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堂燼家中長輩已不在,所以心急的談禮復索性全包辦了這樁婚事的籌劃,只不過用的都是未來女婿的銀子,花了說快不快、說慢亦不慢的一整個月,便花了上萬兩辦成這場熱鬧鋪張的堂談兩府合婚喜事。
光是大設流水席,還有廣發喜帖給全徽州及所有生意場上的往來相與,就花去了五、六千兩銀子,席上皆是各色山珍海味,參鮑肚翅應有盡有。
玉樹臨風的堂燼一身新郎喜袍,襯托得他丰神俊朗,優雅迷人。
席上,可不知碎了多少顆女子的芳心呢。
其中暗暗哭得最慘的是談翠環,私底下狠狠把那個趾高氣昂、天生好運的堂妹給咒罵了好幾遍。
「不公平,這老天爺實在太不公平了。」她望著席上那頻頻被人敬酒的英俊紅袍男子——她的堂妹婿——不禁悲從中來,恨得咬手絹兒。「憑什麼她談瓔珞就能要什麼有什麼?在家備受寵愛,現在又能嫁給這樣的如意郎君……她前世究竟是燒了什麼高香,為什麼這一世能過得這麼稱心快活?」
談運慶卻是呆呆地坐在席上,貴為大舅子,可不知怎的卻連半點喜意也無。
感覺像是……他這一生最重要的東西被搶走了的痛苦和不甘。
只有談家三位老爺滿面春風,喜上眉梢,也是這宴席上最高興也最得意的人了。
一場婚宴,人心各異。
而坐在堂府那佈置得富貴華美、喜氣洋洋的新房裡,身穿鳳冠霞帔的談瓔珞被迫乖乖坐在錦繡床沿,卻是坐到渾身腰酸背疼,卻也難忍心中喜悅和忐忑。
——今天晚上會怎麼樣呢?
——他將來可會一直待她好?
——往後她娘家的生意,他應該會全部護持得妥妥當當吧?
談瓔珞一忽兒小臉紅得發燙,一忽兒又緊張得手心冰涼,兩手不斷絞擰著紅艷華麗的嫁裳裙裾,坐立難安。
終於,彷彿過了一生之久——
隔著紅蓋頭,她什麼也看不到,卻清楚聽見了那穩健從容的腳步聲響起。
她心兒猛地震了一下,頭垂得更低了,心慌意亂得有些暈然。
直到那大紅燦爛得有些刺眼的紅蓋頭被他持黃金喜秤挑起,她烏黑明亮眸兒難掩一絲羞澀,卻又勇敢地直視著他——
她的相公。
「娘子。」堂燼身上微有酒氣,清澈的眼底卻毫無半絲醉意,低沉的輕喚令她背脊竄過酥麻僳然感。
儘管談瓔珞自認天不怕地不怕,膽大倔強,可此時此刻,她所有的貴氣與傲氣全不知跑哪兒去了,剩下的只有像海浪般拍湧上來的嬌羞赧然。
堂燼執起她的手,大掌暖暖地包覆著,深邃眸光瞅得她心跳加速,雙頰染彤。
「今日起,你我就是夫妻了。」
傻子,堂都拜了,他倆自然是夫妻了,難道他以為自己是在做夢嗎?她臉蛋兒更紅了,嘴角不禁往上揚。
「有些事,我想我們有必要開門見山地談一談。」他溫和地道。
現在?她臉上閃過一絲困惑。
「我知道這門婚事乃是出自商業聯姻的考量,其中並無兒女情意,但我是決計不會委屈你的。」
他語氣沉靜如常,她聞言卻是一呆,全然不知他這話是什麼意思。
怎麼會沒有兒女情意呢?他不就是因為愛煞了她,這才挺身而出還主動求親的嗎?而且他當然不能委屈她,她往後可是他的愛妻了,不是嗎?
「所以我向你保證,你既已是我堂燼的妻,入了堂家的門,這一生我都會好好照顧你,讓你衣食豐足無憂。」他眼神深刻地凝視著她,「你可以相信我。」
談瓔珞腦子宛若一團漿糊,只能愣愣地望著他。
他到底在說些什麼?
「就這麼說定了。」他淡淡地道,隨意地端過一隻黃金鴛鴦杯,付她舉起杯子致意,「請。」
他不待她反應過來,與他共飲交杯酒,而是逕自一仰而盡,隨即擱下空了的鴛鴦杯,便起身往外走。
談瓔珞的腦中一片空白,像是足足過了一生之久,她才霍地跳了起來,憤然追過去。
「站住!」她全身都在顫抖,眼眶灼熱,怒火上湧。
紅袍身影停頓住,堂燼微微側首,禮貌的詢問:「娘子,還有什麼事嗎?」
「你……你那些話是什麼意思?」她呼吸急促,胸口卻好痛好痛。「什麼叫作商業聯姻?什麼又叫作沒有兒女情意?」
「堂談兩家結親,為的就是能聯手對抗鳳徽號。打從一開始,你不是便已知道了?」他微感詫異。
「我——」可恨的是,她竟連半句也辯駁不了。
但他應該心知肚明,他所做的種種一切都是為了討她歡心的,不是嗎?
「你累了一天,還是早點歇著吧。就別再胡思亂想,從今起安心地做堂家少奶奶就行。」
「我沒有胡思亂想,明明就是你——」她喉頭哽住。
明明是他先待她那麼溫柔,那麼好,這才讓她全無招架之力地喜歡上了他。
可現在,這一切又算什麼?
「娘子?」堂燼泰然自若地看著她,彷彿什麼事都沒發生過。「怎麼了嗎?」
「好!就當它是商業聯姻,可是我要你發誓,你堂燼只能有我談瓔珞這個妻子,你這一輩子永遠不准給我納妾。」她拚命忍住淚意,倔強地昂起頭。
「好。」他微微一笑,彷彿對於這樣的要求亳不意外。「我答應你。」
「還有,你得扶持我娘家,助我娘家東山再起。」她憋住想哭的衝動,咬牙道,「這是你欠我的!」
「當然。這不就是堂談兩家結親最主要的目的嗎?」他對她溫柔笑了笑,隨即從容離去。
談瓔珞瞪著他頎長的背影消失在大紅燈籠高高掛的喜氣光影下,剎那間,突然覺得那頂美麗珠翠鳳冠沉重得令她的頭暈眩劇痛難忍。
「這門親事……這門親事究竟是算什麼?」她指尖深深陷入了掌心,疼得幾乎沁出血來,痛得無法呼吸。
究竟是爹爹騙了她?還是她騙了她自己?
艷紅燭淚刺目地凝固在桌上,一雙黃金鴛鴦杯,一杯空,一杯冷。
談瓔珞獨坐了一整夜,直到天明。
她雙眼酸澀痛楚,胸口燃燒的憤怒只餘灰燼青煙。
思前想後,再心有不甘,再氣再惱,都掩蓋不了她的相公原來不愛她的事實。
原來一切都是她自己會錯意、表錯情。
原來他真的只是出自於故交之情,這才好心包攬此事。
原來……他自始至終都沒有愛上她。
談瓔珞硬生生將淚意逼回去,深深吸了一口氣。
不,他會愛上她的!
「我會做給他看,我會讓他知道,我談瓔珞只要肯做,就會是世上最好的妻子,他堂燼是三生有幸才能娶我為妻……」她握緊粉拳,小臉滿是堅決,「所以,他一定會愛上我的。」
沮喪氣餒、要死要活才不是她的作風,她談瓔珞這十幾年來又怕過誰來著?
「來人,快快幫本小姐——不,是本夫人梳洗!」她扯下了礙手礙腳的霞帔,脫掉那襲令人窒息的厚重嫁裳。「還有,叫所有下人到大廳集合,我這個新夫人有話要親自同他們宣佈!」
「是。」
一個時辰後,大廳站滿了垂手恭立的大小管事與奴僕,靜心等待著新任當家主母到來。
談瓔珞一頭烏黑長髮梳成美麗端莊的髮髻,劉海也往後梳,露出了雪白瑩潤的額頭;可精心打扮的妝容卻掩飾不了眼圈下一夜無眠的暗青。
「拜見夫人。」眾人跪了下地。
「都起來吧。」她逼迫自己捺定性子,姿態雍容地坐在主位上。「你們也明白,我相公生意做得很大,所以從今兒起,這個家大大小小的事兒都由我這個夫人負責管理,誰都不許為了一丁點兒雞毛蒜皮的小事去煩勞打擾他,聽見沒有?」
眾人面面相覷,微帶遲疑地回了聲「明白」。
管家清了清喉嚨,「請問夫人,這是主子的意思嗎?」
談瓔珞火氣頓時冒了上來。現在是怎樣?連個下人都以為她這夫人是當假的嗎?
他們都知道堂燼不是因為愛她才娶她進門的嗎?
談瓔珞胸口突然變得好緊,緊到個能呼吸。
「你誰?叫什麼名字?又是幹什麼的?沒瞧見你家主子昨兒用八人大轎把我光明正大迎娶進堂家來?我是他娘子,就是你的主母,你敢用這種口氣同我說話?」
她下巴抬得高高的,這樣就不會被人瞧見泛紅濕潤的眼眶。
管家一凜,忙連稱不敢。
「既然不敢,那往後我說什麼就是什麼,你們只要好好照做便行了。」她哼了哼,若無其事地一擺手,「好了,都下去吧!」
「是,夫人。」
待眾人魚貫退出後,空蕩蕩的大廳只剩下談瓔珞一人。
「很好,瓔珞,就這麼照著一步一步做就對了。」她喃喃自語,努力替自己打氣。「讓他們知道誰才是老大,讓相公知道你會把家裡打理得很好,只要這樣做就對了。」
可是……還要做什麼?
她突然發現除了擺譜端架子以外,她什麼都不會。
談瓔珞心底湧起了一股深深的無力感。
那,她該怎麼讓他愛上她呢?
相較之下,堂燼全然知道自己的身份,還有此刻身上背負的責任,並且毫不猶豫地執行下去。
自婚後第二日起,他便全心全意地貫徹著自己對岳父允下的那個承諾。
出資八十萬兩銀子,暗中派遣最信任的左右手帶著十八艘輕舟,名義上是往蘇州購絲,再迂迴走江南水鄉如蛛網般交織縱橫的水道,直取福建武夷山。
堂燼早私下透過情搜深入瞭解了武夷山如今的茶況,也清楚掌握了茶農間的糾葛。
鳳徽號自有茶山生產獨門茶「胭脂醉」,也和武夷山最頂尖的茶農訂下契作之約,包括談家數十年來合作的百年第一茶——陳家在內。
不過據他所知,陳家有一子一女,長女聰慧精明能幹,為人八面玲瓏,深得乃父真傳,舉凡家中茶務大權盡攬於一身;陳家獨子自覺受冷落,憤而攜茶種出走,落腳於武夷近江西一處偏遠霧山上,自號方為正宗陳家茶。
堂燼命心腹找上的,就是陳家獨子。
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他會願意合作的。
果不其然,兩個月後捷報傳來——
「陳家茶足足供了我們一千斤春茶、三百斤烏龍團茶,還有五十斤的武夷鐵羅漢……哈哈哈!真是太好了!」談禮復做夢也沒想到會如此順利,樂得合不攏嘴。
終於一掃心中積鬱怨憤的一口惡氣!
「岳父,這是我的人今早快馬加鞭送返而至的一百萬兩銀票。」堂燼微笑著恭敬奉上。
談禮復兩眼直勾勾地盯著那張一百萬兩銀票,老掌不爭氣地顫抖著接了過來,滿面抑不住狂喜興奮激動。
已經好久……好久沒有見過這麼大面額的銀票了。
「另外,茶商們滿意極了,都說談家竟能取到如此極品的茶,那麼往後寧可少收一成,年底也非同談家續約不可。」堂燼又道。
「哈哈哈,好!很好!」談禮復拊掌大笑,暢快得意非凡。「這下可教他們不敢再小覷我們徽州老談家了吧?」
「百年徽商談家果然名不虛傳,據說陳家茶正宗傳人一聽是談家要的茶,二話不說,立刻將珍藏茶磚盡數搬出,甚至還派人隨行押船,一路上照應茶磚的乾濕狀況。這原來,都是談家的面子。」
「好女婿,這不都是承蒙你出的力嗎?」談禮復面上謙虛,話裡卻止不住沾沾自喜。「不過話說回來,談家是百年老店了,在各商號相與間,這三分薄面還是有的。」
「醫父太客氣了。」他笑笑。
「話說回來,你畢竟年輕啦,還沒見過當年談家風華正茂、商霸天下的繁華盛景……」談禮復心思不禁飄遠了,帳然的遙想當年。「想我父親叔伯那一輩,光是各房庫內收著的五尺高珊瑚樹、龍眼大的南洋珠、巴掌大的頂級翡翠,那些可都是真正的寶貝啊!」
堂燼凝視著他,神情專注,似也聽得入神。
「唉,只可惜子孫不肖。」談禮復苦笑,自責道:「我們兄弟雖有心勤加經營祖業——不怕自家女婿笑——然而,我們兄弟資質和父執輩相比是差得遠了。」
「岳父過於自謙了,現今商場局勢詭譎多變,人心難測,朝廷又時不時盯著咱們這票商人,動輒橫加干涉霸攔好處,現在做生意,手法已不能比當年了。」
堂燼一席話深深說到了談禮復心坎裡去,恨不能立時引為知己才好。
「這話實在!現在的商人哪還有半點道德?個個張大了口,迫不及待將對手吞吃個骨頭不剩,就像商岐鳳那樣!」
「岳父……」堂燼有些欲言又止。
談禮復瞥見他的猶豫,心下瞭然,「你還是想知道,我談家究竟如何得罪了商岐鳳?」
「冤家宜解不宜結,或者清楚了癥結所在,就能平撫商岐鳳那股緊追不捨的怒火。」他語氣溫和地道。
「可惱的就是,我談家根本就無從得罪過他商岐鳳!」談禮復氣苦惱怒又委屈,手掌重重拍了下桌面。「我想破頭也想不明白,他究竟為何非把談家趕盡殺絕不可?」
「岳父查過了箇中內情嗎?」堂燼面露深思。
「怎麼沒有?」談禮復臉上閃過一抹異樣的驚怵之色,隨即強笑道:「我派人打聽過,鳳徽號如今對外管事的是個名喚玉娘子的女人,聽說她出身青樓,還曾是某個大官的七姨太,也不知是用了什麼狐媚之術,竟然能讓商岐鳳如此寵幸和信任?」
然而,談禮覆沒有對他坦誠的是,那個玉娘子的真實姓名,竟和他那失蹤多年的侄女兒一模一樣。
真是她嗎?
不,不可能是她,她絕沒有那麼大的能耐。談禮復極力嚥下恐懼和寒顫感,理智強烈告誡著、說服著自己——當年她一無所有又傷痕纍纍,只怕早就不知病死餓死在哪個亂葬崗了。
堂燼望見他眼底的懼色,心念微微一動。
「不過,這次真是多虧我的好女婿鼎力相助.非但為老夫討回了這口氣,這一百萬兩更是我談家的及時雨,這下資金的調度,該給相與們的貨款也都暫時沒問題了。」談禮復深吸一口氣,回到主題。「接下來就等我二弟那頭的好消息……」
「岳父過獎了。」堂燼依然謙沖低調,毫不居功。
「呃……」談禮復有些不甘願地想起,訕訕道:「瞧我高興的,倒一時給忘了,這一百萬兩裡有八十萬是該還給女婿的,還有也得再扣掉理應給堂家的賺頭……」
堂燼看得出來,岳父極為心疼那轉眼間就要被瓜分得七七八八,僅剩無幾的一百萬兩,他眸光微微一閃,不禁笑了。
「岳父,此刻正是談家生意重振昔日榮光的緊要關頭,每一筆掙進的銀兩都極為重要。」他頓了頓,一臉誠懇地道:「如果您老不嫌棄的話,我出資的這八十萬兩就當是無息借您的如何?往後方便的話,岳父再行歸還萬緞莊即可。」
「無息?」談禮復老眼…亮,不敢置信地喜道:「當、當真?」
「是。」
「那、那怎麼行?」談禮復幾乎抑不住心頭狂喜,表面卻還是故作猶豫。「不行不行,老夫豈能佔盡自己女婿的便宜?這話要傳出去,那我談家還有何顏面在商場上立足呢?」
可他也確實需要這筆巨款,好填還那兩個不成材的弟弟所闖下的虧空……思前想後,談禮復頓時深陷矛盾兩難。
岳父的反應完全在他的意料之中,堂燼也早就準備好了最妥貼最不傷面子的回答。
「岳父如此自律嚴明,不愧為商界德高望重、人人敬服的大老。」他話中的尊敬,令談禮復笑得合不攏嘴,「那麼,就名義上打個契約,說您是以那位在江畔的八處談家酒樓為押,向小婿質借了八十萬兩白銀,待那筆販馬交易完成,賺得營收再行歸還小婿,贖回樓地契。當然,這不過是前人撒灰,迷迷後人的眼罷了,岳父,您以為如何呢?」
什麼!那八間生意最豐、位置最好的酒樓?
談禮復臉色微變,有些驚疑不安地看著他,難掩幾分躊躇。
「如果岳父信不及小婿的話,那自然也可以莫擬此契約。」他悵然一歎,「小婿不過是商場上後進小子,岳父對我沒有足夠的信心,那也是可以理解的。」
「呃,不不不……」談禮復一驚,連忙陪笑解釋,「哪兒的話,賢婿對談家這麼有情有義,百般看顧照應的,我又怎麼會信不過你呢?」
「岳父無須安慰小婿。」他淡然一笑,「商場之上自是得步步為營,不能盡信他人,就算是親如翁婿亦如是。這樣的道理,小婿明白。」
「不不不,你不明白——」往後還得靠這位商場奇才替談家出頭,談禮復完全不想他有半點誤會、絲毫不快,趕緊道:「那幾處酒樓也值不得幾萬兩銀子,賢婿拿它做八十萬兩的價值來抵,已經是大大吃虧了,我又有什麼好不放心的呢?」
況且待販馬的利銀一來,堂家屆時真要依約討,談家也不愁沒銀子還。
再說了,他也看準了這個女婿沒那個膽真討這筆銀子!
「可是……」
「沒有可是!就這麼辦!」談禮復深怕他反悔,立刻研墨提筆書寫了一式兩份的抵押質借契約,「來來來,就這麼個寫法,這樣兩邊互利互信又互相不佔便宜,賢婿看看可還使得?」
堂燼依然有些遲疑,卻還是好脾氣地接過那兩份契約,眸光緩緩瀏覽一遍。
「岳父是商場老將,這麼寫自然妥當萬分,只是您真的不必非如此不可……」
「你我速速簽了便是!」談禮復假意老臉一沉,「再推辭,就是不給我老頭子面子了。」
堂燼只得乖乖順從。
待兩人簽名落款印指畫押為記後,談禮復這才露出滿意神色。
反正有珞珞在,哪裡怕這個身家豐厚的貴人嬌客飛了不成?
而且現在談堂二姓已同為一家,日後,他談家的庫裡又何愁裝不進堂家海一般的銀子?哈哈哈哈!
談禮複眼底滿滿的貪婪和算計之色,心機深沉得令人寒顫。
「賢婿年紀雖輕卻是經商奇才,光是這兩個月,便不知代老夫輸通了多少位相與,也替我談家解決了不少的麻煩。正所謂長江後浪推前浪,也是時候讓年輕一輩出頭表現了,所以老夫想,不知賢婿可願代為全權管理我談家的生意?」
堂燼濃眉微蹙,二話不說斷然婉拒。「不,小婿何德何能?雖是姻親,可又是外姓,如何能代掌談家事業?」
「老夫再三思量過,就你最適合了!」談禮復急切地道,「且先不論賢婿待我談家的高恩厚情,就憑你這一手運籌帷幄,就遠遠非我那兩個不肖弟弟可及,更甭提你那個頑劣不堪的大舅子了。」
「人言可畏。」堂燼搖頭歎息。
「可是——」
「岳父,往後在生意上,小婿處處幫襯些倒是應該。但代掌談家事業,確實不合適,還請岳父收回提議。」
談禮復一時啞口無言,卻也不願就此罷休。
好,不要緊,反正談家一定有人能讓他改變心意的。
萬緞莊。
堂燼信步而入,隨即一怔。
天井下,那嬌艷甜美的身影好不熟悉,好似是他因忙碌而闊別了兩個月的新婚妻子。
「娘子?」
談瓔珞一震,抬起頭來,雙頰不爭氣地浮起嫣然紅暈。
這兩個月來他早出晚歸,大部分時間都歇在書房裡,就算回房,也是在她睡著之後。
他們甚至尚未圓房……談瓔珞小臉先是一紅,隨即變得蒼白。
「相公。」她呢喃輕吐,鼻頭有些酸酸的。
她多想像只哈巴狗兒似地猛巴住他不放,可見他負手佇立的模樣,又不敢放肆。
因為她得學著溫柔,因為男人都喜歡婉約的妻子,因為她要當一個在他心目中最最稱職的好娘子。
「怎麼了?有事嗎?」他微笑問。
談瓔珞望著那溫柔如昔的笑容,心卻不知怎地疼了起來,如果他未曾在洞房花燭夜說過那些話就好了。
那麼此時此刻,她就能理直氣壯地撲進他懷裡撒嬌,甚至撒賴,就像一個備受寵愛的妻子那般眷戀著深情以顧的相公,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客套陌生疏遠。
可惡!她又想哭了。
「娘子?」他凝視著她,語氣有些遲疑,「你……在哭嗎?」
「才沒有!」她匆匆用袖子抹了下,惡聲惡氣地道:「你瞧錯了,我哭什麼?哪有什麼好哭的?只、只是有沙子迷了眼罷了!」
堂燼眸底微微一閃,手動了下,像是想伸手觸摸她,卻又忍住。
「好。」最後,他只是簡短地道。
「好什麼?」她反倒愣住。
「你只是沙子迷了眼。」他淡淡地同意。
談瓔珞心一酸,淚水險些真的奪眶而出。
難道他就不能再多注意她一點兒?再多關心她一點兒嗎?
——她生平首次痛恨極了他的溫柔有禮!
「呃,我……前幾日有清灶房熬些綠豆湯給下人們消消暑。」她吞下自我嫌惡的酸楚感,下巴抬高,背脊挺得更直。
堂燼微帶迷惑地挑高了眉,有一剎那不明白話題怎麼扯到那兒去了。
「消暑?」不是已入秋了嗎?
「你那是什麼眼神?難道你懷疑我這個夫人當得不夠格?」他疑惑的眸光令她幾乎按捺不住脾氣,活像被冒犯攻擊了一般,尖聲道,「還是你覺得我談家小姐就做不好你堂家夫人嗎?」
「我沒有那個意思。」他眼神冷淡了起來。
話一衝口而出,談瓔珞就後悔了。
「我……我只是……」她困難地吞嚥著口水。「受不了人家冤枉我,而且我已經努力在學著怎麼做一個當家主母,我才不想要你以為我什麼都不會。」
「我會記住那一點的。」
她盯著他,有一絲絕望地感受到,他倆之間好像有什麼變得不一樣了。
可究竟是什麼?到底是什麼,會讓她覺得莫名的心慌與害怕?
她搖了搖頭,甩去那毫無理由的惶恐,極力定下心神。
「算了,那些都不重要。」她抬眼望向他,擠出一抹她希望是傲然的笑容,「我今兒到莊裡來,最主要是想問你,你答應過要幫我爹爹重振談家的,難道你反悔了嗎?」
「岳父去過家裡了?」堂燼看來並不訝異。
「是我爹叫人接我回娘家坐坐,這才隨口提起的。」反倒是談瓔珞沒來由的心虛。「可是你答應過我的!」
他沉默了片刻,隨即抬眼深深地注視著她,「你當真希望我答應,總掌你娘家的產業?」
那低沉溫柔的詢問裡,似乎帶了一絲別的什麼……
談瓔珞心沒來由的一顫,下意識地摩挲著突然覺有些冷的手臂——是錯覺吧?
他不是這世上少數能令她感到信任依賴的人嗎?
就算他們的親事只是出自於商業聯姻,可她也不信他會做出任何傷害她的事來。而她也從沒忘記他一直以來是如何溫柔待她的。
談瓔珞想起昔日種種,心頭不由得一暖,而這給了她勇氣,直直迎視他深邃專注的眸光。
「是。請你答應我,答應我爹爹吧。」
堂燼的眼神深刻而複雜,彷若掠過一絲心疼……和憐憫。
「你可知你爹想交付到我手中的是什麼?」他輕聲問道。
「我知道。」
「你不怕嗎?」
她凝視著他,嘴角綻放一朵甜甜的笑容,「我們是夫妻,對你,我有什麼好怕的?」
他微斂笑容,輕輕佻了下眉,「你的信任讓我很感動。」
「那,你是答應了?」她心兒漏跳了一拍。
「我怎能令你失望?」他嘴角有一抹帶著深意的笑容。「畢竟,我們已經是夫妻了。」
天井下,陽光過分燦爛,輕易教人花了眼。
而他的笑容,依然那麼樣地溫柔。
那是倒映在她瞳眸裡,一抹最清晰的心動。
談瓔珞癡癡地望著他,胸口漲滿了窩心幸福感,她如釋重負地發現——呵,是的,他還是以前那個堂燼,一切都沒有改變。
只要她繼續努力,他肯定會愛上她,而終有一天,她會成為他名副其實的妻的……
她的眼眶發熱,嘴角卻笑得好美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