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律的工作室坐落在在一處鬧中取靜的繁華之地上,四周綠樹成蔭,環境靜謐,那座兩層樓高的房子,一樓是辦公場所,二樓是畫室。芙蕖去到的時候,已經是午後,明晃晃的太陽在天上照耀著,但是雙車道上的馬路上卻還是濃蔭處處。工作室裡的空調的冷風在吱吱地吹著,所有的人都在犯困,打盹,膩膩的,提不起精神來。
芙蕖開門的聲音驚醒了那位正在打瞌睡的秘書,年輕的秘書看到她來,勉強打起精神,走上前去應酬:「小姐,請問我有什麼可以幫到你的?」
芙蕖除下太陽眼鏡,開門見山就將來意說明:「我想見齊律。」
秘書走回到辦公桌前,開始一邊點擊電腦,一邊問她:「請問小姐有預約嗎?」
芙蕖搖搖頭。
秘書看了,臉上露出一副抱歉的笑容:「不好意思,小姐,齊先生已經預約了一位客人,他現在暫時不方便見你。」
芙蕖聽了,不以為然,走到一邊招呼客人的沙發邊上就坐了下來,然後悠哉閒哉地說:「那我等他好了,他什麼時候有空,我就什麼時候見他。」
秘書有點為難地說:「抱歉,小姐,齊先生最近很多事情要忙,可能一時騰不出時間來見你,不如你先在我這裡做個預約。」
芙蕖皺皺眉頭,想不到一個畫家居然也這麼多的名堂和功夫,頓時間,她所有的興趣都沒了,環顧了這房子一眼之後,就站了起來,正打算轉身離開。卻沒料到遇到了另外兩個人,在門口,撞了個正著。
湛海看到芙蕖,輕輕地點頭,打了個招呼就擦肩而過了,而他身邊的慕薔,則是狠狠地瞪了芙蕖一眼,眼神裡滿是鄙視和不屑。
秘書看到湛海,勁頭馬上上來了,整個人都精神起來,滿臉笑容地對湛海說:「陸先生來了,我們齊老闆已經恭候多時了。」
這時,樓梯裡傳來了一陣腳步聲,不一會,齊律的身影就出現在了眾人的面前,他先是熱情滿懷地跟湛海還有慕薔打招呼。過後,正要招呼著他們往樓上走時,卻看到還沒離開的芙蕖。齊律整個人都愣住了,他沒有想到芙蕖竟然會找上門來,過了幾秒才又回過神來,連忙走到芙蕖跟前,對她說:「你來找我?」
芙蕖點點頭,齊律明顯很高興,可是又有點焦慮,他看了身邊的湛海一眼,隨之急切地對芙蕖說:「你能不能等我一下?我現在有事情要忙。」
芙蕖卻搖搖頭,轉身就離開了。齊律卻不肯放她走,一把拉住她,問她:「那你留下個聯繫電話。」
芙蕖輕輕地掙脫開了齊律的嵌制,她說:「沒有電話號碼。」
齊律急了,繼續追著她說:「那我如何找你?」
芙蕖側頭細想了一下,接著嫣然一笑說:「等我心情好時再來找你。」說完,轉過身,推開大門就走。
湛海站在旁邊,靜靜地看著眼前發生的這一幕,不動聲色。他想起幾天前從報紙上看到的新聞,如果說之前他還有什麼懷疑的話,那麼在此時此刻都已煙消雲散了。他看了焦慮不安的齊律一眼,半是玩笑半是嘲笑地說:「齊先生真是英雄難過美人關啊,尊夫人去世了這麼多年,也是時候續絃了。」
齊律這時也意識到自己剛才失態了,他馬上訕笑一下,算是為自己剛才的失禮打個馬虎眼,然後,就領著湛海和慕薔往樓上走去。經過秘書身邊時,還不忘提醒她說:「如果剛才的女士又來找我的話,你一定要第一時間通知我。」
「哼」一旁的慕薔馬上不屑地冷哼起來,她就搞不明白,為什麼一個滿身風塵味的女人,居然能讓一大堆受過良好教育的男人圍著她轉。如果是她姐姐,她會覺得這是理所當然,但是如果不是,她就會覺得匪彌所思。
湛海和慕薔這次來,就是想請齊律畫一張慕瑰的畫。客戶請畫家畫指定的作品,在藝術界裡並不稀奇,可是當齊律看到慕瑰的照片時,還是倒抽了一口冷氣,手裡拿著她的照片,激動地顫抖起來。
湛海和慕薔都明白他激動是因為什麼,湛海清了清喉嚨,咳嗽一聲,說:「齊先生,此女非彼女,這是我的未婚妻。」玉潔冰清的慕瑰被人誤以為是滿身風塵的rose,這個認知讓湛海和慕薔都很不舒服。
齊律也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他將照片收下,接著笑著道歉說:「不好意思,一時眼花,看錯人了,實在是因為她們太像了。」
一句話引得慕薔整個人反彈起來,她激動地說:「哪像了,一點都不像!」
湛海拍了拍慕薔的手背,示意她不要那麼激動,失了儀態。慕薔雖然依照湛海的吩咐不再亂發脾氣,但是整個人看得出來還是有點憤憤不已。湛海能夠理解慕薔的心情,曾經他不也是這麼耿耿於懷過嗎,而現在,他也終於開看了,相似的面孔,的確可以住著不同的靈魂。
齊律看著湛海交給他的照片,照片裡的少女穿著素雅的裙子,坐在樹蔭底下,淺笑盈盈。他的喉結動了一下,嘴唇微張開來,剛想說點什麼,可是一想到剛才慕薔的反應,又馬上把心裡的話壓了下去了,於是就轉了個話題,化解了剛才的尷尬:「這女孩好有氣質。」
慕薔聽了,當場就得意地笑了起來,剛才的陰霾,一掃而光。她微抬著頭,驕傲地說:「那當然,我姐姐是這個世界上最優秀的人。」
「你姐姐……」齊律呢喃了一句,就不再在這話題上繼續了,而是轉過頭,和湛海開始商討起畫作的具體事宜。湛海是個爽快的人,齊律開出的價碼他當場就一口答應下來,齊律見他那麼爽快,也毫不含糊,拍著胸口說會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去描繪這一幅畫作,總之一句話,這一場約見,賓主盡歡。
事情商量完之後,湛海就帶著慕薔離開了,出了門,卻看到那輛深藍色的斯巴魯停在工作室附近的停車道上,湛海正要離開的步伐,頓時就停了下來。他將車鑰匙交到慕薔的手上,要她先到車裡等他,慕薔不肯,拉著湛海非要他跟著一起走,湛海拍拍她的頭,像哄小孩一樣哄她:「薔薇,乖,別鬧了,去車裡等我。」說完,也不管慕薔有沒有答應,就邁開了步子往那輛斯巴魯走去。
一開車門,湛海就聞到濃濃的煙味,他隔著一層沒有消散的煙霧,望向芙蕖,只見她也回望著他,手裡夾著一支剛點燃的煙,似笑非笑。湛海坐了進去,打開車窗,驅散濃霧。芙蕖沒有搭理他,繼續拿著一支煙,吸著。吸煙並不能讓人神志清醒,只是當你心亂如麻,煩躁不安的時候,手裡能有點東西可做,這樣整個人會舒服一點。
「你在等我們離開?」
「……」
「你很著急的想見到他?」
「……」
「難道你不知道齊律就算身價再高,他一個搞藝術的,也高不過葛老這樣的生意人。」
「……」
「如果我是你,我會很明智的留在葛老身邊,而不是想著如何的另攀高枝。」
「……」
「你說話。」
「我要買你那幅《回憶》。」
湛海看著她,搖搖頭:「我不賣,這是非賣品。」
「為什麼?」芙蕖問:「你留著這幅畫來做什麼,它對你一點意義都沒有。」
「那你呢?」湛海馬上就反將芙蕖一軍:「它對你又有什麼意義?」
芙蕖張口結舌,無話可說,她可沒有將父母那一輩的情事告訴別人的嗜好。芙蕖煩躁地深吸了一口煙,眉頭都皺了起來,她看著湛海,問他:「你到底怎樣才肯賣給我?你無非是覺得我出的價碼不夠高。」
「你錯了rose,這世界上並不是每一樣東西都可以明碼標價的,更不是每一樣東西都可以拿來做交易。」
「我實在是不知道這幅畫對於你來說到底有什麼意義,值得你放著大把的鈔票不賺,而將它束之高閣。你無非就是怕我出不起這個價碼罷了。」
湛海挑眉,帶著一絲絲諷刺的神色打量芙蕖,從頭到腳,眼神輕佻,他說:「就算我賣給你,那麼高的價碼,你拿什麼來買?葛老?還是更多的金主?中國人製造上億件衣服鞋子,才能換來一架外國製造的大飛機,那麼你呢?rose,你要睡過多少個男人才能換來這一幅名畫?」
芙蕖的臉色刷一下就白了,身上的傷又開始隱隱作痛起來,一點一點的,潛入骨髓,慢慢加重,然後化成一張網,裹住她的全身,讓她動彈不得。那些不光彩的過往,化成面前這個男子嘴裡輕描淡寫的一句話,他的話就像一面照妖鏡,放在了她的面前,她從鏡子裡面,看到了自己的荒唐歲月。
須臾之間,有人笑了,那乾淨的臉和沒有血色的嘴唇,像一朵盛開在涼水裡的蓮,帶著一種蒼涼的美。她眼神平靜而略帶憂傷,修長的手指彈了彈煙灰,最終沒有說上一句話。
這世界上最無奈的事並非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而是當一個人想反駁的時候,卻悲哀的發現,說他的話句句屬實,他無從駁起。
芙蕖打開了車門,低聲地對他說:「你走吧,我以後再也不會問你要這幅畫了。」
話一說出口,湛海就後悔了,他從來就不是一個刻薄的人,但是為什麼卻要說出那麼刻薄的話。他看著被芙蕖打開的車門,吶吶地說:「對不起,我剛才是無心的。」
芙蕖低著頭,搖了搖,紅色的頭髮映入了湛海的眼簾,從前,他只覺得這紅色像火焰一般熱情,而現在,卻覺得這紅色像血一般的窒息。
「陸湛海,我告訴你,傷人心的話不要說那麼多,這世界上並不是每一個人都像我這樣沒臉皮的,比如說,車外的這個女孩。」
湛海順著芙蕖的話往車外看,只看到慕薔站在不遠處,眼睛陰嘖嘖地看著芙蕖,臉上神色,陰晴不定。
忽的,芙蕖又自嘲地笑了一下,她說:「我笨啊,你怎麼捨得傷害她呢。」
「rose。」
「……」
「芙蕖」
芙蕖的眼睛動了一下,她抬頭望著湛海,然後笑,嘴唇像凋零的白蓮花瓣,她說:「謝謝你還記得我的名字。」說完,用眼神示意湛海下車,湛海還想再說點什麼,但看到她態度堅決,一副不想再做任何糾纏的樣子,最終也只好作罷。
湛海在蓬萊那條鮮少有人問津的長廊裡行走著,想到盡頭處的拐角里吸煙,驅悶。卻沒料到打擾了兩位流鶯的寧靜。不過,那兩位流鶯對湛海的倒來也不以為意,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之後,就跟著自顧地說她們的話了。湛海對她們的話題並不感興趣,他們三人在這小小的空間裡各據一方,互不干擾。不一會,一根煙吸完了,湛海正要離開,卻被一個流鶯的話留住了腳步,然後抽出第二根煙,不動聲色地繼續吸了起來。
那流鶯說:「哎,你聽說沒有,rose找了個好靠山呢,跟了那個什麼葛老,命真好。」
另一個流鶯卻笑了起來,搖搖頭,說未必:「你不知道呢,那個葛老是個變態。」說完,瞥了站在一旁的湛海一眼,俯身到身邊姐妹的耳根上,悄聲地說了好一陣子的耳語。耳語說完,那個流鶯杏眼圓瞪,一臉不可思議的望著說話的人,然後扯開喉嚨尖叫起來:「天哪,太可怕了。她怎麼會這樣也願意!她又不缺錢。」
另一個流鶯冷冷地瞥了姐妹一眼,一副你道行還淺的樣子,她說:「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一個變態纏著你要買你,你能怎麼樣?難道報警不成?」
那流鶯脖子一硬,一臉視死如歸的表情說:「我不從你還能把我怎麼樣?」
「哈」對方笑了起來:「你不從,別人有的是法子讓你從。出來混,有多少人是真的能全身而退的!rose她笨啊,身上的屎都還沒擦乾淨,就急著出茅坑。」
那個天真的流鶯的目光,瞬時間黯淡了下來,就好像一團火苗,才剛有燃燒的苗頭,就及時的被冷水澆滅了。走廊裡的兩個女人都再也沒有說話,各懷心事地點著煙,各自在心裡感懷著自己的身世。一時間,這拐角煙霧繚繞,所有人都彷彿置身於一層薄紗之中,面容都變得模糊,神色也在這保護層中真情流露了。
「當年日光美食的徐少和馬進都想包她,都被她當場拒絕了,卻沒想到最後落到了葛老的手裡。這世界,果然只有不擇手段的人才能得到最後的勝利。」
說完,兩個女人就相攜著離開了,經過湛海身旁時,其中一個還拋了個眉眼,湛海不為所動,藏在屬於他的那層煙霧後面,繼續吞雲吐霧。另一個女人看到姐妹的做法,於是打趣對方說:「你以為是你是rose,一個眼神就能顛倒眾生啊……」
後面她們還說了什麼湛海已經聽不清了,也沒了心思聽,他腦海裡只浮現起今早離開時回頭望她的景象,她低著頭,吸煙,動也不動一下。那頭紅髮,曾經是那麼的鮮明跳躍,火一般的熱情,到最後卻漸漸的在歲月裡黯淡了顏色,像遠方山巒上即將沉沒的夕陽紅,帶著一股沉沉的暮氣。
湛海整顆心都在為自己白天的尖酸刻薄而懊悔,他想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脫口而出那樣的一番話,他想,他應該向她道歉。於是,他就掏出了手機,撥通了他們平時聯繫的電話,結果卻聽到一把機械的女聲,在向他重複那耳熟能詳的語言。他忽然想起,這號碼是他買給她的,他們之間沒了聯繫,於是這號碼也就跟著功成身退了。湛海煩躁地將手機放回到口袋裡,然後一把掐滅手裡的香煙,大步流星地往停車場走去。
驅車去到芙蕖的家裡時,已經是深夜12點半,擾人清靜雖然不妥,但是相較於他內心想見她的急切的盼望,這不妥的歉意也就微不足道了。
湛海走到了芙蕖的家門口,他伸手敲了一下門,沒人應答,再敲,還是沒有,正當他以為家裡沒人時,卻聽到一把聲音警惕地問:「誰?」
湛海聽出這不是芙蕖的聲音,於是他就將來意說明:「我找芙蕖。」
門開了,一條小縫,裡面的女孩隔著鐵門戒備地看著他,她說:「她不在家。」
湛海認得眼前的這個女生,他記得她叫芙蕖做姐姐,於是,湛海笑了笑,想緩和一下他們之間略帶緊張的氣氛:「那她什麼時候回來?」
芙涼搖搖頭:「不知道。」
「那」湛海想了一下,於是又問她:「她什麼時候會在家?」
芙涼又搖了搖頭,還是那句不知道。
湛海看著眼前這個一問三不知的女生,懷疑自己是否記憶有誤了,這怎麼看也不像是一個妹妹和姐姐的關係。
「她已經搬出去住了。」就在湛海懷疑著的時候,芙涼開口說話了:「你要是想找她的話,你就打她手機好了。」
湛海聽了,連忙問她要手機號碼:「她手機多少?」
芙涼不是第一次見湛海,可是他們之間初見面試不過是匆匆一撇,彼此間沒留下太多的印象,再加上天色已晚,路燈昏暗,門外的湛海對於芙涼來說,已經算是個陌生人了。他的話引起了芙涼的懷疑,她睜著眼睛,毫不掩飾地打量著他,由上到下,心裡不停的揣測著門外之人的來意為何。如果不是姐姐的熟人,他不可能知道姐姐家裡的地址,如果他是姐姐的熟人,他更不可能不知道姐姐的手機號碼。
湛海想了一下,就對芙涼說:「不如這樣,你打個電話給你姐姐,你跟她說,一個姓陸的想找她,如果她方便的話,就打我手機好了。」
這是一個折中的辦法,雖然不能直接聯繫上芙蕖,但是至少能夠將他的想法傳達給她知道。
芙涼點點頭,算是同意了這個方法,不過緊接著她就說了一句讓湛海幻想破滅的話「我會跟她打電話,但不是現在,她現在不方便接電話,至少要等到明天。」
湛海沒想到芙涼會這樣回答他,他雖然有點失望,但是也只能如此。他微微一笑之後,就跟芙涼道別了。
走出了芙蕖家的大樓,夜風迎面拂來,這夏夜裡的風,再怎麼強烈也是夾雜著難忍的燥熱,吹拂到人的身上,也並不覺得舒爽。湛海深呼吸了一些這悶熱的空氣,心裡頭一想到次日的通話,忽然有了小小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