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年的大年初七,湛海都會登門拜訪何教授,今年也不例外。早早的,何師母就準備好了一桌子的拿手好菜了,何教授也推掉了一個系裡舉行的茶話會,專心在家等湛海,而何慕薔,前一天晚上就已經在思考次日該打扮成什麼樣子了,結果思前想後,一直拖到次日中午都還決定不了。
湛海是傍晚的時候敲響了門鈴的,一整個白天,他都忙著拜訪親戚,本來晚上還有一桌年夜飯的,他想起了往年的習慣,就推辭掉了。在座的陸父陸母也知道他要去哪裡,心裡也只有歎息一聲,卻並不阻止。慕瑰這個孩子,當年他們也是喜歡得不得了,現在不在了,他們也能體諒兒子對她唸唸不捨的心情。
門鈴一響,慕薔就衝出去開門了,一看到湛海那黝黑的臉龐,整個人都嚇了一跳,立馬脫口而出:「姐夫,你成包黑炭了。」
從廚房裡走出來的何師母剛想斥責一句女兒口無遮攔,結果一看到他的樣子,也不由自主的說:「你怎麼瘦成這樣了?」
湛海摸了摸自己的臉,苦笑了一下,又黑又瘦是他在整個春節期間所遇到的最多的形容詞。他剛回家的時候,瘦得更厲害,後來還是陸母趁著春節給他大魚大肉的補著,這才稍稍補回了一絲肥肉。
慕薔拉著他的手,就坐到了餐桌前,夾起一塊紅燒肉,就往他嘴裡送。湛海看了一下正在廚房裡忙裡忙外的師母,說:「哎呀,還沒開飯呢,等一下再吃吧。」
慕薔不服,一跺腳,說:「就要你現在吃,你看你嘛,再不多補一點就快成人干了。」
湛海摸摸她的頭,微笑著說:「嘿嘿,我們薔薇長大了,知道心疼人了。」一副長輩欣慰晚輩的樣子。
「別打岔,快吃。」
湛海眼睛往下一瞄,看了一眼放在自己嘴巴旁的肥肉,討好地問慕薔:「不吃行不行?」
慕薔嚴肅地搖搖頭,連通融的餘地都沒有。湛海沒轍,只好眼睛一閉,認命地一口吞下了這塊肥肉。完了擦擦嘴,趕緊溜進了何教授的書房裡。
坐在沙發裡的何奶奶笑著,開心地看著飯桌上的這一對男女,滿臉的心滿意足的神色。慕薔看了奶奶一眼,得意地笑了一下,然後又羞澀地把眼神移了開來。
書房裡何教授正在就著棋譜下棋,湛海走過去,一把抽出他手中的棋譜,然後坐到了他對面,跟他對奕起來。何教授抬頭,看了湛海一眼,張口就說了一句話:「偷吃記得要擦嘴。」
莫名所以的一句話,嚇了湛海一跳,他手中的棋子啪的一聲掉了下來,他看著何教授,滿臉的不明白。何教授點了點自己的嘴巴,又指了一下湛海的嘴巴,湛海見狀鬆了一口氣,他還以為自己做錯了什麼事,被何教授捉住了尾巴了呢。
「奇怪」湛海說:「我剛才明明擦乾淨了嘴巴的。」
何教授拿過他剛才搶過去的書,繼續跟自己下起棋來:「你要是忙的話就不要來了嘛,你親戚多,過年串起門來也沒完沒了的。」
「何伯伯,你不是也蠻喜歡我來的嗎?」
何教授抬頭看了他一眼,看到他得意地看著自己,說:「系裡的茶話會你怎麼不去?」
何教授無奈的搖搖頭,歎息著說:「我這女兒,什麼都往外說。」
湛海笑,拿過書桌上慕瑰的照片,細細地端詳起來,她的臉,他好像怎麼樣也看不夠。這時,他想起了什麼來,又說:「奶奶的精神似乎不錯。」
何教授還沉浸在象棋的世界裡,對湛海的話點了點頭,說:「春節這段時間是好很多了,甚至也清醒了不少。有時還想起了一些以前的事情來。」
「那就好,那就好。」
晚上吃晚飯的時候,慕薔一直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像個麻雀似的,就連何師母都受不了了,責備她:「食不言寢不語,你哪來那麼多話。」
慕薔撅著嘴,不高興地說:「人家多久沒見姐夫了,你就不給我們敘敘舊啊。」
「吃飯時間,不許亂說話,有什麼悄悄話等一下吃完飯後,你們倆單獨說個夠。」
看到母親給她出了這麼一個妙計,慕薔連忙開心地直點頭,雙手更是飛快地扒飯。湛海看到她這樣,趕緊讓她吃慢點,他又不會馬上就離開。慕薔嘴裡塞滿了飯,根本說不了話,只會直點頭,不停地點頭。坐在一旁默默吃飯的何奶奶,看著眼前的這兩個人,眼神一如既往的慈祥。忽然,何奶奶問了慕薔一句話:「薔薇,這是你男朋友吧。」
在座諸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動作,慕薔更是嗆得把飯都吐出來了,她嬌嗔地看了奶奶一眼,撒嬌似地說:「奶奶,你胡說什麼。」
何奶奶壓根就沒把眾人的怪異舉動放在眼裡,她不斷地點頭說:「很般配,很般配。」
慕薔的心裡早就開滿了花,她低下頭,用筷子不停地戳著飯碗裡的飯,一副小女孩的嬌澀。湛海清了清嗓門,澄清說:「奶奶,我是湛海啊。」
何奶奶聽了,連連點頭:「哦,哦,湛海啊,那玫瑰什麼時候才回來呢。飯菜都涼了,還要人等她那麼久。」
新春佳節,氣氛喜慶的飯桌上,所有的熱鬧氛圍都因為何奶奶的這一句話而冷卻了,何教授歎息了一聲,轉過頭問妻子:「你是不是又忘記喂媽媽吃藥了。」
何師母尷尬地看了湛海一眼:「奶奶最近病情反覆,你也別想太多了。」
湛海搖搖頭,表示不介意,然後問何師母:「醫生怎麼說的?」
「還能怎麼說,這病本來就難治,現在也快要病入膏肓了。」
一頓本應熱熱鬧鬧的晚飯,就這樣,因為何奶奶的一句無心之話,而陷入了愁雲慘淡的境地。
飯後,何教授在沏茶,普洱,拿來消滯,湛海坐在旁邊,一邊看著電視,一邊和何家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電視正播到高 潮處,湛海的手機響了,是好友胖子王,在電話那頭咧著嗓門說:「幹嘛呢,又在陪你丈母娘啊。」
湛海知道胖子王口中的丈母娘是誰,雖然這個事實最後還是沒有落實,但是別人這樣打趣時,他還是心甘情願地答應了,這次也沒例外,他也不管手機那頭的人看沒看見,就點點頭嗯了一聲,說是了。
「哎呀,我們在酒吧呢,就差你了,快過來。」
「那間?」湛海問,同時站了起來,打算告辭。
「紅男綠女。快來快來,最後一個到的要請客。」
紅男綠女,湛海的動作停了下來,如果他沒記錯的話,這間酒吧就是芙蕖朋友開的那間酒吧,雖然他並不一定會在那裡遇到她,但是他還是本能的排斥著和她有關的人事物。他至今都還記得趕赴非洲前的那個約定,兩個人從此以後,大路朝天,各走一邊:「我還有點事,就不去了,你們玩得快樂哈。」
胖子王豈是那麼容易就被拒絕的人,他聽到,立馬就嚷嚷起來了:「哎呀呀,哪能這麼算了,一整個春節,你都沒出現過。哦,不,不對,自從你去非洲後我就沒見過你了,我老婆可想死你了,聽說你變得又黑又瘦了,我很高興啊,我老壞安慰也。可不能等你養得肥肥白白了再出來見我!」
「真有事。」湛海苦笑著說,他知道胖子王的脾氣,真要纏起人來那肯定是沒完沒了的。
「哼哼,有什麼事能比你弟弟失戀了來得厲害,你再不來,湛鳴被人灌醉了,我可不管啊!」
「他失戀了?」湛海驚了一下,脫口而出就問了。
「對對,他說了,要你出席本次聚會,並且對他進行慰問。然後他還說,要攜伴出席。」
「攜伴」湛海頓了一頓:「我去哪找伴啊。」
「你小姨子呢」胖子王說:「你小姨子就不算伴啦。好啦好啦,就這樣了,你再不來第三瓶軒尼詩可就要開啟了。」說完,不由分說的就掛了電話,連旁人的迴旋餘地都沒有。
湛海哭笑不得地看著自己的手機,再轉過頭,看著身旁坐著的慕薔。慕薔也正在看他,依依不捨地問他:「姐夫,你要走了嗎?」
湛海點點頭,然後問她:「去酒吧,你去不去?」
慕薔剛才一直都在側耳傾聽湛海的電話內容,尤其是那個攜伴出席,她一直耿耿於懷,現在聽到他邀請自己去了,心裡簡直是樂開了花,她從沙發上蹦了起來,一跳三丈高,她說:「我去,我去。」頭顱點得像雞啄米一樣。
誰料到,一旁的何教授反對了,他咳嗽了兩聲,正色道:「去什麼去,那些亂七八糟的地方。」
慕薔不高興了,撅著嘴,看著父親,把目光移到母親身上,求救。旁邊的何師母馬上就接受到了女兒的求救眼神,於是就解圍說了:「有湛海在怕什麼,難道湛海還會把我們的女兒帶壞不成。女孩子,也不能老關在家裡,總要見見世面的嘛。」
「是啊,」湛海也在一旁幫腔了:「酒吧是我認識的一個人開的,不會有事的。」
最後,何教授終於鬆口答應了,慕薔見狀,歡歡喜喜地換了件衣服就跟著湛海出去了,臨走前,她聽到父親在屋子裡抱怨:「她跟玫瑰一點都不像,玫瑰對這些場所從來都不感興趣的。」
一路上,慕薔的心情是無比的愉悅,她坐在她姐姐以前經常坐的位置上,就著車廂音樂裡的歌聲,輕聲地唱和著。慕薔的快樂心情也感染到了湛海,他問她:「有那麼高興嗎?」
慕薔點點頭,嘴裡繼續哼著歌。
「你也不是第一次去酒吧了吧,怎麼還是興奮得像小孩。」
「這次不一樣。」
「怎麼不一樣?」湛海好奇地問,慕薔嘿嘿偷笑了兩聲,然後頭一仰,傲慢地說:「就不告訴你。」
過了一會,慕薔忽然問湛海說:「姐夫,上次我們在蓬萊慶功,你為什麼忽然就走了?」
前方綠燈轉紅,湛海猛地一踩剎車,A8吱的一聲就停住了,由於慣性,車廂裡的兩個人都往前衝了一下。慕薔被這突如其來的剎車嚇了一跳,車子停穩後,她驚魂未定地拍了拍胸口。這時,湛海開腔解惑了:「忽然有點事,就走了。」
慕薔本來想追問他是所謂何事,可是又發現自己並沒有責問的立場,於是只好改口說:「你忽然就走了,可嚇死我了,我還以為我們回不去了呢。」
湛海伸出手拍了拍慕薔的肩膀,滿懷歉意地說:「你放心,姐夫以後不會了。」
「那麼」慕薔眼珠子一轉,開始算計了:「你要補請我們這些背你拋下的人。」
湛海失笑起來,小孩子果然是小孩子,整天想著吃喝玩樂的事情:「好的,我有空一定補請你們。」
一進紅男綠女的大門,湛海就往四周巡視了一下,沒有看到芙蕖的身影,只看到她的朋友餅乾坐在吧檯後,跟人聊天。湛海偷偷地鬆了口氣,也不知道是為了什麼。
遠遠地,看到胖子王在招手,他的那個傳說中失戀的堂弟正坐在一邊,神志清醒,和人談笑風生。湛海知道自己又被胖子王刷了,這個十句話裡九句假的傢伙。湛海在心裡埋怨了一下,就領著慕薔過去了。
正走著,一個滿頭紅髮的女人就跌跌撞撞的往他這邊衝來,跑得太快,跟他擦肩而過時還撞到了他的肩膀上。湛海看了那女人一眼,示意慕薔自己先過去,然後就跟著那女的身後出去了。
一出到大門,就看到那個紅髮女郎蹲在牆角邊吐著,耳邊是不絕於耳的嘔吐聲。他掏出紙巾,走上去,遞給了她。她接了過來,擦了擦嘴,說了聲謝謝。
黑暗中,她的雞心般的小臉圓潤了不少,可是膚色卻變得差了,青白色的,整個人一副病態的樣子。湛海看著她鮮紅的頭髮,說:「你怎麼把頭髮染紅了?」
芙蕖摸了摸自己的頭髮,有點得意地說:「新年嘛,喜慶。」
「你還好吧。」他看著她,眼睛裡帶著一絲絲的關懷。
芙蕖聳聳肩,說:「沒事,就是老想吐。」
一句話說完,湛海的眼睛就馬上狐疑的移到了她的肚子上去,緊緊地盯了半天。芙蕖看到他這個樣子,哈哈大笑起來:「你放心好了,我只是吃壞了肚子而已。我上個月才來的大姨媽。」
「哦」湛海移開了視線,為自己剛才的孟浪而感到了一絲尷尬。
「你今晚不用上班?」湛海問。
「過年嘛,許你們這些精英有年假,就不許我們這些流鶯有年假啊。」
湛海有點煩躁,拿出一根煙,點了起來。淡淡的輕煙在她面前裊娜地升騰著,四周的空氣裡染上了一股煙草的味道。芙蕖走上前,看了他左手的無名指一下,然後問他:「你結婚了沒?」
雖然這問題問得有點莫名奇妙,可是湛海還是老老實實地回答了。聽到他否定的回答,芙蕖有點遺憾地說:「哎,我還以為有紅包討呢。」
聽了她的話,他好笑起來,說她:「你還小啊,討紅包。」
「紅包無論大小,只要沒結婚都可以討,討紅包是小孩子過年最大的樂趣。」
「小孩子」湛海笑得更加誇張了:「你確定你是小孩子。」
「那麼,不討紅包總可以討個吉利話吧。來,給我說聲吉利的話,讓我過年賺大錢。」
「吉利話?你要什麼吉利話?」
「不是我要,是你說,你誠心的祝願。」
「嗯」湛海側過頭細想了一下,才慢條斯理地說:「我本來想祝你生意興隆,客似雲來的……」
「這感情好。」芙蕖高興地笑了起來。
「可是我改變主意了。」他說:「我想身體健康,出入平安才更適合你。」
芙蕖細細地想了他話裡的含義,才點頭說:「雖然沒有剛才的好,可是也不差。」
「好,到你了,你的祝福呢!」湛海問她,像她一樣,裝小孩子在討價還價。
「你嘛」芙蕖也學著他側過頭細思量起來:「我本來想祝你生意興隆,客似雲來的……」說到這裡,芙蕖停了下來,一雙桃花眼看著他,裡面是深邃而難懂的情感。空氣中忽然生出了微妙的曖昧因子,遠處不知誰放了個炮仗,砰的一聲巨響,驚到了路邊的這兩個男女,大年初七的晚上,天空中一彎新月冷冷地掛在夜幕中,像要勾人心魂的鉤子,月亮之下的鄭芙蕖對陸湛海說:「我祝願你和你的心上人白頭偕老,永結同心,早生貴子。」
辟里啪啦的,遠方的煙火開始漫天盛放起來,一簇一簇的,赤橙紅綠藍靛紫,像彩虹一樣多彩,卻比彩虹要短暫和漂亮。芙蕖扭過頭,看了遠處的人一眼,說:「厲害,也不怕警察叔叔來捉人。」然後扭過頭,踮起腳,輕輕地吻了他的嘴角一下,然後停在他唇邊兩公分的地方,一字一句地說:「你不應該再來找我的,你忘記了去非洲前的諾言了麼?」
說完,笑笑,攏了攏那件厚厚的羽絨服,踩著平跟厚靴就走了,遠方,一輛深藍色的斯巴魯正在等她。
進了酒吧的大門,看到那個老闆娘在看著他,光影明滅中,一張臉似笑非笑。舞台上,一個歌者抱著吉他唱著王菲的歌:愛或情借來填一晚,終須都歸還,無謂多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