忽然沉了下來的臉,收拾完龍貓身上的瓜子殼後,她拍了拍它的肚子,然後就哼著《龍貓》的主題曲,抱著它回房間了。

    芙蕖的心情越愉悅,湛海的心情就越不快樂。在她前腳剛踏進房門,湛海的後腳就立馬跟了上來,一把奪過她懷裡的玩偶,扔到地上,然後就一個吻吻了下去。

    對於芙蕖來說,這是一個很無厘頭的吻,事發突然,毫無預警,就像從天而降的墜物,砰的一下就出現在你面前。而且這一個吻並不溫存,它慌,亂,急,帶著一種不可告人的莫名的情緒。

    一個吻要持續多長時間,這要看當事人的意願,到最後,吻她的人或許已經意亂情迷了,但是被吻的人卻漸漸清醒起來。就在湛海的雙手開始解芙蕖內衣扣子的時候,芙蕖終於將他一把推開了,然後眼睛直直地盯著湛海,帶著一種責問的口氣說:「你來這裡就是為了這個,對吧。可是陸公子,奴家我要告訴你,我今天既不賣藝,也不賣身。」

    被人推開的湛海顯得有點狼狽,而後更是被芙蕖的眼神盯得心裡發毛,他心虛得不敢直視芙蕖的眼睛,那眼睛裡裝著太多他承受不起的感情,他看著地上靜靜躺著的龍貓,默默聽著芙蕖對他的指責。

    湛海的迴避激起了芙蕖的火氣,她雙手將湛海的臉扳回到自己的面前,讓他直視著她,接著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說:「你聽著,我是鄭芙蕖,不是rose,你要嫖 娼,請到蓬萊去,那裡有大把的天姿國色給你挑。你來這裡,來錯了,這裡沒有rose,因為rose已經死了。」

    你的玫瑰已經死了!母親才剛說過的話忽然浮現在他腦海裡面,湛海煩躁地低下頭,卻不小心瞄到了芙蕖鎖骨處的紅痣。他記得慕瑰說過,這紅痣是她的胎記,如果有一天,她走掉了,不見了,那麼他一定要憑著這顆紅痣去找她,當他遇到一個人長得和她一模一樣,鎖骨處又長著一顆紅痣時,那麼那個人一定是她。

    我已經找到了和你一模一樣的人,也找了長在鎖骨的紅痣,可是為什麼那個人卻不是你?

    芙蕖知道湛海又沉浸在自己的悲傷的世界裡了,難過不是門前的那條臭水溝,搭一兩塊磚,就不會難過了。難過是一個人心裡渡不過的河,河在他的心裡,沒人能進去修一座橋。

    芙蕖對他的悲傷,歷來無能為力,此時此刻,她也只能整理好自己身上凌亂的衣服,然後俯身拾起那只被打落的龍貓,往空調底下走去。

    才走了沒幾步,腰身就被人從後面一把抱住了,她聽見一把憂傷的聲音說:「芙蕖,不如我們現在開始吧。」

    芙蕖的腦後沒有長眼睛,可是卻知道他此刻臉上的表情,她冷笑了一下,拍掉湛海摟著她腰身的手,冷冷地說:「陸總,我縱然曾叫玫瑰,可也不是你的那朵玫瑰。你要在我身上尋找故人的影子,我歡迎,可你要在我身上尋找故人的感情,那麼我只能說抱歉。如果你當我是朋友,那麼我歡迎,如果你當我是替代品,那麼請你有多遠滾多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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