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蕖從天亮坐到天黑,湛海也陪著她從天亮坐到天黑。這期間,服務員來了,撤走了所有餐具,只剩下一杯水杯,又走了。芙蕖一直都沒有察覺,她只是坐在那裡,陷入了自己的沉思裡。
湛海沒有問她,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但是他可以肯定,齊律和面前的這個女人關係匪淺。他忽然有點明白芙蕖為什麼會那麼執著於他拍下的那幅畫,也忽然怨恨自己當初怎麼會說出那麼傷人的說話。他想抓緊時機,開口道歉,可是卻發現現在這個時候道歉,恐怕會起雪上加霜地效果。
眼前的這個女人安靜得讓人抓摸不透,她就好像活在了一個不同的世界中,四周都豎起了一道道玻璃牆,你看得到她,卻觸摸不到她。
她的臉色並不好,黑眼圈,青白的膚色,蒼白的嘴唇。她不再攪動杯子裡的清水,卻開始低頭扣自己的指甲油,鮮紅的蔻丹,太久沒有整理,此時已是十指斑駁,像那些歷經歲月的老房子的牆,掉了一塊又一塊的灰。
她沉默不語,他也沒有開口去問,兩個人靜靜的坐在桌子的兩端,各自懷著各自的心事。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遠處的高樓已經華燈初上,街上的車水馬龍也變成了一條流光溢彩的光帶,芙蕖終於從自己的世界中清醒過來,她看了湛海一眼,然後說了聲謝謝,就起身離開了。
回去的時候是湛海開車送她的,開的是她的斯巴魯,他說她現在這樣的精神狀態,並不適合開車。她沒有拒絕,只要是人,總會有疲憊的時候,如果這時候恰好有個肩膀能讓她依靠,那麼她就唯有選擇依靠。
回到家門口的時候,湛海就一個人離開了,她回頭望向他遠走的背影,忽然明白,人生這一條路,再怎麼繁華熱鬧,到最後,也只能自己一個人走。那些轟轟烈烈的愛情以及愛人,也不過是沿途上最最美好的風景,命運的車輪一滾動,她就要跟他們揮手說再見。
這世上並不是每一個人的肩膀都可以依靠,且那些可以依靠的肩膀也不一定會長久,頭頂上的天空,最終也只能自己一個人撐起。
從來沒有哪一個人,一生下來就是堅強的,那些人堅強,是因為他們只能選擇堅強。
這世界上每一個女人都想做公主,等待著王子的到來,但如果你不幸沒有遇到王子,那就只好抖擻精神,走出童話世界,在現實中一個人奮力廝殺著,衰老,到死。
回到家,芙涼正在書房裡上網,餐桌上杯盤狼藉,看得出來是剛剛用過晚飯。芙蕖開始動手收拾餐桌,半小時後,她收拾完畢,走進書房,拉著芙涼就來到了客廳裡的沙發上,開燈,坐好。
芙蕖就著燈光,仔細地端詳著芙涼的臉,一眉一目,每一個細節都不肯放過。遺傳真是一個奇妙的東西,人生中最大的秘密都寫在了臉上,讓你說謊都說得底氣不足。
芙涼被她盯得發毛,終於開口,她問:「姐,你幹嘛?」
芙蕖神色有剎那失神,她的眼皮跳動了一下,然後才緩緩地說:「你到底還是像爸爸多一點。」不像她,從小就有無數個人說過,像媽媽多一點,臉上壓根沒有多少關於父親的蹤影。
「像媽媽多一點才好,媽媽那麼漂亮,我就是像爸爸多一點,所以才不夠漂亮。」
「但我倒是寧願像爸爸多一點。」
「你的嘴唇就像爸爸啊,我們姐妹倆的嘴唇都像爸爸,都是厚唇。」
可那個人也是厚嘴唇。芙蕖伸出食指,沿著芙涼的唇線慢慢地描繪著,一起一伏,都是生命中關於血緣的伏筆。
「小涼。」
「嗯?」
「你想不想過榮華富貴的生活?」
芙涼看了姐姐一眼,她沒有想到一向精明現實的姐姐怎麼會說這麼不著邊際的說話,她搖搖頭,訕笑著說:「如果你所謂的榮華富貴是依傍在那個葛老身上的話,我寧願一輩子貧賤悲哀。」這世上並不是每一個人都願意拿尊嚴去換取金錢的,她猜不透姐姐為什麼會選擇做別人的情 婦,她或許有她的苦衷,但是這並不等於她不介懷這件事。
芙蕖苦笑了一下,她知道妹妹還在怨她,這沖天的怨氣她一句話就洩露出來了:「不,不是他。」
芙涼聽罷,歪頭細想了一下,然後才又問她:「難道是上次來我家的那個男人?」
芙蕖的面紅了一下,那抹紅像稍縱即逝的風,呼嘯一下就沒有了,卻還是讓人感受到了蹤跡。芙蕖張張嘴,低聲地說:「也不是他。」
「那是誰?」芙涼繼續追問,但芙蕖卻已經不想再說下去,她站了起來,整理了一下衣服,就往房間走去:「沒有誰,亂說的,什麼榮華富貴的生活,都是亂說的。」
房門一關,聲音就隱在了門背後,聽進了芙涼的耳朵裡,都變得模糊不清。
那天夜裡,芙蕖躺在自己的床上,翻來覆去的,總是睡不安穩。她閉上眼睛,總是能夠聽到母親的那聲歎息,她說,你本來不用受這樣的苦的。她睜開眼睛,又總能回想起白天裡餐廳裡的那一幕,那個男人雙手捂著臉,哭得那麼傷心,眼淚像梅雨天裡的雨水,不停地流,不停地流。那一聲聲壓抑著的嗚咽聲,又好像他良心的懺悔聲,只可惜,等待他懺悔的那個人已經逝去多年。遲來的懺悔猶如隔靴搔癢,你無法從中感到任何快意,但也覺得,聊勝於無,總比無好。
芙蕖最終還是沒有和齊律相認,這世上並不是每一件失而復得的東西都值得高興,他們之間橫亙了太多的東西,名利,地位,身份,等等等等,最好的結果,也不過是相認不如不認。
相認的壞處是相認之後,你得適應彼此的身份,以及彼此身份差異所帶來的種種變化和壓力。不認的好處是,你們可以以朋友的身份,無視差異,自由自在地相處下去。
然而,最大的問題並不是這些,而是芙涼,她要如何跟芙涼說,她並不是那個一直與之相依為命如許年的姐姐,在這個世界上最親最親的親人。這世上還有另一個人,身上流淌著的血液比她還要濃,還要密。而她們之間的血脈,在這相認之後就會稀釋一半。假使有天相認,她尚且還不能坦然面對這忽如其來的父親,更何況芙涼,她要如何去面對這個父不父,親不親的人。
芙蕖的人生,已經有太多太多的波瀾和壓力,她現在寧願生活得像一灘死水一般,波瀾不驚,也不要再在人生之中,掀起任何風浪。
但可惜,天不遂人願。
芙蕖看到家門外的湛海時,嚇了一跳,對方正隔著一道鐵門,笑意盈盈地看著她,神色裡帶著一點點的得意。芙蕖開門,讓他進來,卻發現他身後還有兩個人,湛海一個眼色,那兩人就抬著一樣東西進了芙蕖家門,找了個地方放好之後,就匆忙告辭了。
芙蕖走到那間不明物品面前,一臉疑惑,湛海氣定神閒地拿出戒紙刀,小心翼翼地將包裹在外面的那層硬紙皮拆掉,然後,一幅油畫就展露在了芙蕖面前。
看到那幅畫,芙蕖倒抽了一口冷氣,芙涼也倒抽了一口冷氣,然後情不自禁地就說了一聲:「媽媽。」
湛海正在收拾那些廢棄出來的垃圾,聽到芙涼的那句話,整個人的動作都停了下來,他看了芙蕖一眼,又看了畫中人一眼,臉上露出了一種後知後覺的醒悟。他終於知道為什麼芙蕖那麼執著地非要這一幅畫不可了,與此同時,他又為自己當初對她包含惡意的刁難而感到愧疚。
「對不起,芙蕖,當初我不知道這幅畫對你的意義。」
芙蕖擺擺手,走上前去,和妹妹一起仔細地端詳起這幅畫來,她說:「你不必向我道歉」她停頓了一下,略加思考之後,又帶著一種自嘲的語氣說:「你說的都是實話。」因為是實話,所以更傷人。如果對方以假話來傷害你,那麼錯在對方,如果對方拿真話來傷害你,那麼錯在雙方。假話是一支箭,而真話是一支淬了毒的箭。
湛海知道芙蕖還在生他的氣,他想再說點什麼,可是礙於芙涼在場,也只好把話嚥下。他走上前去,拉著芙蕖往後退了幾步,他說:「這樣看油畫才看得更明白。」
他的手掌很大,掌心有點熱,因為外面熱浪的關係,出了些許的汗,所以有點濕濡。芙蕖似乎並不習慣和他握手,他剛牽著她站定之後,她就輕輕地將手從他的掌心中掙脫了開來。
這不動聲色的拒絕,讓湛海有點尷尬,他雖然並不是故意要牽她的手,但是她這麼一掙脫,反倒像他真的是有意為之似的。他抬頭看了看窗外的天色,找了個話題化解了這個尷尬,他說:「有點晚了,不如我們一起去吃頓飯吧,我知道有家秘密廚房的菜餚很好吃。」
芙蕖點了點頭,答應了,她說:「好啊,我請客吧,算是謝謝你的讓賢。」
在去秘密廚房的路上,芙蕖為芙涼和湛海雙方做了個介紹,當芙涼聽到湛海的名字時,心裡嘀咕了一下,覺得這名字和某個她極為討厭的人的意中人名字一樣。結果,湛海的一句話證實了她的猜測,他說:「芙涼?鄭芙涼,我一個朋友的同班同學也是這個名字。」
芙涼猛地抬頭望著湛海,驚訝。這個世界很大,大到你不知道會遇上什麼人,什麼事,這個世界很小,小到你總是能遇上認識的人,已知的事。芙涼曾經聽說過這麼一種說法,這世上隨便兩個人間的聯繫,從不超過六個人,今天看來,果然如此。
芙涼不敢置信姐姐竟然會和慕薔嘴裡常提到的姐夫扯上了關係,這個男人並不壞,但是覬覦著這個男人的女人卻……忽然之間,她覺得自己腦子裡一團亂麻,剪不斷,理還亂成了她此刻心情的最佳寫照。她望向姐姐的眼神,忽然變得憂心忡忡。
秘密廚房在一條胡同的深處,車子進不去,三人只好下車步行。剛下車沒走幾步,芙蕖的手機就響了,她看了來電顯示一眼,整個人神色馬上變得青白。她害怕,卻不敢怠慢,手腳利索地接聽了電話,那聲招呼都還沒來得及打呢,電話那頭的葛老就劈頭蓋臉地問她了:「你在哪裡?」
芙蕖連忙回答:「去吃飯的路上。」
葛老又緊接著問了:「跟誰?」語氣裡透著要追根到底的事態,像一隻多疑的狐狸。
芙蕖連看都不敢看身邊的湛海一眼,彷彿看他一眼都會被對方識穿,她馬上就回答了:「跟小涼。」聲音有點小,有點虛,像沒力氣一般,軟綿綿的。
「嗯?」葛老將聲音提高了個八度,他毫不掩飾自己對芙蕖回答的懷疑。
芙蕖一聽到那聲嗯,就知道事情壞了,她趕緊回頭四處張望,只見幾米外的胡同口外,是車來車往的大馬路,大馬路上車水馬龍,好不熱鬧。
幸好,葛老沒有繼續追究下去,他在電話那頭說了句:「今天晚上不回河北了。」就掛了電話。
然而,芙蕖的心還是懸在了半空中,沒有下來,雖然她一直安慰自己,不會有事,但是就連她自己本人都悲哀的知道,這是自欺欺人的想法。依葛老的性格,他一定是嗅到了什麼或者看到了什麼,不然他不會莫名其妙地打這通電話的。對於芙蕖來說,葛老很好說話,也不好說話,對於葛老來說,芙蕖只是他的洩慾工具,除了床 上,他不會對她再做多餘的關心。但是,如果有人不懂事,做了出格的事,那麼葛老,就會給你最最特別的關心。
一整頓飯,芙蕖一直都坐立不安,雖然她總是努力地擠出笑容,可是在座的人都知道她心裡肯定有事。芙涼隱約猜出了是誰,卻礙於湛海在場,不敢細問。湛海倒是想問,可是一想到他們之間的關係,這麼隱私的話題似乎並不適合提及,於是也只能作罷。
一頓飯草草吃過,就離開了,就連埋單時芙蕖都差點忘了拿回自己的信用卡。三人分別的時候,湛海忽然叫住了正要上車的芙蕖,他低頭思索了一下,然後說:「有什麼困難就跟我說一聲吧,能幫得上忙的我一定會幫。」
芙蕖張張嘴,差點就脫口而出要他買下她。幸虧,她的理智恢復得很快,那句話才剛到喉嚨,理智就已經回到了腦子裡,並通過大腦,將喉嚨裡的聲音消掉了。她只是笑了一下,淒涼,帶著一種莫名的傷感,她低聲地說了聲:「謝謝。」然後就鑽進車裡,離開了。
他的情,她心領了,卻不能接受。接受了別人的好意是要還的,她拿什麼來還?難道要效仿古時候以身相許的那一套嗎?但是她這一許,或許就會造成一個家庭的天翻地覆了。每一個人的生命中總有那麼一些無法承受的輕,讓人愁腸百結,肝腸寸斷。湛海一句隨便說說的諾言,卻有可能是她一生當中的重。
時值盛夏,沿途的風景極好,遠處高樓上的燈光,彷彿銀河裡的星星,那麼近,又那麼遠。
芙蕖姐妹倆坐在車裡,都沒說話,音響裡一把滄桑的男聲在蒼涼地唱到:愛你是一條不歸路,一度我非常孤獨,但是我更怕漂浮,不知道身在何處。
有時候,歌聲是羹蜜,甜到了人心裡去,有時候,歌聲是利刃,在人的心口狠狠地剜下一刀,有時候,歌聲是椅子,在最疲憊時讓你休息。有時候,它什麼都不是,它只是唱出了你的窘處,讓你明白,原來自己是輸得這麼徹底。這世界,有那麼多那麼多的詞人,他們嬉笑怒罵,他們大筆揮就就寫盡了人生百態,可是這有什麼用?他們始終都不能為迷途中的男男女女指點一下迷津。一個人身上有傷,於是就有無數的歌者在唱著這樣的傷,可是卻從未有一個醫者走出來,替他們療傷。所以,有些人寧願捂著那些傷,眼不見為淨,然後告訴自己,我沒事,我沒傷。
芙蕖送芙涼到家門口,就打算離開了,卻沒料到,芙涼叫住了她,然後吞吞吐吐,眼神閃爍的,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
芙蕖心裡煩,也沒什麼耐性,催促她說:「有話就說,有屁就放。」
「那個陸先生,是我很討厭的那個女人,何慕薔的姐夫。」
芙蕖還以為妹妹要說什麼呢,結果她猶豫了半天,卻只說了這麼一件咸豐年代的事情:「我知道。」芙蕖頓了頓,才又慢悠悠地說:「我和他沒什麼關係,只是恰好他欠了我一個人情,然後拿一幅畫還我罷了。」
「你知道就好。」芙涼說,語氣有點遺憾,雖然口裡警告,可是她心裡還是有隱隱的期待,希望姐姐能和湛海扯上一點什麼關係。可是芙蕖忽然這麼一說,她那隱隱的希冀就幻滅了,那莫名的失落,就彷彿一件唾手可得的珍寶,忽然被告知已經名花有主了一般。
「小涼,謝謝你的好意,我知道分寸的。」說完,芙蕖就揮揮手,驅車離開了。
芙涼站在夜色中,看著姐姐離去,心裡只想起一句話,分寸對理智有用,對情感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