沽嫁 第5章
    談珠玉跟著他,穿過了一條幽靜的胡同,踏進了門口種著一大叢碧綠修竹,古樸安靜的四合院裡。

    院子裡打掃得乾乾淨淨,只擺了三張方桌,幾隻團凳,角落僅有一隻大缸,養了幾尾胖胖的金魚和幾支帶葉蓮花。

    清涼的風,和煦的陽光,安靜的只聽見幾聲竹葉輕輕颯響。

    談珠玉一眼就喜歡上了這個地方。

    只不過這地方有吃食嗎?

    心念微動,一名矮胖的白髮老婦人自裡間迎了出來,腰間圍了條洗得雪白的圍裙,精神抖擻,笑吟吟地問:「爺來啦。」

    老婦人在瞥見他身後的談珠玉時,驀然呆住,神情一副大受震撼的模樣。

    「煩勞大娘做點拿手的北方面湯點心,」商岐鳳的表情是少見的溫和。「不需太豐盛,軟細好消化的即可。」

    「沒問題,包在老婆子身上。 老婦人終於回過神來,歡喜得滿口應允。

    可不知怎地,在轉身回灶房前,她忍不住多望了談珠玉一眼,笑得好不詭異曖昧。

    談球玉卻是從頭至尾只是微微笑,沒有插話。

    他瞥了瞥她,神情似乎有些讚許之色,隨即緩緩落座。

    「這裡很靜,」她終於開口,眼底蕩漾著一絲溫柔。「很舒服,不太像一般的飯館。」

    「這裡本就不是普通的飯館。」

    談珠玉一怔。

    「她是我奶娘。」他輕描淡寫道。

    她睜大了眼睛,不可思議地望著他,好半晌才勉強找回聲音,驚異地問:「奶娘?是我想的那種奶娘嗎?自小把爺奶大的奶娘嗎?」

    他臉上一閃而逝的是羞赧嗎?

    好像他從未想過,把自己置於此種尷尬的境地裡。

    「咳。」商岐鳳別過頭去,清了清喉嚨,像是惱羞成怒地道:「不然還有什麼?」

    他帶她來見他的奶娘?

    談珠玉臉龐不知怎地漸漸紅了,可是她並不敢深入去想箇中原因。

    也許什麼特殊含意也沒有,也許單純只是為了近,圖個方便吧?珠玉低聲告訴自己。

    他一如往常冷靜淡漠,臉上看不出陰晴喜怒,奇怪的是,流轉在兩人之間的氛圍卻不見半點緊繃生硬,反而有種難以言喻的寧靜和自在。

    幾乎就像是一對白頭偕老的恩愛夫妻。

    不,這麼美好的事物從來就不會是真的。

    她在心底深深歎息。

    「對了,爺,老婆子忘了問,要不要給你們倆煮碗桂圓蓮子湯呀?」老大娘突然又冒出來,對著他一個勁兒地笑,笑得他滿臉不自在起來。

    「煮您的飯去!」商岐鳳顴骨微微泛紅,懊惱地低咒催趕。

    「知道了知道了。」老大娘又朝他眨了眨眼,這才笑咪咪回到灶房。

    不知怎地,談珠玉見這一幕險險笑了出來,總算及時咬唇忍住。

    半晌後,滿面笑容的大娘快手快腳地端來一碗小米粥,兩大碗熱騰騰的子孫餑餑,鮮香撲鼻,惹得人腹中饞蟲大作。

    「沾些上好的鎮江醋,我切了些細姜絲給你們潤潤口。」

    「謝大娘。」她很久沒有看到如此親切熱情的笑臉,不由得心頭一暖。

    「只准吃光不許剩下。」老大娘手叉水桶腰,活似個女山寨王。「剩了我要罰錢的。」

    「是。」她不禁笑了。

    商岐鳳靜靜地看著她和奶娘對話,雖只短短三言兩語,他心頭卻有一種說不出的自在釋然感。

    擺放在談珠玉面前那碗子孫餑餑,一隻隻小巧剔透,恰恰一口一個,咬下皮薄餡足味鮮,美味得幾乎令人把舌頭都吞下了。

    這陣子以來精神與體力透支的雙重疲憊,原本已令她連續數日都失卻了胃口,飲茶不覺香,扒飯難下嚥,可也許是這餑餑著實太鮮美,她竟然無法停筷,直到肚子確實撐得很了,才望著碗底剩餘的七、八隻小餑餑興歎。

    她抬頭,正好接觸到他迎來的眸光。

    「怎麼辦?注定要被大娘罰錢了。」她笑道。

    商岐鳳盯著她,不發一語,突然端過她那隻大碗,三兩下便將剩下的餑餑夾吃一淨。

    她那抹靦腆的笑容倏然一呆,傻傻地望著他。

    「走吧。」他霍地起身,像是突然有什麼急事待辦似的拋下銀子,轉身就走。

    談珠玉無暇再深思,拉起裙擺急急跟上,走了幾步才想起,忙回頭嚷道:「大娘,玉兒先告辭了。」

    「這麼快?」老大娘才斟出兩碗茶來,聞言訝然。

    她歉然一笑,不及再說什麼,眼見那寬大背影就要消失在門口,只得匆匆快步跟了上去。

    那一夜,他照常出現在薔薇軒和她對弈雙陸。

    可三更過後,棋局終了,商岐鳳卻沒有起身的打算。

    「夜裡黑,待會讓若兒提盞燈伺候爺回去可好?」她收妥了雙陸祺,轉身到紅酸枝玲瓏架上取過一盞精緻的琉璃燈,安入大紅蠟燭,親手點了,絳紅色溫暖光暈隨即透燈而出。

    還不及喊守在門外的若兒,她手裡的那盞琉璃燈突然被吹熄。

    「爺?」談珠玉奇怪地望著他。

    他不知幾時己來到她跟前,高大挺拔的體魄在暈黃燈影下,顯得更加巍峨如高山巨木,他拿走了她手上那盞燈,置於一旁。

    她的心卜通一聲,跳得又快又急,漸漸亂了套。

    他低下頭,黑眸幽然地注視著她,在若明若暗的燭光映照下,彷彿也燃燒跳躍著兩簇火焰。她不安地望著他,屏住呼吸,一動也不敢動。

    血液在體內突突狂竄著,她的雙膝莫名發軟,明明他的指尖連碰都還未碰觸到她,可那股濃得化不開的情慾渴望已逐漸蔓延包圍了上來。

    他修長指尖輕輕描過她彎彎的眉毛,慢慢揉撫過她眉心那一抹長駐的含顰哀愁,然後是她挺秀的鼻粱、那形容豐美嬌潤的唇瓣。

    她宛如著了魔般地定住,小嘴微微開台,卻始終發不出任何一個字。

    他伸掌托起她細緻小巧的臉龐。

    談珠玉鼻頭一酸,喉頭微微哽住,明明想微笑,眼眶卻不爭氣地濕了。

    霜夜幽幽,月色朦朧,靜到剩下彼此卜通的心跳聲。

    「留下來好嗎?」她癡癡地仰望著他,終於提起勇氣,輕聲祈求。

    他的回應是緩緩低下頭,輕輕地覆上了她的唇瓣。

    依稀彷彿間,好似聽見了晚風中誰的一聲低歎。

    這一夜,他終於留了下來。

    一夜繾綣,顛鸞倒風。

    在極致歡愉中,隱隱約約有一絲憐惜與溫柔。

    只是金烏乍現,所有的甜蜜美好只能留在昨夜記憶裡。

    談珠玉烏黑長髮披散在雪白繡枕上,雪肌上猶布著深深淺淺羞人的吻痕,她面向裡間,背對著身後的男人。默默聆聽著他起身、下床、著衣的輕微窸窣聲,聽著他推開門,步伐緩緩由近至遠地離去。

    她的身體依然熾熱敏感得可恥,心跳得太急、太澎湃……

    「談珠玉,你究竟在期待些什麼?」她問著自己。

    不,除了她的復仇大計外,其餘的一切,包括他在內,對她完全不具有任何意義。

    既然如此,那為何經過昨夜之後,她竟會對他的背影如此戀戀不捨?

    她怔忡地望著紅檀眠床上方的綢緞頂帳,發呆了好半天,才慢慢回過神來。

    「主子!主子你起身了嗎?」若兒在門外喚著,語氣有一絲焦急。

    「怎麼了?」她揮去那令人厭惡的脆弱感,忙坐起身來,薄被裹著赤裸雪肌,很快下床到屏風後更衣。」瞧你急的……」

    「出大事了!」若兒聽起來像是快哭了。

    談珠玉悚然一驚。

    好不容易向商岐鳳爭取到,由她全權處置安排這一單本季最大宗的鉅額買賣,整整一百五十艘船的上好真絲,貨主乃是中原第一大絲綢廠「祖記」,總價值四百六十萬兩銀子。

    須搶在二十日內走水路經陸路到達絲廠,否則在濕氣累重之下,那批珍罕脆弱的上好真絲極易因受潮而迅速腐壞,屆時品質勢必大受影響。

    因此,此番運輸起價雖不菲,責任卻更是重大,步步閃失不得。

    她在決定搶下這樁任務前,已籌劃計算過無數次,最後確定計畫嚴密妥當、萬無一失,達才向商岐鳳包攬下此事的。

    可是她萬萬沒想到,負責押船的十五名掌櫃和數百船夫連人帶船貨全被扣在海關衙口,因為其中五船的真絲不知幾時遭人掉了包,竟換成了私鹽,而走私販賣私鹽卻是犯了國禁!

    輕則貨物皆盡沒收,人員全數打入大牢待秋決,兩邊買賣東家連坐賠償鉅金,並且立刻摘下店號招牌,有生之年不得再經商交易。

    重則查封抄家、株連九族。

    「怎麼會發生這樣的事?」

    談珠玉急急趕到海衙,臉色慘白若紙,雖然努力想鎮定、冷靜下來,趕緊設法止血、減少損失,避免讓傷害擴大。

    但是海衙那兒居然對她親自奉上的十萬兩銀票視若無睹,還一副公正無私,鐵面無情地嚴詞勒令鳳徽號立刻交出主謀首犯,並且等候朝廷重懲發落!

    她奔波了整整一日,極力動用一切可用人脈、資源,可就連鐵叔這個鄰州的老總兵、老同僚出面官說也被打了回票。

    事已至此,宛如天柱斷傾,再也無力可回天。

    談珠玉頹然地跌坐在書房裡,臉色蒼白如死,一顆心直直地往下沉。

    無止境的黑暗和絕望逐漸朝她圍攏傾軋壓迫了下來。

    ——遭人陷害了。

    定是有人內神通外鬼,這才能將一百五十艘船其中的五艘掉包挾帶,那人並且還暗地通知海衙進行搜查,若非如此,海衙哪有那麼大的膽子敢扣鳳徽號的船?又豈有通天本領確定是哪五艘船載了私鹽,且一舉查獲?

    這個包藏禍心的混帳究竟是誰?究竟是誰要致鳳徽號——不,是致她於死地?

    談珠玉臉色煞白,渾身冰冷戰慄。

    她有負他的重托,將這筆最重要的大生意徹底搞砸了,他會怎麼想她?他往後還怎麼信任她?

    談珠玉,你怎麼能讓這樣的事發生?

    她恨不得殺了自己。

    「主子,鳳爺……命你立刻到議事堂去。」若兒無助地絞擰著衣角,難過地看著她。

    談珠玉扶著桌沿撐起了雙腳,心中一片冰涼。

    「我知道了。」她的聲音出奇冷靜平穩。

    到了議事堂之後,眾人幸災樂禍的眼神,商岐鳳盛怒鐵青的臉色——

    啪!

    談珠玉臉頰炸起燒辣辣劇痛感,他大掌重重一捆,幾乎令她踉跪跌倒在地。

    「這樣的錯誤,」他字字冷厲如箭,「不准再有第二次!」

    「賤妾明白。」

    疼痛的不僅僅是雙頰,還有喉頭那口硬忍住的濃濃血腥和悲憤。

    一切的一切,猶如惡夢與殘影相疊,過去和現在交錯。

    這些年來,她苦苦奮戰,忍辱求生,努力不讓命運無情的大浪一次又一次將她打沉下去,她還沒有復仇成功,還沒有奪回原屬於她的所有,她絕不允許自己倒下!

    只是這一次,她旺盛的鬥志幾乎全被擊潰了。

    白天燒入骨髓的痛苦,在夜晚驚醒之後,夾帶著過去的血和淚,繼續不斷不斷地啃噬起她。

    當年……惡夢殘影再度浮現……

    那夜,下了場寒惻惻的秋雨,嘩啦啦地擾得人恁般心煩。

    十四歲的談珠玉烏黑髮絲上別著蕊小白花,清麗依舊,只是往日笑吟吟的眼神被濃郁得化不開的憂傷取代,瓜子臉上常帶著一絲令人心酸的茫然無措。

    原本是個備受雙親寵愛的小女孩,經過父親病亡的打擊,一夜之間像是白白長了好幾歲。

    「虎姑婆拍著門,啞著聲音喊:『開開門哪,我是你們的姑婆,我來看你們來了,快把門開開哪!』」她摟著妹妹,翻著童本兒,一字一字地念。

    「不能開!不能開!」囡囡又害怕又愛聽,胖胖小手緊緊捂著雙耳,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緊盯著姊姊。「然後呢?然後呢?他們開了嗎?」

    「開了。」

    囡囡抽了口氣。「丸蕩了。」

    「是完蛋了。」她想笑又忍住,「要是囡囡,可開不開門呢?」

    「不要開!不要開!」囡囡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

    「囡囡真聰明。」她一笑,突然聽到外頭一陣擾攘。

    還來不及反應,砰地一聲巨響,緊閉的門扇猛然被踹開。

    「虎姑婆來了!」囡囡嚇得尖叫起來,急急躲進她懷裡。

    「囡園別怕,沒有虎姑婆。」她抬眼怒視那不知哪兒來的莽撞之人,卻沒想到雙臂一陣劇烈痛楚,她和懷裡的囡囡都被來人凶狠粗魯地往外拖去。

    她又驚又怒又害怕。「你們是誰?你們要幹什麼?」

    「好痛——姊姊——我要姊姊——」囡囡嚇得哇哇大哭。

    「把妹妹還給我!你們這些壞人——」談珠玉拚命想要把囡囡搶回來,卻同樣被抓扯了出去。「菊姊姊救命啊——」

    祠堂燒紅了滿屋燭火,亮閃閃地照出了一室黑壓壓的人。

    堂上臉色凝重坐著的是平日笑得彌勒佛似的大伯,和高瘦仙風道骨似的二伯,凶霸霸的四叔卻一反火爆性子,沉默慍怒地直直盯著跪在祖宗牌位前的美麗瘦弱的女子。

    為什麼娘會跪在那兒?

    談珠玉嚇住了,想哭又憋著不敢哭,她和囡囡都被粗手粗腳的大房僕人抓在一旁,呆呆地看著眼前這令人害怕又不解的一切。

    「三弟妹,出了這麼大的醜事,當著孩子的面,難道你還不悔悟認錯?」燭影在談家大爺的胖臉上冥閃著,「可憐我三弟屍骨未寒,你怎麼對得起他?」

    「大伯明察……弟妹從未有負先夫……」香氏匍匐在地,泣血悲啼。

    「人證物證俱在,豈容你抵賴?」談二爺怒斥,臉色漲得老紅。

    「二、二伯……別罵我娘……」談珠玉怕得發抖,還是鼓起勇氣乞求,「我娘是好人,你、你們一定是哪裡搞錯了……」

    「小孩插什麼嘴?」談二爺怒目暴瞪。

    「二伯!」香氏悲傷地喊,美眸裡淚光閃閃。「請別嚇著孩子!」美麗

    「老二,罷了,孩子何辜呢?」談大爺心情沉痛地歎了口氣,「三弟妹,若你肯認罪,為了談家聲譽,我們好歹還能成全你到庵院落發當姑子,好生懺悔己孽。」

    「大伯,女子貞節豈容污蔑?」香氏把下唇咬出了血,心一橫,昂首反抗,「香氏自問從未愧對先夫,更無辱沒談家,又有何罪愆可言?」

    「哼,不見棺材不掉淚。來人!傳人證,就讓她心服口服,死得明白些!」

    一個窈窕身形自陰影中走出來,恭敬地在談大爺面前跪下。

    「秋菊?!」香氏呆了。

    「小姐,」秋菊恢復陪嫁前對她的稱呼,淚汪汪道:「你和方秀才的事兒,東窗事發了。」

    「什麼東窗事發?你胡說什麼?」香氏臉上血色瞬間褪得一乾二淨。

    「你都知道些什麼,儘管照實說。」談大爺目光銳利地盯著秋菊。

    秋菊故作無奈瞥了香氏一眼,「回大爺,三爺故世後,夫人日日以淚洗面,方秀才是三爺故友,前來探訪,萬萬沒想到就這麼日久生情——」

    「秋菊……你、你為什麼要誣陷我?」香氏臉色慘白若紙,渾身發顫,這才隱約察覺自己逐步落入了一個精心策畫的陷阱。

    為什麼?

    都是小姐毀了她飛上枝頭變鳳凰的美夢,讓她毫無機會被三爺收房,只能當個任人呼喝差遣的低賤丫頭。秋菊瞪視著香氏,嘴角浮起扭曲的笑容。

    小姐呀小姐,你萬萬沒料想到自己會有這麼一天吧?

    「事到如今,你還有什麼話說?」談大爺暴喝,「來人,行家法!」

    「不——」香氏淒厲地哀喊,「我沒有——」

    幾名手持水火棍的奴僕狠狠地痛打下去,雨點般的棍子發出砰砰沉重碎擊骨頭的聲響,香氏痛喊哀號,白色喪服迅速被觸目驚心的鮮血染紅了。

    幾個心腸軟的親戚和下人不禁別過頭去,不忍卒睹。

    「大伯不要!」談珠玉大哭著急急跪爬到大伯腳前,拚命磕頭懇求。「弄錯了,你們一定是弄錯了,我娘是好人,不要再打了,大伯求求您……」

    「沒你小孩兒的事!」談大爺硬著心腸,鐵青著臉,抬手將她拽到一邊去。

    「大伯,您平常是最疼珠玉的,求求您不要再打了,再下去我娘會死的……」談珠玉淚流滿面,又爬了回來緊緊抱住大伯的腿。

    「她咎由自取,死有餘辜!」談大爺又扯開了她,低咆道:「一邊去!還是大伯的話你也不聽了?」

    「大伯,求求你,求求你……」她伏在地上猛磕著頭,額頭登時紅腫了起來。

    「給我往死裡打!」談大爺無情地命令。

    「不——」她登時魂飛魄散。

    「不要打我娘!」一個稚嫩娃娃聲尖叫響起。

    眾人還不及反應過來,但見六歲的囡囡不知幾時掙脫了奴僕鉗制,衝向被打得血肉模糊的娘親,雙手抱住娘——

    亂棍無眼,奴僕要煞住勢子已經太晚,木棍重重砸中了那小小的身子,囡囡瞬間頭破血流,宛如破碎娃娃般軟軟癱趴在娘親身上。

    「囡囡——娘——」談珠玉淒厲大叫,發了瘋般撲抓過去。「兇手!你們是兇手——」

    「這丫頭瘋了,快拉下去!」談大爺措手不及,大叫一聲,「啊——你這賤丫頭竟敢咬我?」

    談珠玉死死地咬住了他,還來不及感到報復的快意,便被重重地甩撞到一旁樑柱。

    她後腦勺猛地炸開一陣致命劇痛,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當談珠玉再度醒來,人在柴房,心卻已墜煉獄。

    因為娘死了,囡囡不見了,她從談家三房的千金小姐,變成了人人欺負喊打的小老鼠。

    以前見了她總滿面堆歡的人們全換了一副嘴臉,知道大爺不待見她,知道她娘鬧了天大的醜事,便迫不及待地將她往泥濘裡踩。

    被打被使喚被欺負是家常便飯,談珠玉總是遍體鱗傷地躲在牆角偷哭,她甚至不敢向胡嫂子求救,為的是上回好心的胡嫂子護了她,反被管家大娘重重責打了十棍子。

    所以她只能躲著哭,哭完了後慌忙擦掉眼淚,繼續低著頭去劈更多的柴,洗更多的衣裳,還有幫著端飯菜點心到主子屋裡。

    這天晌午,她戰戰兢兢地捧著一盅人參雞湯送到大伯……不,大爺新納的四姨太屋裡去。

    「我……呃,婢子送雞湯來了。」談珠玉緊緊張張地敲門。

    「進來。」

    「是。」她低著頭,慢慢推開房門跨進去。

    「沒用的東西,怎麼現在才送來?」一個熟悉卻惡毒的女聲劈頭而來。

    「……菊姊姊?!」她望著面前打扮得嬌媚的女子,登時傻了。

    「放肆!我是大爺的四姨太,就是你的主子,名字豈是你這賤婢喊得的?」秋菊重重捆了她一巴掌。

    雞湯摔碎一地,她左頰火辣辣燒痛,震驚得腦中一片空白。

    「大爺對你這個犯上弒親的賤婢恨得緊,若不是姑奶奶我求情,賞你口飯吃,你早在牢裡爛死了。」秋菊哼了聲,「還以為自己是大小姐嗎?笑死人了!」

    最初的震驚和茫然如潮水般卷退,神智逐漸回籠,談珠玉紅了眼,死死地瞪著眼前像毒蛇般噬咬了母親的叛徒。

    「是你害死了我娘。」字字自齒縫迸出。

    秋菊一凜,隨即恥笑,「笑話!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是你娘姘了姦夫,被家法亂棍打死,給扔到亂葬崗餵了狗去。誰害她的?誰教她不守婦道,張開大腿去姘男人?」

    「住口!不准你污辱我娘!」她像一頭受傷的幼獸,再也抑制不住地瘋狂撲上去揪打秋菊。

    那股同歸於盡的瘋狂蠻力駭得秋菊踉蹌後退,驚恐地大喊:「來人,快來人哪——」

    奴僕們聞聲衝了進來,見狀,毫不留情地對著纖弱卻狂性大發的談珠玉一陣拳打腳踢。

    「給我重重的打,但別打死了她,我要她活著,好好嘗嘗當人家奴才的滋味!」秋菊一陣尖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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