墜日之城 上 序幕
    七月,隸屬愛琴海的馬爾瑪拉海灣,一片蔚藍,巨大且純白的帆錯落聳立於海面,臨灣幢幢白色建物如地毯上的繡飾般蜿蜒。

    渡輪緩慢駛離伊斯坦堡Yenikapl碼頭,朝向Yalova而去,最終目的地是土耳其的古城布爾薩。

    晴空如洗,艷陽高照,路易-道格森支起一手擋在額頂,瞇起眼遠眺那隱沒在眾多建物間的聖索菲亞教堂,身後一票同學打鬧吵雜,與他恬靜蕭索背影成強烈對比。

    另外顯得格格不入的,是他一個黑髮黑瞳的東方臉孔,鶴立雞群於一干白人黑人混雜的遊學團,即便他的英文流利一如道地美國人。

    文森與他的死黨勾肩搭背一陣胡亂照相合影后,視線停在不遠處那直挺的背脊,他笑笑地拍掉朋友熱情的手,默默走到那位氣質溫煦的同學身後。

    文森清了清嗓子,「嗨,路易,我聽說道格森先生的事了,我感到很遺憾。」

    路易微微回過頭,眼神平靜,「謝謝你。但,沒有什麼好遺憾的。彼得飽受化療之苦,死亡對他是解脫。」

    文森微微一愣,「可是,道格森先生才六十多歲。」

    路易彷彿微微地揚了揚眉,表示那又如何的清狂,但文森卻覺得那該是他的錯覺,因為路易只是保持沉默,側過臉,目光回到那一望無際的汪洋。

    對文森以及許多外語學院的學生來說,路易-道格森是獨樹一幟的存在。

    他是來自遠東的孤兒,十歲入籍美國,卻沒有接受正規教育,直到十九歲那年,賓州大學破例讓他參加入學測驗,結果一鳴驚人。

    他的數理成績如預料的未達及格標準,但令人驚艷的是他的外語表現。

    路易非但能同時駕馭日耳曼語族諸如英語、德語,以及,羅曼語族如義大利語、法語、西班牙語,更有涉略拉丁語與古希臘語。

    彼得-道格森是他的養父,是寂寂無名的印歐語言研究學者,當他推薦路易應試時,只淡淡地說了一句:「這個孩子,我已經沒有什麼可以教導他的。」

    賓州大學首開先例,讓他入學,甚至要直接提拔他成為研究生,不僅如此,聞訊而來的各方語文學術機關,也展現出搶人的企圖。

    然而,彼得卻全部拒絕。

    文森的祖父是賓州大學文學院的老教授,他還記得,那日祖父氣憤不平地解下領帶摔在沙發上。

    「食古不化的傢伙!」從來是一派紳士作風的祖父破口大罵,「說什麼不能再讓路易這樣下去,一定要讓路易走回普通的路!狗屎!他明明就是個天才!」

    於是,路易成為一名普通的大學生。

    路易拋棄讓他聲名大噪的印歐語,主修冷門的阿爾泰語系。這也是為何文森刻意安排暑期到土耳其遊學的原因。

    阿爾泰語系的語言已經夠冷僻了,然而,文森更曾在圖書館,看見路易獨自鑽研艱深的閃語。

    接近休館的深夜裡,微微昏暗的燈下,窗邊落雪稀疏,路易懶懶地靠著窗台,一手托著腮畔,低斂的睫毛落在厚重的書頁上,形成蝴蝶似的影。

    「路易。」並不是刻意要打擾他,但,文森情不自禁地喊了出聲。

    文森還記得,當路易抬起頭時,光,自他發頂灑落,泛起一層純白似的透明肌膚,閃耀著純粹光芒的濕濡黑眸,一瞬不瞬地凝住文森。

    彷彿被攝入May Ray過度hexie的朦朧鏡頭,陷落後定格在那一片虛幻而美麗的荒蕪中,是恆久的風景,但也是冰冷的蕭條。

    直到,層層疊疊在桌面的書籍陡然滑落,才打破魔咒一般的藩籬。

    視線落到書頁,是古阿拉伯語版本的古蘭經。

    文森震懾了下,那時,恐怖攻擊剛席捲了美國,他遲疑地說:「看這種書實在太危險了!你不怕被貼上標籤嗎?」

    路易困惑地想了想,說:「什麼標籤?」然後,綻出一抹無菌般的淺笑,「我只是有興趣而已。」

    那一剎那,文森驟然有一些瞭解彼得-道格森的堅持。

    在與俗世隔絕的那九年間,彼得是如何教養路易的呢?

    排除粗鄙浮淺的美式文化污染,纖細、俊美、幽柔的東方少年不知污穢為何物,只是單純沉溺於宛如符號遊戲的各式語文之中,宛如水仙般無暇生長。

    高潔的性格,甚至讓路易看起來比實際年齡還稚嫩許多。

    然而,死亡是殘酷的,它會剝奪彼得孱弱的守護,在無菌皿破裂的時刻,路易將會面臨什麼呢?是否會不堪現實的逼迫而幻滅腐朽呢?

    渡輪隨著潮流些微起伏,文森凝視被烈陽籠罩的路易,只扣到第二顆扣的襯衫,露出白皙頸頰,不帶一絲汗漬。

    「你有想過未來的出路嗎?」文森突然問。

    路易不解地望向他。

    「我聽說,道格森先生的親生子女將他所剩無幾的遺產瓜分殆盡,你可能什麼都無法獲得。」

    路易淡淡一笑,「文森,你是我唯一的朋友,但你總是如此憂心忡忡。」

    「除了學問,你一無所有。」文森忍不住粗魯地提醒他,「光憑學問,不足夠令你好好生活下去。」

    「我並不是一無所有,我有這個。」路易自襯衫內拉出一條用紅繩繫住的玉珮,那是一塊樹葉外形的黃玉。

    文森古怪地摸了摸玉上所刻的文字,「是中文?」

    「嗯。」路易字正腔圓的用中文念出:「如意。」

    「如意?」文森模仿他的發音,卻顯得怪腔怪調,文森皺皺眉,「怎麼……很像你的英文名字?」

    「這塊玉應該是得自於拋棄我的父母。孤兒院用如意幫我命中文名,後來,彼得也用近似玉面上中文字的發音為我取英文名。」

    路易邊解釋邊將玉墜放回衣衫內。

    兩人的身後驟起鼓噪與尖叫聲,循著眾人的視線望去,輻射狀朝他們所搭乘的渡輪而來的數十艘快艇,從遠至近,在波瀾水面劃出白色痕跡。

    渡輪的速度明顯放慢,甚至停滯下來。隨著快艇靠近,視野越漸明顯,站在快艇上的男人們,個個手持長槍,神色肅穆。

    渡輪上少數的土耳其普通百姓hexie角落,議論紛紛,為數眾多的觀光客忍不住驚駭地竄動、大呼小叫。

    文森是學生會會長,也是此次遊學團的學生代表,他箭步向前拉住地陪。「怎麼一回事?」

    「我也不知道……」操著生澀的英語,地陪是個畏縮的中年男子,「船長說,他們只是要上船來找一個人。」

    「他們?他們是誰?」文森追問。

    「噢,他們……他們就是他們……」地陪支吾其詞。

    「你說清楚!」文森大力揪住他的手臂。

    「他們是皇帝陛下的禁衛軍!」地陪甩開他的手,撇下這句,落荒而逃。

    「怎麼可能……土耳其是共和國,早就廢除帝制!」

    文森的驚疑掩沒在持槍軍裝男人登船的眾人巨大驚懼叫嚷聲,他們對金髮碧眼、黑膚鬈發的外國人視而不見,也不去注意本地人,只是專注地在尋找。

    當他們的視線落在從頭到尾佇立於欄杆邊未曾稍動的路易時,領隊的軍人立即召集分散開的隊伍,將路易與群眾隔開,並且拉過耳麥低語。

    路易臉上沒有任何一絲不安,只是微微顯露詫異,他鬆開了一直握著欄杆的手,堅固的渡輪卻突然無浪而擺動,他顛躓了下,緊接著,船身竟開始詭譎地劇烈地上下起伏。

    只見被困在軍隊之外的人群跌跤驚叫,無形的力道衝擊路易往後踉蹌,他的腰撞上欄杆,下一瞬,整個人騰空翻落。

    「路易——」

    他聽到有個人用暴怒的吼聲在咆哮他的名,那不是文森的聲音……路易昏眩不已地聽著,奮力睜開雙眼,陽光刺痛了瞳孔,在即將落海的那刻,他看見——

    一雙比黑歐泊更迷幻更危險的眼眸。

    然後,冰冷的愛琴海吞沒了他,將他席捲入未知的黑暗命運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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