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教授和湛海在書房裡下象棋,何師母在廚房裡忙進忙出,何慕薔窩在沙發上閒閒地看電視,何奶奶在院子裡乘涼。這是一個明媚的夏日傍晚,遠方的晚霞像新娘的紅蓋頭那般鮮艷,美麗。湛海一個抬頭,看到書桌上慕瑰的照片,穿著學士服,和年老的父母以及年幼的妹妹合影,臉上是比春光還要燦爛的笑容,他看著她笑,自己也跟著笑了,兩個人,隔著冰冷的玻璃,遙相呼應地笑著,像兩個傻子。
何教授抬頭,看到了湛海的這副傻樣子,歎了口氣,放下手中的象棋,搖搖頭,喃喃自語著往客廳走去:「都這麼些年了,你也該開始新的生活了。雖說我們這兩個老人家都喜歡你來看我們,可是長此以往,也不是個辦法呀,你終究是要過屬於你的日子的,抱著個回憶算什麼。」
湛海跟在他身後,亦步亦趨,低著頭,不肯吭聲,窩在沙發裡的慕薔抬頭懶洋洋地看了父親一眼,又把視線轉回到電視上去,然後說:「爸爸,姐夫喜歡來你就讓他來嘛,就當是散散心,那也好。」
何教授白了小女兒一眼,馬上駁斥她的話:「叫什麼姐夫,輩分可別亂叫。」
慕薔撅著嘴,一臉的老大不情願。湛海坐到她的身邊,拿起一個蘋果就慢慢地削了起來,一邊削一邊說:「慕薔喜歡叫就讓她叫好了,一個稱呼而已,沒必要大驚小怪。」
得到湛海的撐腰,慕薔高興地仰起頭來,一副得意洋洋的樣子。何教授歎了口氣,坐下慢慢地沏他的功夫茶。何師母走了出來,手裡捧著一盤新鮮出爐的炒干筍,嘴巴忙著說:「我們家又不是舊社會的外國餐館,華人與狗不得進入。湛海喜歡來就讓他來好了,最好他天天來,我也樂得天天看到他。」
何教授又白了老伴一眼,然後無聲地搖頭歎息著。這屋子裡的人心裡的那份小心思他都知道,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無情,怕只怕到最後受到傷害的人,就是面前這個得意洋洋的人。
湛海把蘋果削好了,遞到了慕薔的面前,慕薔搖了搖頭,說:「最討厭吃蘋果了,姐夫,你給我削梨。」
「你這孩子,沒大沒小,怎麼可以隨便指使別人給你幹活呢!」坐在旁邊的何教授看到小女兒的荒唐舉動,開始指責起來了。
慕薔不聽,頭一揚,就說了:「我姐姐以前也是這樣對我的。再說了,姐夫可不是別人。」
何師母從廚房裡走了出來,擺擺手,勸說道:「算了算了,不就是削個水果嘛,只要湛海樂意就行了。」
何教授皺皺眉頭,不再說話。而就在這幾個人的你來我往,唇槍舌劍間,湛海已經把雪梨削好了,遞到了慕薔的手上。慕薔接過,笑得比誰都要滿足,眼角眉梢,都是小女人的嬌憨。
湛海看著她的樣子,像在搜尋什麼,忽然,他用近似於無的聲音說:「你們也不大像。」
電視聲太大,慕薔聽不清楚,於是問他:「什麼?你說什麼?」
湛海搖搖頭,不再言語。慕薔也沒再追問,她的注意力又被吸引到了電視劇上去了。
慕薔迷戀電視劇,吃飯的時候也不肯安生,眼睛盯著電視,嘴巴含著一口飯,一動不動。湛海覺得好笑,都這麼大的一個人了,還像個小孩子一般,不肯好好吃飯。於是,他用筷子打了慕薔的手一下,慕薔不為所動,他又打了她一下,慕薔才蠕蠕地動了幾下嘴巴,然後喃喃地說了一句話:「這蛋糕真漂亮啊,要是我生日能收到這樣漂亮的蛋糕就好了。」
湛海扭過頭去看了一下電視屏幕,然後轉過頭,脫口而出了一句話:「過幾天就是玫瑰生日了。」
一句話,讓在座的人都唏噓不已,氣氛頓時冷了下來,何師母頓時長吁短歎地說:「玫瑰這孩子太可憐了,怎麼就這麼命薄呢。」話還沒說完,就已經開始哽咽了。
何教授拍了拍老伴的肩膀,安慰說:「生死有命,富貴在天。該來的總是會來的,人怎麼能強得過命運呢。」
何教授的話非但沒起到安慰作用,還激起了何師母的怨氣:「我就知道,你從小就是喜歡薔薇多一點,所以你也不痛不癢的。可我跟你不一樣,我生的第一個孩子那是博了半條命的,你說捨得就捨得啊。」
何教授被何師母這麼一斥責,手腳也慌亂起來了,他急急忙忙地解釋說:「我什麼時候說捨得了?你這不是亂栽贓嗎?還有,我哪裡不疼玫瑰了?她小時候端屎端尿的活我可沒少干,你除了餵奶,哪一樣不是我做的!我只是叫你看開,可你總是看不開,整天把她掛在嘴邊,這也於事無補啊!」說完,還瞄了湛海一眼,湛海接受到了何教授的眼神,卻視若無睹,鎮定自若。他不是不明白何教授的苦心,大道理誰都懂,可是能不能做到卻只能由個人的情感決定了。理智與情感,理智永遠敵不過情感。
就在此時,一直悶不吭聲低頭吃飯的何奶奶說話了,她忽然抬起頭,定定望著湛海,眼神渙散,沒有焦距,她問:「玫瑰怎麼還不放學?湛海都等她這麼久了,怎麼還不來。」
大家都知道何奶奶的老年癡呆症又犯了,慕瑰的去世極大地打擊了她,自她死去以後,老人家的人體就一日不如一日了,剛開始時還會念叨怎麼白頭人送黑頭人的悲劇要她攤上了。到後來乾脆追著問說,玫瑰怎麼還不放學回家。她的記憶都已停留在了最美好的那幾年中了,只記得有事業有成的兒子,溫柔賢惠的兒媳和體貼孝順的孫女們,當然,還有一個和玫瑰情投意合的陸湛海。
別人看到何奶奶這樣都唏噓不已,惟獨是湛海,在心裡是偷偷羨慕的,一個人能自欺欺人還渾然不覺,那也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
離開的時候何教授一家送他到院子的門口,上了年紀的何教授兩老一直不斷地叮嚀著一些事情,湛海聽了,頻頻點頭說是。
「有空常來玩。」
「沒空就別來了。」
臨走前,何教授和何師母異口同聲地說了截然不同的兩句話,何師母白了何教授一眼,然後趁著湛海沒注意,背地裡扯了何教授的衣服一下。收拾好衣服行李的慕薔路過父親身邊時,也不忘偷偷地掐了他手臂一下,何教授不為所動,微笑著看湛海離開。
湛海把車子開到了何教授家門口,慕薔一個低身就鑽進了車廂,然後按低車窗,揮揮手,跟父母告別了。
何教授對她坐順風車的行為而似乎有點不滿,站在車子外說:「下次回學校自己坐公交,別老麻煩人家陸大哥的。湛海事多,忙。」
慕薔撅著嘴,不開心地瞪了父親一眼,坐在她旁邊的湛海輕輕地搖了搖頭,說:「不要緊,反正車子買來也是開的,多開點路,還能測試一下車子的性能好不好。」
慕薔沖何教授身後的母親比了個勝利的手勢,然後得意地看了父親一眼。何教授歎了一口氣:「這孩子都是被你們寵壞的。」
湛海笑了笑:「有孩子不寵,寵誰啊。」
北京城的夜晚,夜幕低垂,華燈初上,湛海的A8在車流裡自如地穿梭著。等紅綠燈的時候,慕薔忽然「咦」了一下,湛海看了她一眼,問她:「怎麼了?」
慕薔又看了車窗外一眼,然後搖搖頭,說:「沒事,沒什麼。」
這時,慕薔的手機鈴聲響了,還是那首《姐你睡了嗎》,她掏出手機,就接聽了起來。湛海坐在她旁邊,靜靜地等著紅綠燈,耳邊還迴響著她剛才那一首歌,可是腦子裡想起的卻是一個月前在酒店客房裡的那個女人。他搖了搖頭,苦笑了一下,看到綠燈亮了,就一踩油門,疾馳而去了。
剛送完慕薔回學校,手機就來電了,是楊安,說在蓬萊唱K,喊他一起過去。湛海隨口就答應了,心裡嘀咕著楊安最近為什麼老是跑到蓬萊去呢?她姐姐似乎並不喜歡他到那裡去。
進了蓬萊仙境,路過迪吧大廳時,卻正好看到那個rose,坐在一個男人身邊,和他笑語嫣然地聊著。手裡支著一支細長的煙,桃花眼半開半合的,媚態十足。湛海看了她幾眼然後就轉過視線,側身往套間裡走去。
也不知怎麼的,晚上唱K的時候沒什麼興致,坐在一旁,看著在座的人唱了一首又一首歌。坐在他旁邊的湛鳴問他:「幹嘛不唱呢?」
他回過頭,反問他道:「那你呢,你不也一整晚都沒唱什麼歌嗎?」
湛鳴笑著看了自己的堂兄一眼,狡黠地說:「你知道的,我對唱歌歷來興致不大。」
湛海嘟囔著,心想,早知道自己以前就別老總是唱K了,搞到現在想心事都被人揭穿。
「對了,剛才我進來的時候看到那個人了。」
「誰?」湛海問。
湛鳴看著他,眼睛裡有一種你明知故問的神情:「還能有誰,就是上次那個叫什麼來著……」他歪著頭,費心地思索著。
「rose。」
「對。」湛鳴點了點頭。
湛海不說話了,他忽然覺得裝著空調的包間有點悶,於是站了起來往門外走去。
湛海也不知道自己想要去哪,只是點著一支煙,信步由韁地走著,結果沒走幾步,就來到了一個妥為僻靜的角落,然後聽到一把似曾相識的女聲在那說著:「你走吧,你買不起我的。你犯不著為了一個畫了皮的女人一擲千金,這不是你們這些工薪階層能玩得起的遊戲。」
湛海定在了當下,然後探頭看了一下拐角那邊的情況,果然,那個叫rose的女人正拿著一支煙,一臉正色地對一個男人說話。湛海打量了一下那個男人,四十多歲的樣子,衣服倒還不錯,可也算不上是頂級名牌。
那個男人明顯接受不了芙蕖對他說的那番話,在她話音剛落的時候就急急忙忙地說了:「為什麼?你們不是有錢就行了麼?為什麼到我這裡就不可以?難道別人的錢是錢,我的錢就不是錢。」
芙蕖有點不耐煩了,她把吸了一半的煙往旁邊的垃圾桶裡狠狠地掐滅了,然後義正言辭地說:「我跟你聊天可以,免費都可以,但是惟獨上 床不行。」
「為什麼?」那男人不死心地追問。
「因為我大姨媽來了。」芙蕖煩躁地拋下了一句話,然後就踩著比天高的高跟鞋要離開。
結果沒走幾步,就被那男人一把拉住,然後那男人質問說:「你不能總拿這個當借口搪塞我,你剛才還答應了別人出場的。」
芙蕖整個人都火大起來,她一把掙脫了他的手,然後用手指戳著他的肩窩說:「想想你老婆,想想你家裡的孩子,你不要啦?你全都不要啦?就為了一夜春宵,你把整個家庭都拋諸腦後,你活這麼多年都白活了!你一個月的工資才多少,巴巴的全拿來捧我的場,小女子我真是謝謝客官大爺呦。您可真是新世紀的活雷鋒,為了一棵閒花野柳,寧願家徒四壁,吃一個月的西北風,您這可真是一種什麼樣的精神病呦!」
那男人被她戳得有點失神了,臉色都有點白,可是仍舊不死心,又拉過她的手,巴巴地說:「一夜,就一夜,她不會知道的。一夜過後我們兩清。」
「呸!」芙蕖衝著他臉蛋狠狠地噴了一下:「你問問你的良心,它知道不知道。」
那男人還想說點什麼,可是芙蕖已經不理他了,再次掙脫他的手,然後快步疾走地離開了現場。經過湛海身邊時,看了他一眼,然後一臉平靜地側身而過。
湛海探過頭看了一下拐角那邊的男人,只見他呆立在那裡,一臉沮喪的樣子,湛海冷笑了一下,掐滅了手中的香煙,也跟著離開了。
芙蕖就走在他面前,不過幾步路的距離,穿著那雙比天高的高跟鞋,細細的跟,走起來要分外的小心,卻也分外的妖嬈,那細細的腰身被帖服的衣服緊緊的裹著,隨著走路的節拍輕輕地扭動著,看在男人的眼裡,自然是風情萬種的,也難怪有人願意一擲千金,只為博紅顏一笑。
忽然,湛海沒頭沒腦地問了她一句話:「你們不是講究客似雲來麼?怎麼到手的肥肉都不肯要?」
走在他前面的芙蕖停了下來,轉過身看了他一眼,然後又環顧四週一下,寂靜的長廊裡只有他們兩人,於是她不確定地說:「你問我?」
湛海點了點頭,芙蕖媚笑了一下,塗著鮮紅唇彩的嘴唇像玫瑰花瓣一樣鮮艷:「只有一種男人我是不會碰的。」
「哪種?」湛海好奇地問。
「第一次出來偷腥的,有家室的男人。」
湛海挑了挑眉,有點意外。
芙蕖笑著自嘲一下:「盜亦有道,本質不壞的男人,能不碰就不碰,我可不想因為我一個人,而讓整個家庭都破碎了。至於那些歡場常客」她別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那自然是多多益善咯。」
「那你說我本質是好還是壞?」湛海走了上前,站在她面前問。
芙蕖笑了一下,說:「公子,你這讓奴家如何回答是好呢?我倆才初次見面,你就讓我回答這麼難的問題。」
初次見面?湛海狐疑地看了她一下,然後就釋然了,也是,像她這樣的女人,一天接的客恐怕比他一天要見的客戶還多,她哪裡還可能記得一個月前和她共度半宿的那個男人。
「告訴我,你的生日是哪天?」
芙蕖半瞇著眼看他,為他的問題感到奇怪,可是卻還是老老實實地說了:「三個月前的某一天,怎麼,公子想為奴家慶生?只可惜要等到明年了。」
湛海鬆了一口氣,也不知道是失望還是什麼,他看了她的身高一眼,然後點了點頭。什麼都可以騙人,惟獨身高不能,她至少要比她高上那麼兩三厘米。再怎麼相似的兩個人,總也會有不一致的時候,他不該心存妄想,以為她是她。其實,他早就該想到的,只是不肯承認,不是麼。
「如果我們有緣分的話,明年我會送你玫瑰。」
「哈」芙蕖失笑起來:「公子這話可真是說得玄妙,緣分二字,對於別的男女來說或許真的很飄渺,可是對於奴家和公子來說,那可是再現實不過的了。如果公子想我們有緣分的話,那就天天來蓬萊,要是公子不想我們有緣分的話,那就千萬別踏足蓬萊一步。」
「你們都是野生的吧,據我所知,蓬萊並沒有圈養小姐。」
芙蕖拋了個眉眼給湛海:「公子,全北京城的頂級夜總會也就那麼幾家,你覺得我們這樣的人會在路邊風餐露宿地招攬生意麼?那多丟家啊!奴家可是北京城裡的頭牌!」
湛海笑了一下,對她的話沒做任何評語。芙蕖湊了上來,把鼻子湊到他的下巴下,輕輕地嗅了一下,然後說:「公子,緣分二字,事在人為。」說完,就把嘴唇湊到他耳根,輕輕地吻了他脖子一下,然後轉過身,乾脆利落地瀟灑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