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他們一前一後踏入談家大宅,下人們迎接而來的不是驚喜萬分或是如釋重負的表情,而是一張張臉上明顯的惶恐畏懼不安。
「你們見鬼了不成?」談瓔珞脫口而出,頓時寒毛全豎了起來。
該該該……該不會那天她闖了鬼屋,真把鬼給放出來了吧?
「大小姐……不是的……」一名老僕人結結巴巴地道,「是老爺們在吵架。」
「呼,嚇死我了,我還以為——呃,我是說吵架有什麼?」她吁了一口氣,毫不在意地揮了揮手。「我爹爹和叔叔們最近特別愛吵,誰不知道?對了,那他們現在在哪兒?」反正肯定又是為了生意上的事。
「在德廳裡。」老僕人見她抬腳就要走,忙鼓起勇氣攔住。「大小姐,還、還是不要吧?大老爺真的真的很生氣——」
「放心,我爹見了我就開心了。」談瓔珞自信滿滿地道,一個勁兒便往前衝。
一隻溫暖有力的手驀地攫住了她的手肘,硬生生將她腳步拖停下來。
「你……」她回頭愕然地望著堂燼。
「我陪你去。」他語氣溫和堅定。
「可這是我們談家的家務事……」她一愣,理所當然道:「跟你沒有干係,你犯不著淌這渾水。」
「我陪你去。」他再次重複,語氣堅決而不容撼動。
她腦子亂糟糟,心下卻沒來由一暖,倉卒間,只得胡亂點了點頭。
直到進了德廳,聽到裡頭傳來乒乒乓乓的巨大聲響,談瓔珞臉上閃過一抹恐懼,有那麼一剎那,她萬分感激有他的陪伴。
她的腳步遲疑了一下,強作鎮定,不忘對他炫耀道:「聽見那一聲脆響了沒?我們談家人連發脾氣時砸的都是上好青花瓷,三百兩銀子一隻的那種。」
「府上的水準沒話說。」他微笑附和。
「那可不?」談瓔珞噗地一聲,忍不住咯咯笑了起來。
也多虧了他,她紛亂心思頓時鎮靜了不少,深吸一口氣,對廳裡暴跳如雷的身影喚道:「爹。」
氣喘吁吁,舉止幾近瘋狂的談禮復霍地回頭,雙眼血紅憤怒,猶如困獸般怨恨可怕。
她心下打了個突,頓時忘了自己要說什麼。
談二爺和談四爺的表情也好不到哪裡,只是在瞥見堂燼的瞬間,三人臉色陡然僵住,迅速交換了一個警覺的眼神。
「珞珞,你怎麼來了?」談禮復神色複雜,隨即想起自己那一日對她的失態大吼,還有那一記掌摑,眼底頓時盛滿了悔傀和心疼,伸手想摸摸她的頭。「對不起,那天爹爹是怕你出事,這才急瘋了,失手打了你……還疼不疼?你還生爹爹的氣嗎?」
談瓔珞心頭一熱.鼻頭頓時酸楚了起來,「爹爹……」
「好孩子,爹爹就知道你是最體諒爹爹的。」談禮復喉頭發緊,眼眶紅紅。
「爹爹跟你保證,以後再也不會凶你了。」
「以後珞珞會乖,一定聽爹爹的話,不再隨便亂闖禍了。」她拚命點頭。
堂燼靜靜佇立一旁,眼神溫柔又有些好笑地看著她。
果然還是個小丫頭,連允諾都是那麼孩子氣。
談禮復吸吸鼻子,瞥見堂燼時,不禁有些尷尬。「賢侄,坐坐坐,呃,方才教你見笑了吧?我們兄弟幾個就是這樣,一討論起正事來,誰也不讓准,非得爭得面紅耳赤不可。」
「未曾先遞名帖求見,就這麼貿然闖進來,是晚輩失禮了,還請三位叔怕見涼。」他拱手笑道。
「好說好說。」
「爹,二叔叔,四叔叔,你們為什麼又吵架了?是因為咱們家裡的生意又出問題了嗎?」談瓔珞心急地衝口問出,「還是那個商家又找我們麻煩了?」
談禮復臉色劇變,驚惶又懊惱地瞥向堂燼,極力維持聲線平穩。「傻孩子,你瞎說什麼?咱們談家生意很好,哪有什麼問題?還有,又是誰對你胡亂嚼舌商家的事兒?商家跟咱們素來井水不犯河水,又哪裡會找我們麻煩?」
「可我明明就聽見你們說……」
「商場上的事兒你女孩子家不懂,就快別瞎攪和了。」談四爺不安地睨著堂燼,清了清喉嚨,板起臉道。
「我也是這家中的一分子,為什麼我不能知道發生什麼事?」她激動地嚷嚷。
「丫頭,沒聽見你四叔叔說的嗎?」談禮復又煩躁了起來,低斥,「沒你的事兒,回你屋裡去!」
她臉色一白,淚珠兒在眼眶裡打滾,可依然倔強地拚命忍住。
堂燼不著痕跡地跨步挺身擋在她跟前,沉靜開口:「瓔珞姑娘也是出自關懷長輩之心,這才把話稍稍說急了些,還請諸位莫再嚴詞責怪了。」
他們三人不約而同一愣。
「三位爺心焦,是為了原本答允商借八十萬兩銀子予談家前去販茶的蕪湖蔣家,突然改變心意,臨行抽手…事吧?」他眸光坦率而不帶絲毫批判,對於他們三人臉上浮現的難堪與慌亂彷若無睹,只是平靜地就事論事。
談家三人臉色變得更加難看。
片刻後,談禮復咳了一聲,強自鎮定道:「沒錯,蕪湖蔣家的確曾主動提議質借八十萬兩銀子,不過老夫沒答應。想我談家相與知交遍佈全徽州,不過區區八十萬兩,也還輪不到他蔣家來獻慇勤。」
堂燼若有所思地微笑。
談家確是相與故交滿徽州,而談家,的確也是不把八十萬兩銀子看在眼裡。
但,那已是去年之前的談家了。
現在的談家,龐大產業與勢力在內憂外患的紛擾侵襲之下,除卻這所談家大宅與那七、八處因商路絡繹而獲利豐厚的酒樓外,其他的糧行、茶莊盡落入他人之手,就連原先祖業根基的武夷茶山,也因苛扣茶農,以至於契作相與了百年的茶農人家紛紛轉而投入鳳徽號商家之下。
商岐鳳素有南方商業霸主之名,挾帶天下獨掌一門的龐大船隊、馬隊及雄厚驚人的巨大財富,近年來勢力版圖擴展至更大更廣,除卻貨運的主業外,還輕易插旗絲、茶、酒等,談家妄想和商岐鳳角力,無異螳臂擋車。
他心裡一曬,曾聽父執輩們感慨,昔日商業奇才談三爺一死,談家就再無真正的商人了。如今想來,確是如此。
「賢侄放心,那些沒商德道義的,想看我們談家山窮水盡,還早著呢!」談禮復陰沉著老臉,抿唇冷笑。
老二賣了七處茶莊所得的銀子五十萬兩,買下西涼超過八成馬匹是綽綽有餘了,待消息回返,還有兵部那筆可觀的大訂單下來,依照昔年經驗,一轉手便能有翻三倍的價差,算算,保守估計利潤起碼不少於八、九十萬兩白銀。
如此一來,談家立刻就能谷底翻身,一吐這些年來被鳳徽號壓著打趴的那口惡氣!
雖然談禮復並不願去想,西涼馬那筆生意會有可能出什麼岔子,但為了分散風險,也為了能多點兒翻本的籌碼,早已經營數十年的茶磚事業自然更加不能放手。
買辦的茶商已經不只一次來信催趕,若四個月內未能再將新茶交貨上去,日期一到,合同自動作廢,他們便有權向其他人買茶。
談禮覆沒察覺到自己正咬牙切齒,死死握緊拳頭,回想起自年來經歷的連番重創——
可惡!上次被鳳徽號半路殺出吃下的茶磚生意,以及老二、老四與人爭作珍珠黍霸盤失敗,還有其他胡亂賠失的銀子,一次次害得談家元氣大傷。
認真數算起來,光是這幾年來,談家損失的已不止三、四百萬兩銀子了。
所以這次的兩筆買賣,談家是再也禁不起任何閃失!
「如果談伯父不棄,那八十萬兩銀子就由晚輩來出資如何?」堂燼察言觀色,略略沉吟了片刻,終於開口。
談家人齊齊愕然地望向他,其中尤以談瓔珞為最。
「賢侄如此有心,照說我是沒理由推拒好意。」談禮復率先回過神來,心下雖是驚喜萬分,略一深思,還是先以退為進。「只是你堂家善辦絲綢營生,我談家做的是米糧酒茶生意。正所謂大道朝天,各走一邊,賢侄若想借此插旗茶磚買賣,日後再與談家爭食這方大餅,伯伯雖是資金一時青黃不接,卻也沒有白白將生意拱手讓出的道理。」
「爹,」談瓔珞一時急了,「我想堂老闆不是那個意思——」
「爹爹不是在問你。」談禮復睨了女兒一眼,皺眉道。
「談姑娘,不妨事的。」堂燼給了她一抹溫柔的眼光,隨即坦蕩地迎視談禮復,笑了笑。「談伯父,倘若晚輩真有那等心機謀略,此時此刻,您最先該提防的人也不是我,而是鳳徽號的商岐鳳吧?」
談禮復一震,神情有一絲不安。「你——知道了些什麼?」
「我知道,無論是行運河或走陸路,南北貨運,都是鳳徽號的天下。」
談禮復神情一黯,隨即咬牙。
自己何嘗不知以商府之勢,談家縱然傾盡全力也難以一斗?
「晚輩雖不知,談家因何緣故得罪了鳳徽號之主,可如今商場上人人皆知,只要是談家的貨,風徽號便拒絕承運。」堂燼語氣平靜,眸光卻銳利深刻。
談禮復臉色一陣白一陣紅,談二爺和談四爺也尷尬地對望了一眼。
沒想到,談家窘境已淪為商場上的一大笑話。
「如此一來,談家欲販的貨物不淪大小,勢必得委請其他小戶運送,幾經輾轉波折打通關,曠日費時,耗去更多成本。到最後,真正結算到談家手中的利潤怕也所剩無幾了。」
一提起這個,談四爺忍不住氣憤道:「就是那天殺的商岐鳳偏與我們作對!」
他說得咬牙切齒,「老子一無刨了他商岐鳳家的老墳,二沒擋了他商岐鳳的財蹣,他憑什麼處處針對我談家?」
「若非商家掣肘,我們談家又伺至於此?」談二爺也憤慨道。
談禮復警告地睨了兩個失態的弟弟一眼,輕咳一聲,強自鎮定地看著堂燼。
「賢侄對我們談家處境瞭然於胸,想必有所見教?」
「見教不敢。」堂燼瞥見談瓔珞若有所盼的目光,眼神一暖,朗聲溫言道:「如若談伯父信得及的話,晚輩願代談家出面處理這筆茶磚買賣,並接洽為萬緞莊運絲的相熟船行,走輕舟入水道,避開鳳徽號勢力範圍的運河,想來商岐鳳想攔也無從攔起。」
「哎呀!老夫怎麼從沒想過有此法?」談禮復欣喜萬分,忘形地一拍大腿。
「談家如今正在浪頭刀尖上,行事自然有所不便。」他微微一笑,「可不知晚輩這個提議還行否?」
「好,太好了。」談禮復激動地握住他的手,熱切地搖了搖。「堂賢侄此計甚妙,既然你都這麼出面挺我這老頭子了,我再推卻就顯得不近情理了。」
「好說。」堂燼好脾氣地笑著,「談堂兩家本就是故交,日後同在徽州,彼此多個照應,亦是晚輩的好福氣.」
「話說回來,賢侄此次就這麼白白出力,難道對老夫沒有什麼其他要求嗎?」
談禮復意有所指地問。
「實不相瞞,晚輩確有私心。」他若有所思地淺淺一笑。「不知伯父可否撥冗片刻,和晚輩一敘?」
談禮復微微一笑,蒼眉略挑。「賢侄既有此心,伯伯又怎好推拒於你呢?來來來,我讓下人送些好酒好菜來,咱們爺倆不如好好盡興聊聊。」
談瓔珞有些迷惑的看了看這個,再看了看那個,忍不住脫口而出:「我也要!」
「誰都不許打擾。」談禮復笑瞅著女兒,「我和我這好侄兒可是有正事要談的。」
「可是……」
談二爺笑呵呵地上前摸摸她的頭,「好珞珞,二叔叔屋裡有老信軒的核桃糕,好吃極了,你跟二叔叔回去拿好不?」
談四爺也湊興道:「你四嬸嬸昨兒買了只玳瑁貓,可愛極了,你要喜歡,四叔叔便作主送了你。」
「那——好吧!」種種禮物相誘,終於成功轉移了談瓔珞的注意力。
可臨走前,她還是情不自禁地再偷偷望了堂燼一眼。
三日後,談瓔珞終於知道他們那天談的是什麼了。
「爹,您……您說什麼?」她的下巴瞬間掉了下來。「提、提親?」
談禮復笑吟吟地看著迅速臉紅的寶貝女兒,又是歡喜又是有些感傷。「唉,爹爹雖捨不得你,但是女孩子家大了,總是得尋個好婆家的。堂燼那孩子溫文儒雅又才華洋溢,行事是極聰明有魄力的,性情又好,你要嫁了過去,爹爹也就放心了。」
「爹,您是怎麼了?我又沒說要嫁,您、您扯那麼遠做什麼去了?」她臉蛋熱燙得驚人,又羞又慌又窘又急地啐道:「而且……而且說不定人家真正要提親的對象,不是我,是翠姐姐呢!」
「可人家明明指定要求親的,就是你談大小姐瓔珞姑娘。」談禮復瞅著女兒,「話說回來,這又關老二家的翠環丫頭什麼事兒?」
「那、那是因為……因為……」她心跳得好急好快,腦子成了坨煮沸的漿糊似的,好半晌才勉強拾回了早八百年前的紅娘念頭,卻又說得吞吞吐吐、結結巴巴,「翠姐姐和他年紀相當,我、我還這麼小……哎呀,總之,我不知道你們在說什麼,那、那都跟我沒關係啦!」
談禮復看著破天荒靦腆尷尬得語無倫次的女兒,不由得哈哈大笑。「傻丫頭太小看爹爹了,我又怎麼會瞧不出你女兒家真正的心事呢?你呀,其實也是喜歡人家的吧?」
「爹——」羞得猛跺腳,面上掛不住,不禁惱了。
談禮復深知自家女兒的倔強性子,當真急了,說不定還真執拗得偏生不嫁,那他如何借由兩家合親,攀上堂家的勢力?
思及此,他半是真情半是假意地長長歎了一口氣。「丫頭,若是你真的討厭他,說什麼都不願嫁,爹爹這麼疼你,自然也不會逼你非嫁入他堂家不可。」
「呃……」談瓔珞一怔,有些莫名的悵然若失。
「想來是咱們談家百年運勢也終究走到了盡頭,當敗則敗,就算有擎天之力也勢難挽回……罷了。」他眼眶紅紅,笑得有些勉強。「你就當爹爹今兒什麼都沒對你提過,是爹在說渾話。說的也是,我的寶貝珞珞將來要嫁,當然是得選個自己合意喜歡的夫婿才行,對不?」
「爹!」她心下一揪疼,再也無法故作漠視,緊緊抓住父親的手。「您別這麼說,咱們談家是不會敗的,女兒不許您自暴自棄!我就不信,這世上什麼天大的事兒不能解決?」
談禮復瞥見女兒心疼的眸光,鼻頭倏地一酸,再也抑不住滿腹的悲憤焦急難過,老淚縱橫了起來。
「珞珞……咱們家、咱們家就要撐不下去了……」
「爹——」她心痛地望著父親,喉頭也哽住了。
「我萬萬沒想到談家會落到今日這個下場。」想起近年來種種惡運,談禮復不禁哽咽難言。「家裡頭如今越發艱難,好不容易集結最後的資金把寶全押在茶磚和販馬買賣上,可若沒有個人護持主掌,外頭敵人虎視耽耽,根本就不可能讓我們談家有再喘息翻身的機會。爹爹真的很怕,萬一再度失敗,咱們談家就真完了。」
「爹,不會的,堂……堂大哥他不是答應了要幫忙嗎?他是個說話算話的人,珞珞相信他一定會幫我們的!」她急切地安慰父親。
「我自然是信得過他,可他畢竟是個外人,若沒有個名正言順的身份,對內他如何服眾?對外,他又怎麼替咱們談家合理爭取、出頭?」
他的每一句話都讓談瓔珞啞口無言。
是啊,如果連她自己都覺得奇怪,為什麼他願意挺身而出為談家擔下這一切?
那麼外人不就更加會去揣度他的心機,甚至曲解他的好意了嗎?
一想到像他那樣溫潤如玉的君子,卻被外頭人們惡意懷疑批評得滿身臭名,她就義憤填膺,忿忿不快了起來。
「所以……我當真要這樣冒險嫁進他堂家門嗎?」她喃喃自問。
談瓔珞有一剎那的失神與惴惴不安,或者她心底深處真正想問的是——
他為什麼這麼堅持娶她進門,甚至不惜奮力一搏,也要出頭擔下她家這個著了火的事業?
難道……或許……
她一張臉瞬間紅成了五月榴火,一顆心差點自嘴邊跳了出來。
「他真的是愛慘我了?」她雙眼發光,興奮萬分,自信滿滿。
一定是!肯定是!
哎呀,這麼迷戀人家,早說嘛……談瓔珞笑得合不攏嘴。
「好!」她抬起頭,掩不住心裡的樂不可支。「我答應下嫁他堂燼就是了!」
「你、你真答應了?」談禮復頓時大喜過望,激動得聲音都有些顫抖了。「太好了,太好了,爹馬上就跟堂家商量婚事去!」
談家,終於有好消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