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朵玫瑰 難言之苦
    病人的親屬們還沉浸在傷悲裡,湛海卻已經收起眼淚,開始忙進忙出的料理後事了。很快的,醫院裡的護士就走進了病房,拿出一床白色的被單,輕輕地蒙上了何奶奶的遺骸,然後就推著她,往醫院裡的太平間走去。

    慕薔和何師母還在抱頭痛哭,何師傅和湛海已經開始商量起追悼會的事情,其餘的親人,有的留了下來勸慰何師母和慕薔,有的看看沒什麼事就離開了。

    芙蕖站在病房裡,覺得自己和這裡的氣氛格格不入,這裡的每一個人都那麼傷心,恨不得把悲傷兩個字刻在腦門上,昭告天下。而她呢,有什麼資格悲傷,又為什麼要悲傷。那個剛離去的人是她的誰?她剛才不過是好心留了幾滴眼淚,難道她此刻就為此而感同身受?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她不悲傷,她沒有錯。

    病房裡的氣氛有點壓抑,芙蕖受不了,走到門外的走廊裡,點燃了一支煙,卻沒料到被一個年輕的護士喝止住了,指了指牆上禁煙的標誌,芙蕖罵了一聲,然後掐滅了煙頭。這時,湛海打著電話從遠處往病房裡走,路過芙蕖身邊時,她聽到他對電話那邊的人說:「什麼都要最好的,規格……」還沒聽完,人就進了病房裡,聲音也跟著病房的大門一關而被隔絕起來。

    又過了一會,一對中年夫妻從病房裡走了出來,妻子說:「老何真是有福氣啊,女兒已經走了那麼多年了,準女婿還肯留在身邊幫忙照料。」說完,那妻子轉過頭去,看了芙蕖一眼,神色裡帶著探究的味道。芙蕖就站在那裡,大大方方地任人打量,對於別人目光的搜尋,她早已習以為常。

    芙蕖後來是自己一個人坐計程車離開的,那病房裡的人,她認識的那個人,太忙,沒空搭理她,她不認識的那群人,有空,卻更不會搭理她。她就像一個塗滿油彩的戲子,演一場萍水相逢的好戲,博得滿堂喝彩,等到曲終人散了,觀眾和僱主也就跟著和她四散了。演戲時,所有人都關注著她演的角色的一顰一笑,謝場了,就沒人會再對她有任何的興趣。

    北京的五月之夜,仍舊帶著一點微微的涼意,芙蕖坐在計程車的後座上,開著車窗,夜風呼呼地往車廂裡灌著,吹亂了她的頭髮,只穿了一件短袖的她,感到了手臂上的一絲涼。

    她想起湛海在何奶奶臨終前說的話,他說他會一輩子都對玫瑰好。

    一輩子,芙蕖冷笑了一下,他果然還是做到了,在玫瑰的一輩子裡,他的確是對她好了。但是在他的一輩子裡,他又怎麼對她好?人都死了,還能守著她一輩子不成?

    回到家裡,天已經露出了魚肚白,她剛開門,芙涼就從房間裡竄出來了,問她:「你都去哪裡了?我打了你一晚上的電話,都是不在服務區。」

    芙蕖想了一下,才發現自己忘了把自己的那張sim卡重新放回手機裡,她忽然有點愧疚,為了一個毫不相干的人,而讓自己最在乎的人提心吊膽了一個晚上。

    「沒事了」芙蕖拍了拍妹妹的肩膀,解釋說:「我忘了把電話卡放回手機裡了。你回去睡覺吧。」

    芙涼卻不聽,仍舊追問著:「姐,你去哪裡了?你把電話卡拿出來幹什麼?」

    芙蕖沒回答,她走進臥室,拿出睡衣換了起來。芙涼看到她這個樣子,就知道她是有心要逃避問題,於是也就不再問下去。像她姐姐那樣的人,所遇到的問題只會多,不會少,她不告訴她,就是不想讓她擔心,她明白她的心意,所以從不會追問到底,雖然,她不說,她也仍舊會在心裡隱隱地擔心。可是這一次卻不同,她忽然有了要問個仔細的決心,因為她遇見了一個人。她說:「姐,這次的事情是不是和爸有關?」

    芙蕖換衣服的動作停了下來,她轉過頭去看著妹妹,訝異。芙涼也沒有再兜圈子,實話實說 起來:「我今天看到爸了,和幾個不三不四的人在一起。」

    話音剛落,芙蕖馬上緊張起來,她一把抓住妹妹的手臂,緊張而擔憂地追問:「他們都對你做了什麼?」

    芙涼搖搖頭:「他們沒看到我,我那時坐公車呢,只是在等紅燈時看到他們從酒店裡出來。」

    芙蕖鬆了一口氣,整個人癱坐在了床邊,才不過一分鐘的時間,她的心情就已經大起大落了一次。

    不會有事的,她想,不會有事的,只要我從了他,就什麼事都沒有了。

    一個夜晚就這樣過去了,芙蕖睡了一覺過後,醒來時已經是中午,客廳的餐桌上擺放著一碗豆漿和幾根油條,豆漿已經涼了,油條也已經軟了,可是妹妹的心意她還是感受到了。芙蕖這一生,半生漂泊,對於家的渴望,總是異於常人,可是她自己比誰都明白,像她這樣的人,是斷不可能有一個正常的家庭的,所以她的,對家的渴求,也只有在金盆洗手後,芙涼出嫁前,能得到短暫的滿足。可如今,這唯一的,短暫的滿足,似乎也要被人剝奪了。

    一整個下午,芙蕖都在撥湛海的電話,可惜,手機裡傳來的都是忙音,忙音。那單調而急促的嘟嘟聲,一下一下的,像雨天裡屋簷上滴下來的雨滴,慢慢慢慢地把芙蕖心中的希望澆熄。

    終於,在傍晚的時候電話接通了,手機裡傳來了湛海疲憊的聲音,他說:「謝謝你,rose。如果沒有你,奶奶可能不會走得那麼安心。」

    芙蕖低著頭,捏著手中的紙巾,柔軟的紙巾被她捏成了小小的一團,大小和她的掌心正合適。她想了想,終究還是無法直接開門見山地啟齒自己的要求,於是轉了個話題,委婉地說:「沒什麼,舉手之勞而已。能完成她的遺願,也是功德無量的一件事情。」

    「何奶奶雖然不是我的親奶奶,可是……我親生的奶奶去世得早,從小看著別人都有奶奶,卻惟獨我沒有,我就很遺憾,後來我認識了玫瑰,也跟著認識了何奶奶,那時我才覺得,我從小的遺憾得到了彌補。玫瑰曾經跟我說過,她的就是我的,所以就算她已經不在了,我也一直將她的家人當做我自己的家人來看待,所以……」說到最後,湛海的聲音都不復平靜了,芙蕖通過小小的手機,都能感受到他極力壓抑著的悲傷。

    可是,此時此刻僅僅只有他一個人悲傷嗎?芙蕖拿著手機,挨在了陽台上椅子裡,抬頭看著天上晴空萬里,心底卻像雨天那般陰霾。

    我也沒有奶奶,她想,我還沒有媽媽,沒有爸爸,可是卻從來就沒人跟我說過,我的就是你,我的喜怒與哀樂從來沒人跟我分享,我的遺憾也一直沒人過來彌補。

    「姐夫」這時,從電話裡傳來了一聲清脆的喊聲,剛才還在不停地訴說著自己悲傷的湛海,就立馬跟芙蕖說再見了:「奶奶的事情我還要處理,先聊到這了。」

    「嗯」芙蕖低聲地應了一聲。

    「rose,你幫了我這麼大的一個忙,我不會虧待你的,你以後有什麼事情要我幫忙,赴湯蹈火,我在所不辭。」

    「嗯」我不要你赴湯蹈火,我只要你包我,但這個要求,恐怕比赴湯蹈火還要困難吧。

    「先掛了,再見。」說完,不等芙蕖說話,那邊就率先掛了電話。

    芙蕖聽著手機那頭傳來的嘟嘟聲,吶吶地說了一聲再見。再見,卻不知要到何年何月才能再相見,那時她是什麼身份,又是站在誰的身邊?

    遠方的天空裡,晚霞正在燃燒,鹹蛋黃一樣的夕陽,正一點一點地淹沒在城市的天際線中,黑暗,它即將來臨。

    三天之後,芙蕖撥通了葛老的電話,她說:「我答應你,但是你得答應我一個條件。」

    葛老在喂鳥,小小的一隻金絲雀,被關在了諾大的一個鳥籠裡,他拿著長嘴的水壺,往籠子裡的水杯灌水,動作慢條斯理。他聽到芙蕖的說話內容,就得意地笑了,這三天,他過得一直都很舒暢,權哥給他找來的那個雛,年輕,美麗,皮膚柔得像水,雖然叫 床聲不及當年的rose,但是在她身上,他還是重溫了十一年前的那一夜美夢。

    「什麼條件?」他問她,漫不經心的,完全沒放在他的身上。因為,這件事占主動權的是他,答不答應,都改變不了她要到他身邊來的事實。如果她的要求並不過分的話,他可以答應她,就當是送她久別重逢的見面禮,但如果她的要求很過分的話,他大可以當場拒絕,然後等她翻臉。但可是,被他握著死穴的芙蕖,下得了翻臉的決心麼?

    「你不可以搞我妹妹。」

    葛老在電話那頭朗聲大笑起來,聲音太大,驚動了正在梳理羽毛的金絲雀,它撲騰了一下翅膀,在籠子裡上串下跳起來。

    「我答應你,rose,你要什麼,我就給你什麼。」這是男人給女人的一個承諾,說出口,多麼令人感動,但如果這對男女的關係是嫖 客和妓 女的話,就猥瑣輕浮得令人作嘔。

    芙蕖在電話那頭冷笑了一聲,她當然不會傻到真的相信葛老的說話,認為他不再打芙涼的注意,但是今時今日的情況下,她別無選擇,或許相信了他,會令她的心理更加好受一些。

    芙蕖成了葛老的情婦,這個消息在她的朋友圈子裡炸翻了天,有的人羨慕她找到了一個好的歸宿,起碼從此以後可以衣食無憂。有的人不明白她明明已經洗手上岸了,為什麼又要重新回到那個泥潭裡去。有的人直接罵她腦袋進水,越活越回去了。

    餅乾就是罵她的那個人,在紅男綠女酒吧的裡間裡,抽著煙,急躁地走來走去,然後重新坐回到沙發上,用手指著芙蕖的鼻子,恨鐵不成鋼地說:「rose啊rose,我一直當你是聰明人,懂得什麼叫全身而退,如果說你以前混跡歡場是因為生活所迫的話,那麼現在又是為了什麼呢?」

    芙蕖聳聳肩,笑笑,說:「為了性福生活。」

    「呸」餅乾惡狠狠地啐了她一臉口沫星子:「你真要那麼偉大的話,為什麼不回蓬萊去,為千萬淫民謀性福!」

    「因為我愛上了他。」

    餅乾仰天長笑起來,一支煙捏在手裡,身體卻笑得東倒西歪:「rose啊rose,你編什麼理由不好,偏偏要編這樣爛俗的理由,我寧願相信母豬會上樹,也不會相信你愛上了他。你愛他什麼?一臉淫相?滿身肥肉?還是……」

    「我愛他的錢。」芙蕖平靜地說。

    餅乾看著她,眼神銳利而毒辣,她斂起了笑容,一本正緊說:「你真不告訴我?」

    芙蕖看到她變得正緊,整個人也跟著正色起來,她拿過餅乾手裡的煙,深呼吸了一口,然後又吐了出來,薄薄的煙霧像一層面紗,面紗背後的臉,讓人看不真切。她搖了搖頭,然後低聲說:「餅乾,並不是每一個人都有你這樣的好運,能夠洗手上岸的。岸上的玫瑰,她從來就沒存在過。」

    餅乾又重新拿過一支煙,點了起來,然後跟著芙蕖一塊,吞雲吐霧:「你知不知道我那男人怎麼說,他說你可惜了,明明都已經走到最後了,卻又回頭走了回去。」

    「因為前方是死路。」

    餅乾也不知道說什麼了,每一個人都有他無處可說的秘密,她不是樹洞,她當不了聽眾。所以,她也只能坐在這裡,做一些無謂的長吁短歎。

    「你妹知道這消息嗎?」餅乾問,芙蕖搖搖頭,低聲歎了口氣,對於妹妹她是能蔓則瞞的,但是紙包不住火,終有一天,她還是會知道的。

    「你要蔓她到什麼時候?」

    「快了,今天晚上我就回去跟她說了。」因為按照約定,她明天就要搬到葛老為她添置的那座巨大無比的鳥籠裡生活了。

    和芙涼說起這事的時候,姐妹倆正在吃飯,晚飯的菜式很豐盛,像過節一般。芙涼吃得津津有味,還問芙蕖,怎麼忽然做了這麼多的好菜。芙蕖笑著,一小口一小口地扒飯,眼睛從沒離開過正在吃飯的妹妹。芙涼被她盯得有些發毛,於是問她:「姐,你怎麼了?」心裡隱隱覺得有事發生。

    芙蕖不答反問,她說:「小涼,你會自己照顧自己嗎?」

    芙涼點點頭,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她家在以前一直都生活艱難,她很早就學會了料理家務,幫母親和姐姐的忙。只是,她不明白姐姐今晚為什麼會忽然問她這樣的問題,再聯繫到這幾天來她一直魂不守舍的樣子,於是就忽然明白了。

    「姐,到底什麼事,你快跟我說。」

    芙蕖在心底思考了一下,雖然她決定在今天晚上要將這事告訴妹妹,但是是在什麼場合,什麼情況下告訴她,她還是沒有做決定,不過,既然妹妹已經問起來了,她也就樂得順水推舟,將事情實話告之。於是她說了:「小涼,從明天起我要搬到其他地方住了。」

    芙涼皺皺眉頭,她搞不清楚這句話是什麼含義,她明白,事情肯定不止是搬家這麼簡單:「你要去哪裡?為什麼要搬出去住?」

    「小涼,姐姐以後要是做了什麼骯髒齷齪的事情,你千萬不要嫌棄我。」

    芙涼的眉頭皺得更深了,芙蕖的話讓她心裡的不安越來越嚴重。她不說話,她等著姐姐將事實說出。

    「小涼,是這樣,姐姐明天要搬到一個老男人的金屋裡住。」

    啪的一聲,芙涼手裡的筷子就掉了下來,她不敢置信地望著面前的這個人,嘴巴只得下意識地問:「為什麼?」

    芙蕖沒有回答,她搖搖頭,將筷子拿起,塞到妹妹的手中。芙涼一把抓住姐姐的手,把臉湊到她跟前,再次重複剛才的問題。

    芙蕖還是沒有回答,結果她的沉默惹毛了芙涼,她一把甩開芙蕖地上來的筷子,然後大聲地說:「為什麼,你明明已經不做了,為什麼要回過頭去自甘墮落?」

    死性不改並不可恨,可恨的是浪子回頭過後卻又死性不改。這會讓你原來的所有期盼和欣慰全部落空,忽然之間頓悟,自己原來是個傻瓜,沒有帶眼識人,對方對一個表象,就能把你蒙騙,就以為他真的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希望與現實的巨大落差能讓人產生憤懣,甚至失去理智,口不擇言。所以芙涼無法容忍姐姐的這個決定,她問芙蕖:「是因為爸爸嗎?」

    芙蕖搖搖頭,或許起因真的是因為他,但是她做這個決定的原因絕對不會是他:「他活著,我不會更高興,他死了,我不會更傷心。他只是一個路人甲,他沒那個份量讓我做這樣的決定。」

    「那到底是為什麼?你到底為什麼要做這樣的決定?」芙涼大吵大鬧起來,她得不到答案,心裡的焦慮越發地凝重。

    「小涼,你不要問為什麼,你只要知道結果就行了。」有時候,原因比結局更殘忍。

    「你就這樣缺乏男人嗎?到最後連廉恥都不要了。」得不到答案,芙涼的嘴巴變得刻薄起來,她心中的怒火變成了嘴裡的刀,刀刀錐心。

    芙蕖低著頭扒飯,她無法正視妹妹的怒氣,唯有以沉默來化解。對於芙蕖來說,廉恥是一件遮羞布,做娼 妓的女人,身上怎麼可以有多餘的布!

    芙涼忽然站了起來,她冷著一張臉對芙蕖說:「我吃不下了,你繼續。我晚上回學校住了,明天你走,我就不送了。」說完,逕直往房間裡走去。

    芙涼不吃了,芙蕖也停下了手裡的動作,坐在椅子裡,側耳傾聽著芙涼房間裡發出的震天響的聲音。

    5分鐘之後,芙涼拎著大包小包出來了,她看也沒多看芙蕖一眼,就走到大門那裡,打開,關上。那巨大的關門聲,讓芙蕖在椅子裡嚇了一跳。

    這世界並不是每一個人都能理解你的苦衷,更多的時候,你的苦衷除了你自己之外,沒人能夠明白。真正的苦是什麼?是啞巴吃黃連,不能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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