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起,霧露朦朧,十月的地中海沿岸,飄著細雨,氣候濕冷。
一路從大馬士革沿著地中海北上的數量馬車,隊伍不似普通商隊般整齊小心,零散的裝載,破落的帳篷,瘦弱馬兒噴著鼻息,懶洋洋地拖著車廂前進,彷彿漫無目的。
車隊中的其中一輛馬車,從厚掛氈內伸出一隻纖細的手臂,接著,微微掀開的簾內露出一張姣美少女面孔,眨了眨明媚大眼,那漾著健康麥色膚色的手大力地拍了拍前方駕車的男人肩膀。
年輕的男人蓄著一頭及肩微鬈黑髮,流浪民族男性慣有的落拓瀟灑身姿,他回過頭,一臉有何貴幹的表情。
「巴魯,我好無聊啊。」少女瞪著他,「你們趕車也趕的太慢了吧,走了那麼久還到不了君士坦丁堡啊。」
「嫌慢?」巴魯揚了揚手裡的韁繩,睇她一眼,「那讓妳來駕車吧。」
「我才不要做這種費力又要吹風的工作!」少女撇撇嘴。
「妳也知道駕車很累啊,盡會抱怨!」巴魯好笑地捏捏她的腮幫子,粗糙手指惹來少女一陣雞貓子亂叫。
雖然艾絲蒂才十八歲,但流浪民族的女性有早熟的天分,她嬌嗔怒罵模樣令巴魯愛憐地黯了黯眼眸,收回手,轉而摸摸她頭髮。
「好了,快進去吧。無聊的話,就去看看妳撿回來的那個傢伙醒了沒。」
艾絲蒂挑了挑眉,「怎麼,醒了的話就要把人趕下車嗎?」
「這是自然。」巴魯冷笑了下,「妳以為我們有多餘的口糧可以養來路不明的人嗎?」
「可是他長的好別緻。」艾絲蒂扁扁嘴,「留下他嘛,巴魯!」
巴魯的眉頭打了好幾個結。
手上的錢已經很吃緊了,負擔不起多一張口吃飯,雖然他們可以沿路表演賺取旅費,可是他們對於突厥侯國並不熟悉,巴魯並不想冒險,然而,瞧著艾絲蒂寂寞的表情,又忍不住猶豫。
「留下他吧,巴魯。他又瘦又白,可以打扮成女生,跟我一起表演,省得我每次都要受那些女人的欺負。」艾絲蒂一想到其他妒忌她美貌的族人就有氣,跳舞時老是故意踩她的裙擺,就是要她跌跤出糗。
「可是……」
當巴魯左右為難時,掛氈內傳出低低的呻吟聲,艾絲蒂趕緊縮身進去。
其實早在艾絲蒂大叫躲避巴魯惡作劇的手指時,路易就已經被吵醒,但他眼睛酸澀到完全睜不開,喉嚨也乾啞如火燒,發不出一點聲音,只好迷迷糊糊聽著他們兩人的對話,然後詫異地發覺那竟是羅姆語。
羅姆人(Roma)起源於印度北部,在二十一世紀散居全世界的流浪民族,歐洲人稱他們「吉普賽人」(Gypsy)。因為早期的歐洲人誤認羅姆人來自埃及,於是稱之為「埃及人」,而「吉普賽」便是「埃及」(Egypt)的音變。
路易掙扎很久,奮力喊叫,終於發出了貓似的呻吟聲,吸引那兩人的注意力。
「嘿……你終於醒啦?我是艾絲蒂,你呢?你叫什麼名字?」艾絲蒂燃起一柱燭光,偎在路易身旁,撥開他額上汗濕的發。
「水……」路易半睜著眼,用發音不佳的羅姆語說。
艾絲蒂驚喜聽著撿來的男孩說出他們的語言,趕緊從水壺中倒水餵他喝下。
路易貪婪地喝了一大口,疲倦的閉閉眼,又再歇息了會,直到暈眩的感覺緩慢退去。然後,墜海前的種種一切浮現腦海,他的思緒逐漸清明。
「這裡是……」閃爍昏暗燭光下,路易困惑地望向艾絲蒂。
「喔,算算應該快到……唔……巴魯,那座城市叫什麼名字啊?」艾絲蒂往外大喊詢問。
「帕慕卡雷。」帳外傳來巴魯悶悶的回應。
「沒錯!」艾絲蒂打了個響指,「就是帕慕卡雷!唉,都怪巴魯他們趕車太慢,現在才只快到帕慕卡雷。」
「再抱怨,就真的要妳來駕車。」巴魯哼了聲。
掀了掛帳一角,艾絲蒂淘氣地的朝巴魯扯了個鬼臉,吐了吐紅瀲的丁香舌,又畏寒地趕快拉緊掛帳。
「那個古板的傢伙叫巴魯,你不用理會他。」艾絲蒂拉起毯子裹住自己,打著哈欠伸懶腰,「大概再走個幾天就會到帕慕卡雷了吧。聽說那兒溫暖多了,又是個大城市,一定有很多好玩的,這一路上無聊透,簡直悶死我。」
帕慕卡雷,也就是棉堡,是著名的世界文化遺產,路易莫名其妙地想,這是怎麼一回事?他明明就是跌進馬爾瑪拉海灣,怎麼會一轉眼到棉堡?
「那……你們是……」路易遲疑地問。他怎麼會躺在吉普賽人的帳篷內而不是在醫院?文森呢?其他同學又在哪裡呢?
「我們來自大馬士革,去帕慕卡雷只是經過而已,我們的目的地是君士坦丁堡。」艾絲蒂笑嘻嘻地說。
「大馬士革?君士坦丁堡?」路易喃喃,懷疑是不是自己誤解了她的語意。
在土耳其的安那托利亞一帶或許仍可見馬車駝載重物,但是,從埃及的大馬士革坐馬車到土耳其?太離譜了。而且,她說什麼?君士坦丁堡?從多久以前已無人再用這個名稱呼喚那座古老的城市……
路易愣愣地感覺不真實,睜大眼,望向少女不停開闔的嘴,回想曾經自習過的羅姆語,努力地跟上少女說話的速度。
「呵呵,鄉下人,我猜你一定沒聽過君士坦丁堡!」艾絲蒂雙臂交叉枕在後腦,將路易的沉默解讀成無知,她仰躺在路易身旁,兀自得意洋洋地繼續說。
「我們也是聽熱那亞商人說的。他們說,拜占庭帝國死了兩任皇后,後位懸空已久,住在君士坦丁堡的皇帝最近又動了續絃的念頭,也許又會有我們大展身手的機會耶!」
路易困惑地皺了皺眉,拜占庭帝國早在西元一四五三年從歷史上永遠消失,她在說什麼?
還有,熱那亞……又是一個令路易心驚的名詞。在二十一世紀,除了歷史學者,已經沒有人再提熱那亞,早已隨著歷史的洪荒掩沒在西歐眾多的城邦革新中。
「關於……拜占庭……可以說多一點嗎?」路易生澀地發音。
他的本領多獲得於書籍,實際開口說羅姆語,還是頭一遭,幸好關鍵字拜占庭是希臘文,他說的很標準,艾絲蒂應該不會聽不懂。
顯然,艾絲蒂也被他的腔調逗笑了,她清脆地哈哈大笑一陣後,微偏著頭邊想邊開口。
「拜占庭帝國吶,熱那亞人說,那裡有高聳入雲的建築、有可以容納萬人的賽馬場、還有大教堂……」艾絲蒂一臉嚮往,而後不好意思地搔搔微鬈的黑髮,「其實我也是聽說啦,熱那亞人說,今不如昔,說什麼那座城市雖然只剩遲暮的容顏,但仍值得一看,天曉得那些奸詐的商人有沒有騙我。」
路易不安地收緊了緊手指,不可置信地問:「你說……你們從大馬士革而來……大馬士革現在如何?」
艾絲蒂一臉厭惡地揮揮手,「唉,別提馬木留克那些粗魯的欽察人!一群除了打仗什麼都不懂的武夫!」
路易張著嘴,卻再也吐不出一個字。
不是他瘋了,便是艾絲蒂說謊。
馬木留克,是統治埃及長達三百年之久的奴隸王朝,從西元一二五零年一直到一五一七年被鄂圖曼帝國覆滅為止。
「都是我在說話。」艾絲蒂噘起嘴唇,抱住路易的一隻胳膊,親暱地貼著他的臉問:「那你呢?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路易。」路易蒼白著臉,低聲彷彿喃喃自語地回答。
「路易,你要去哪裡?你怎麼會一個人倒在河邊呢?要不是我去汲水撿到你,你早凍死啦。」艾絲蒂一臉好奇。
路易啞然無語,就算他能說得一口流利的羅姆語,他也無法解釋,更何況用不熟悉的語言說明他自己都覺得荒誕的處境。
「對不起,艾絲蒂,我……累了……」
路易顧不得艾絲蒂錯愕的反應,翻過身,將自己埋入厚厚的氈毯中,卻止不住寒意在體內流竄,他腦中一片hexie。
這是真的嗎?這一切都是真實的嗎?
拜占庭……熱那亞……馬木留克……陌生卻又熟悉的名詞反覆在腦海中流轉。
或許艾絲蒂是個動人的演員,她的朋友是高明的騙子,但是,走了一天的路程後,路易卻再也無法自欺。
四處一片連著一片的大麥田,收割後正休耕的麥埂田內,蓄著家畜,成群的牛羊,荒原上的牧人穿著粗苧麻衣褲,炊煙裊裊。
沒有公路、沒有商店,沒有一絲一毫二十一世紀的痕跡。
昏昏沉沉,忽冷忽熱,路易醒了又睡,馬車的顛躓令他軟癱的shen體更加酸痛不已,日昇月落,馬車途中停了幾次,那個叫做巴魯的男人進來看他,趁艾絲蒂不在時,攫住他衣領,將他整個人拖起。
「小子,你少利用艾絲蒂的好心就裝死賴著不走!」巴魯口氣兇惡,「你到底是什麼人?是打哪來的?」
同是黑髮黑眸,但路易的五官卻不似他們一般輪廓深邃,髮絲也不像他們與生俱來的鬈曲,光憑一身奶白肌膚,就看得出他既非埃及人也不是突厥人,然而,路易也不像斯拉夫人,他的骨架纖細、容貌柔和,不似斯拉夫人高壯、形容立體。
路易虛弱地看著眼前的年輕男人,巴魯應該也大不上艾絲蒂幾歲,但顯然比艾絲蒂更見多識廣,所以看出他樣貌的奇特之處。
「巴魯,你知道現在拜占庭的皇帝的名諱嗎?」雖然被人掐著領子,shen體也虛弱的連手都抬不起來,路易卻出奇平靜地問。
路易的冷靜令巴魯微微震懾,而他凝視自己時的目光竟有種迷惑人的自然魅力,巴魯禁不住脫口回答他:「君士坦丁十一世。」
「君士坦丁十一世……」路易喃喃地重複,然後想到艾絲蒂說過已經逝去兩位皇后,這表示君士坦丁十一世,這位拜占庭最後的帝王,登基已許久。
路易抬眸望住巴魯,眼前的男人有不悅與防衛,但沒有欺騙,更不像在說笑。路易再也找不出理由欺騙自己。
如果這一切是真的,或許,他還能有幸能親眼見識那古老的帝國最後的華麗。這能算是他的幸運嗎?路易自嘲地想。
「我沒有辦法說明我的來歷,但是,懇請讓我跟你們一起去拜占庭。」病中路易掩不住的疲倦,但態度卻誠懇的幾乎打動了巴魯。
「你還真是不客氣,身上一文不值,還敢開這個口?」巴魯瞪著他。
「唉唷,巴魯!」艾絲蒂適時地回到馬車,拉下巴魯箝制路易的手臂,「我都聽到了,就讓他跟我們一起去嘛。」
「哇……你好燙……」艾絲蒂詫異地摸路易的手與臉,「你發燒了!」
「抱歉給兩位帶來麻煩。」路易疲憊地道歉。
「哼!等你病好,就像艾絲蒂所說的,扮成女人,跳舞賺錢,我們就快到帕慕卡雷,一定有表演的機會。」巴魯摔了掛氈出去,言下之意總算同意路易留下。
「巴魯只是嘴巴壞,你別在意,好好休息。」艾絲蒂扶虛軟的路易躺下,幫他拉攏毯子。
天近黃昏,車隊就地紮營,艾絲蒂也下車去準備晚餐,她離開後,躺在毛毯中的人緩慢地蜷縮shen體。
「太奇怪了……不可能……」路易緊緊抱住自己,閉上眼,唇舌打顫地呢喃,「但是……卻是真的……是真的啊……」
五百年前,中古世紀末期,還沒有工業革命、還沒有地理大發現,義大利充斥商業立基的自治區,最著名的就是威尼斯與熱那亞,封建的法蘭克瓦盧瓦王朝仍與英格蘭的金花雀王朝持續百年戰爭中,虛偽而散漫的神聖羅馬帝國玩耍著選帝侯的遊戲。
歐陸大地是一片混沌征戰,黑死病與女巫獵殺方興未艾,小亞細亞由hexie突厥侯國佔據,歐洲世界正處於一片不見黎明的黑暗。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他怎麼會穿越時空,到達這不屬於他的世紀?
昏睡前,路易忍不住苦笑,果如文森所言,現在的他豈止一無所有,就連他所學習過的知識也未必能派上用場。
再次睜開發脹的眼皮,四週一片漆黑,微弱燭光照出艾絲蒂身影,她用鐵桶裝水,擰了擰布巾正擦拭路易發燙的額頭,擔憂的凝視著他。
「醒了?餓不餓?」
路易緩慢的搖搖頭,他一點食慾也沒有。
早先勉強吞下去的沾了豆汁的烤餅,還沉甸甸僵硬在胃底,磕的他胃痛不已。
「怎麼一直病厭厭的呢,有點精神嘛。」艾絲蒂輕輕摸了摸他臉頰,阻止他再度閉上眼,「給你看個好東西。」
艾絲蒂從衣箱底拿出一件柔軟的裙子,小心翼翼地攤平,興奮地對路易炫耀。
「這是英格蘭的緋布喔,你看,上面還有漂亮的刺繡。你一定不知道英格蘭吧?那麼你也絕對沒有看過玻璃囉。瞧,這串玻璃珠子是威尼斯人送我的!哼,說起來,威尼斯商人比起熱那亞的臭男人大方多了。」
路易默默地看著那件飄逸的裙子,玻璃製品竟是稀奇貨,而他熟悉的人造纖維、塑膠製品和機械電器,都還是遠處的洋流,還要經歷漫長的演化才能朝人類的歷史靠岸。
「路易,為什麼不開心呢?」艾絲蒂凝視著路易沉靜的眼。
路易只是淡淡地笑,「我沒有不開心。」
這荒誕的一切雖然覺得震驚,但路易並不感覺憂傷,他是個孤兒,一直照顧教導他的彼得也已經逝去,沒有值得留戀的人事反令他簡潔地接受目前的處境。
「謝謝妳收留了我,艾絲蒂。」路易由衷說道。
艾絲蒂紅了紅臉蛋,「真想謝我,就趕快好起來吧!」
路易模糊地揚了揚唇角,高燒不退,再次昏昏睡去。
不知過了多久,模糊中,感覺馬車又停了下來,他睜開眼,艾絲蒂並不在車廂內,勉強攀著堆積在身旁的木箱爬起,掀開掛氈——
陰沉沉的天際線下,馬車停在城門口,鐵匠卸下旅人大車上的軱轆,加箍修理,皮革匠揉著羊皮、鹿皮,出租驢子的腳夫,光腳行走,趕著牲口,與出售鮮肉的販子,高聲吆喝、彼此爭吵。
如石榴子緊挨排列的低矮房舍,磚木建築,敷著石灰,沒有鋪上石頭的泥路,雨水流滌後,車輪滾在一片污濘中。
放眼看去,女人穿莎伐(寬大而鬆垮的長褲)與長袖罩衫,用圍巾或紗帽罩住頭髮與臉龐,只露出雙眼,悄聲穿梭,男人同樣用頭巾藏住頭髮,穿著立夫卡(於膝蓋處束緊的褲子,褲管有許多皺摺),搭上高領襯衫與沙貝肯(具飾帶的短夾克)。
這不是好萊塢的戲棚,不是數位特效做出的場景。路易目不轉睛地看著,感受這超脫他過去生活經歷前五百年前的,有些愣然,有些恍惚;吵雜的呼吼交談聲、牲畜的臭味、穀物雜糧的泥味、雨後潮濕的氣息,充盈他鼻腔、耳膜、視界,路易覺得胸腔發熱,莫名感動,卻也忍不住手腳發冷、不安叢生。
如果說,在這之前,路易心中仍存著一絲僥倖,臆測或許這是個惡劣的玩笑、是一場太過真實的夢境、是他精神失常產生的幻覺,到了此刻,所有自我欺騙排解的說法再也無立基之礎。
這是十五世紀的小亞細亞,十五世紀的土耳其,十五世紀的鄂圖曼帝國。
「帕慕卡雷,我們終於到了!」艾絲蒂高聲歡呼,引來路人的目光。
沒有罩住面孔的女人在hexie世界很少見,而印度血統的吉普賽人天生妖嬈性感的五官輪廓,馬上為艾絲蒂招來麻煩。
「唷,美人。」幾個突厥男人圍住艾絲蒂搭訕。
「滾開!」艾絲蒂聽不懂突厥語,揮手拍掉其中一個突厥男人不規矩的手。
巴魯與同行的吉普賽男人見狀上前理論,從大馬士革而來的他們除了羅姆語,只會阿拉伯語,不懂突厥語,雙方雞同鴨講,衝突一觸即發。
「等等,別這樣!」路易大喊,跳下馬車,擋在兩方人馬中間。
他用突厥語解釋,「我們沒有惡意,她是我們的女眷,我們不是奴隸,是從大馬士革來的商人。」
「哼,異教徒,管好你們的女人。」
小亞細亞是絲路的盡頭,是東西貿易往來的流通地,這裡的突厥人對於商旅司空見慣,突厥男人們雖仍忿忿不平,但卻退開離去。
路易用圍巾罩住艾絲蒂一頭烏髮與嬌美的臉龐,憂心地勸說:「還是戴上圍巾吧,妳在大馬士革時,應該也是必須戴著圍巾的吧。」
「一時忘了嘛,真麻煩。」艾絲蒂雖然這麼叨念著,卻是感激的朝路易微笑。
「你會突厥語?」巴魯抓住路易的手。
「算是會吧。」路易歎氣,抬高被巴魯攫住的手腕,「請放手,你抓痛我了。」
突厥語屬於阿爾泰語系,二十一世紀的土耳其語也是突厥語族之一,只是最初的突厥語採用修改後的阿拉伯字母,並大量借用波斯語的詞彙,而在西元一九二八年後,土耳其共和國為標誌新國家與舊鄂圖曼帝國之分別,改用拉丁字母。
文字會隨著歷史演化而改變,雖然路易在大學主修阿爾泰語系,但就如同羅姆語,他仍需要一點時間習慣十五世紀突厥語的發音與用詞習慣。
「你真的很奇怪。」鬆開他,巴魯古怪地瞪著路易,「不過這樣也好,你有更好的用處。」
路易很快便知道所謂「更好的用處」是指什麼。
吉普賽人能歌善舞,旅費不足,便打算在帕慕卡雷爭取表演的機會,路易順理成章的擔任「翻譯」,只是忙活了一整天,卻仍是被帕慕卡雷的郡主拒於門外。
鄂圖曼境內的城市分為郡、鎮、村三級,最小是村,其首長稱為采邑長,數村為一鎮,數鎮再為一郡。位於歐洲的郡,歸「1魯美利省長」管轄,位於小亞細亞的郡,則歸「2安那多魯省長」負責。
「可惡!」艾絲蒂忿忿不平踹了宅邸大門一記,「什麼態度啊!我們可是在馬木留克的皇宮裡表演過的藝人呢!」
郡主宅邸兩旁腰間掛刀的衛兵,馬上射出數道凌厲目光。
巴魯趕緊拖著艾絲蒂離開,抬頭看著天空,眉頭打結,「天黑了,今天只能先這樣了,得想辦法找門路啊……」
住不起客棧,只好在城門外一處空地紮營,在吉普賽人都睡著後,路易躡手躡腳地爬出帳篷,解下一匹載物的驢子,笨拙地騎上。
燒已經退了,奔波了一整天,路易感覺精神很好,唯一讓他不能忍受的就是一身汗臭,雖然城裡有很多大眾澡堂,但必須付費,而他身無分文。
帕慕卡雷(Pamukkale),Pamuk突厥語意棉花,Kale則是城堡,得名自於境內白色棉花似的天然石灰棚。在那層層相連如梯田的石灰華結晶,流滲出富含碳酸鈣的泉水,也因此帕慕卡雷內蘊藏著大小無數的溫泉池。
晚風輕柔吹撫過髮絲,夜深人靜,只有噠噠蹄聲,路易避開廣為人知大型溫泉,往僻靜的針松林走去,左迂右回,穿過稀疏林木,來到粗獷石礪圍繞的低地,憑著燭火微弱的光芒,看見一池冒著熱氣的乳白色溫泉。
路易露出一抹驚喜的微笑。
「噢……」吁出長長的一口氣,讓泉水淹過肩膀,赤裸的身軀浸淫在溫度適宜的水中,後背倚靠岸邊大石。
池邊大石疊放著借來的長袍,瘦小的驢子屈膝低伏著歇息,路易悠閒地暢遊。
「太好了,真舒服。」伸展著四肢,忍不住往池水深處游去,他自得其樂地游泳,嘩啦啦的水聲此起彼落,掩蓋了馬蹄踏步而來的足音。
直到,馬匹踢著石塊,低嘶歕息的聲音令路易警醒地猛然回頭,水底的手腳輕盈地划動以保持shen體浮沉水面,仰首,視線卻動也不動地停住。
俊碩的黑馬停在岸邊, 帶著沙塵的夜風吹拂起駕馭著它的男人的白色披風,頭巾蒙住了他的頭臉,只露出一雙閃爍於萎靡月光下的黑眸,單薄襯衫藏不住結實的身軀,執韁的手臂顯露鍛練有成卻又不會過分肌肉發達的線條。
路易愣愣地望著他。
男人同樣不疾不徐地回望他,背脊如軍人般挺直,居高而下的眼眸微微地垂著,注視著路易泅水的身姿,彷彿思考著什麼。
路易感覺,男人藏在罩巾下的唇好似無聲地微笑了,然後他終於慢半拍地想起水底的自己還赤身裸體。
「啊……抱歉冒犯!這裡是您的領地嗎?」生澀的用突厥語說著,他慌亂四處搜尋自己的衣物,赫然發現那匹黑馬的馬蹄不偏不倚地正踏在他的長袍上。
那是他唯一的一套衣服啊!
路易窘迫地游近岸邊,雖然彼此都是男人,但即便是在文森面前裸體,路易都會覺得尷尬,更何況是不認識的人,他佇足在池水漫過頸窩的地方。
「您的馬踩到我的衣服了……」他訥訥地說。
男人不為所動,只是垂眸專注地看著路易被蒸紅的臉龐,濕發貼在他耳畔,水滴沿著髮絲流淌過線條優美的下頷,一直蜿蜒過潮濕的頸子,半透明的乳白液體下,是白皙卻不過分蒼白的肌膚……
路易沒有發覺男人的眼色漸漸深沉。
他逕自苦惱了起來,看不清來者的面容,也許不是突厥人,雖然機率不大,但也可能是往來經商的威尼斯人、熱那亞人,或者是希臘人……
路易亂七八糟地想著,試探地用義大利語與希臘語向男人詢問,只見男人揚起眉,雙眼危險地瞇了起來。
下一瞬,男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拔出腰際彎刀,唰地,刀尖抵住路易喉頭,路易瞠大眼,整個人僵住,近在咫尺的刀鋒泛起一道冷冽的光芒。
路易抬眸,大氣不敢喘一聲,男人已經翻身下馬,揭去頭巾,露出一張年輕而俊美無儔的面孔,他昂著下巴,倨傲無比地睇著路易,緩慢地開口。
「你是什麼人?」
譯注
1 突厥語「魯美利」,意即歐洲。
2 突厥語「安那多魯」,意即亞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