鬥志旺盛兼棋高半籌的談珠玉,那一局,自然是贏了。
然而再度敗在她手下,商岐鳳卻絲毫沒有著惱之色,只是慢慢地喝完那杯花香幽遠的茶。
「這茶有名字嗎?」
「妾身將它取作『胭脂醉』。」她輕聲道。
「胭脂醉。」他細細咀嚼著這個名字,片刻後,點了點頭,「我會讓人送新帳冊來。」
「是。」談珠玉屏住呼吸,心口灼熱膨脹了起來。
三日後。
談珠玉緊緊地擁著那本厚厚的、簇新的,還透著一縷新印墨香的帳本,胸口激動震盪得不能自己,心頭滋味酸甜苦澀、複雜萬千。
她做到了,她真的做到了!
雖然目前還不能夠成為掌管他所有生意的總帳房,但只要從這筆販茶的買賣好好做起,她有把握,一定能教他刮目相看!
終於,她又朝那復仇的願望邁進了一步。
最令她歡欣莫名的是,自那一日之後,商岐鳳雖然不至於從此便夜夜在她的薔薇軒留宿,卻至少隔個兩日就來與她對弈一局。
顯然慣嘗勝利滋味的他,實在不甘十局裡只能勝那麼一兩回,就因為不服氣,所以便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前來向她下戰帖。
雖然他雙陸棋藝的確略遜她一籌,然而他卻是個光明磊落的真男人,並未因此惱羞成怒,依然一如往常般沉靜內斂。
且三局弈罷,黑子盡沒,卻絕不戀戰,明日再重設新局。
見他這般專注用神,她也由一開始的心存圖謀,漸漸恢復了往日沉浸於弈棋對戰時單純的熱血沸騰與快樂。
談珠玉開始打點起十二分的精神,候著他來下棋。
她全然沒有發覺自己好似已經有點太在意,也有些太期待他的到來了。
這一晚,商岐鳳眼見己方的黑色馬頭子兒就要先馳得點,大獲全勝,沒料想半途她異軍突起,白色馬頭子兒再度橫掃千軍。
「單為這手屢戰屢敗的雙陸,我就該殺你滅口。」他低頭看著輸得落花流水的一局,饒是向來氣定神閒,也不禁開口戲謔。
談珠玉聞言不由得莞爾。「那不行,爺會後悔少了一名可敬的對手。」
「我知道。」他歎了一口氣。
瞧他英偉的臉龐竟浮起一抹小男孩般的懊惱之色,談珠玉不禁有幾分好笑。
誰相信堂堂的南方商業霸主居然也會有這樣賭氣的時候?
「下次吧。」她嫣然一笑,忍不住好言好語道:「以爺這麼睿智聰穎,說不得下回就殺得妾身片甲不留了。」
「你這是在安慰我嗎?」他一挑眉,懷疑地瞪著她。
「妾身豈敢呢?」她趕緊指天誓日。
他濃眉打結,霸氣的面上有一絲悻悻然,「明晚,再來三局!」
「是,」她抿著唇兒偷笑,「妾身明晚必定備妥棋局茶點,候爺指教。今兒,確實是太晚了。」
因他二人棋下得太過專心,不覺夜已過三更。
談珠玉嬌慵地支著下巴,笑吟吟地收拾著馬頭棋子兒,雲鬢微鬆,一綹髮絲垂落在凝脂般的雪白頸項。商岐鳳眸光灼灼地凝視著笑靨若花、嬌懶可愛的她,陡然衝動地湧起情慾火焰。
他就要伸手將她攬進懷裡,大掌直接溜過玉頸探入,握住那瑩白乘軟的渾圓,聽著她按捺不住的嬌喘呻吟,他的眸色變深了,大手終於抬起——
可見她像個小女孩般眨著眼兒,歪著頭,甜甜地望著自己,他突然又有種下不了手的感覺。
他瘋了不成?
「夜深了,早點睡去吧。」他心頭飄過一絲煩燥,想也不想地,胡亂揉了揉她的頭,隨即猛然起身,轉頭大步離去。
談珠玉卻呆住了。
她舉起手,傻傻地倣傚著他方纔的動作。
「他剛剛那樣……是在摸我的頭嗎?」
那麼陌生卻又熟悉,一種久違了的溫暖、寧馨和備受寵愛的滋味重重撞進了她胸口,一股又熱又酸、又甜又痛的暖流在她心底奔竄了開來。
鼻頭沒出息地酸楚,眼眶不爭氣地灼熱,喉頭有團什麼緊緊梗住了,想哭,卻又咬牙忍往。
自從爹爹過世後,就再也沒有人像他這樣用溫暖的大手憐惜地摸過她的頭了。
想起爹爹的音容,她突然記起自己身在何處,又為何在這裡的目的。
都是為了報仇。
記住,她不愛他,她完全完全不愛任何男人,她在這裡所做的一切,都是為將來報仇鋪路!
緊臨太湖畔那一處典雅秀麗清幽的茶樓,名喚「采荷居」,樓高三層,太湖風光可盡收眼簾,兼之茶品細點小菜聞名江南,乃文人雅士吟詩作對必到之所。
三樓最昂貴也最好景致的廂房裡,一身玄衣銀腰帶,偉岸卓爾不凡的商岐鳳氣定神閒地呷著酒,深邃眸光若有所思、似笑非笑地望著對座之人。
「王爺好興致。」他放下了那還余小半杯,清甜冷冽卻不甚醇烈、不合脾胃的汾酒,淡然道:「今日如何得閒能召見草民?」
「別人還罷了,今日能邀得商東家賞臉喝這一杯酒,」對座英俊爾雅,談吐笑語風流的竟是當今權勢傾天的靜王。「本王也算是小有面子了。」
靜王乃當今萬歲爺御弟,素來受皇上深切倚重為股肱心腹,近年來坐鎮南方,名義上不提,私底下也隱然是個掌握半壁江山的藩王了。
縱橫商界,富可敵國的商岐鳳自然少不了常與這位靜王有過「招呼」的機會。
「王爺客氣了。」
向來是會無好會,宴無好宴,靜王下帖相邀,當然不為單純共飲一壺濁酒。
靜王笑容可掬的開口:「你我已是老舊識了,實話一句,本王對商東家向來是十分敬佩的,想商東家勢力觸及大江南北,往來運輸四通八達,所到之處就連朝廷也有不能及,就連皇上,向來也甚為讚賞器重的。」
「謝萬歲謬讚,岐鳳不敢。」他嘴角微微一牽,眸光閒適,語氣卻謹慎。「王爺有話直說無妨。」
「快人快語,好說好說。」靜王笑吟吟地問:「商東家深謀遠慮,心計過人,自該知道你勢力龐大至此,恐易受人驚妒,易生口舌閒語。不過當今皇上聖明天子,寬容大度,自然是不會信及那些小人閒話,只是為免瓜田李下之憂,所以本王是想,由朝廷出面,入股商東家鳳徽號總買賣中的二分子如何?」
「沒想到王爺國務繁重之際,猶得客串掮客,著實辛苦了。」商岐鳳眼底嘲諷之色濃厚。
「唉,本王自知做這仲介之人,一個弄得不好,就活生生像個拉皮條的。」靜王眨了眨眼,語調輕快,自我解嘲道:「可沒法子呀,一邊是故交好友,一邊是朝廷皇親,可為了利上加利,勢上聯勢,明知這事難辦,本王少不得也只能硬著頭皮,蠻幹一回了。」
「王爺好快口,倒教商某無言以對。」他四兩撥千斤地回道。
「商東家,這事兒明著看,的確是有那麼點以官欺民的意味,可是老實說,有朝廷撐腰,將來商東家行遍大江南北,銀貨暢通天下,一門獨霸,誰人敢多說一句什麼?」靜王意態悠然,笑容滿面,好言分析利弊。「對不?」
商岐鳳心知肚明,鳳徽號稱霸商界,年年賺進的淨利何只千百萬兩?而國庫雖豐盈,可和鳳徽號光是一年的進帳相比,也得退居第二。
朝廷想插旗佔上兩分利,自然是筆穩賺不賠的好買賣。
照理說,有朝廷為靠山,他斷沒有拒絕的道理。
可惜他素來性好自由自在,佈局奪利進退之間,最痛恨受人掣肘,若商家事業有他人勢力進入,雖說小小兩成股成不了什麼大氣候,但畢竟對方是朝廷,背後一整個國家,動輒有官樣文章滋擾,甚是煩人。
坦白說,他並不想到最後被迫翻臉不認人。
商岐鳳臉上掠過一絲噬血的獰笑。
雖說沒什麼不可以,但目前來說,和朝廷翻臉,尚無此必要。
靜王久歷大風大浪,宮內傾軋鬥爭更是司空見慣,可不知怎地,瞥見商岐鳳唇畔那抹笑,卻不由自主心下凜然。
「唉。」他歎了一口氣,自言自語,「皇兄還直是出了個好大難題給本王呀!」
「王爺此番盛情邀飲,賞太湖風光,商某甚感榮寵。」商岐鳳嘴角抿了抿,「聽說近日朝廷大軍糧草欲押赴北疆,若王爺不棄,鳳徽號旗下天字駝隊願為朝廷效犬馬之勞。」
「商東家此話當真?」靜王眼晴倏地亮了。
「商某人向來言出必行。」他盯著靜王,意有所指地道:「就不知王爺賞不賞這個臉?」
靜王笑了。「拿人手短,吃人嘴軟,本王又一向軟硬通吃,好說好談好溝通,商東家盡可放一百二十萬個心。」
面對這位南方商業霸王,可是半分也硬碰硬不得。
投石問路,見好就收,他可是很懂得應對進退的道理。
「謝王爺成全。」
「哪裡哪裡。」靜王笑得好不善良。
商岐鳳卻是半點也不會小覷眼前這隻玉面狐狸笑面虎。
能在短短五年內擊潰攝政王,輔佐皇上登上大統,掌握皇柄實權的最大功臣,決計不容任何人輕覷了去。
不過自動請纓押運糧草,明著像是商家吃虧了,然而,一旦拿到暢行無阻的通行皇令,往後鳳徽號麾下商隊,就能舍下私道,大大方方走坦蕩平穩,可供駟馬並馳的官道,如此足可縮短四分之一以上的路程。
貨暢其流,講求的便是快捷迅速,原本放眼商界驛旅同行,早就無人能與鳳徽號匹敵,況且今日得此方便,也就能夠吃下更多的生意。
既利人又利己,還能做下天大面子給朝廷,一舉佔盡三利,他何樂而不為?
數日後。
渡船頭畔茶館裡,一抹天青色罩頭披風下的竊窕身形默默坐在角落一桌,玉手輕捧著茶碗呷了口清冽龍井。
一名簡單服色裝束的老漢在她面前入座,還未開口,喉頭已發緊。
「鐵叔叔,謝謝您在煙凌渡關口幫我押住了那批貨。」談珠玉抬起頭,輕聲開口致謝。
「大小姐……」鐵總兵搖頭,有些哽咽,「是老鐵回來得遲,教大小姐吃苦受罪了。」
「您去年底方自北方大獲功勳調派回南,而我爹娘的事……都過好些年了。」她反過來寬言相慰,「滄海桑田,世事更迭,本就不是人力可挽回。您惦著昔日與我爹爹的故交舊情,這一遭的拔刀相助,我已是感恩戴德萬分,還累及鐵嬸兒,白白擔了悍婦的惡名。」
「這點子事有什麼的?」鐵總兵歎了口氣,「當年我受同僚誣告,險險獲罪流配邊疆,若不是三爺仗義解囊疏通了上頭,老鐵哪還有今日?所以別說是我老鐵,就連你嬸子也說了,三爺這份恩德不報,我們夫婦倆還能算是人嗎?」
「爹爹當年相交滿天下,可如今也只剩鐵叔叔這一個知己的熱心人了。」 她淡淡一笑。
「大小姐,容老鐵多嘴說一句,三爺的身子雖然不挺扎壯,可也不是什麼三癆五傷的,當年怎會匆促急病而亡?」鐵總兵義憤填膺,缽大拳頭握得死緊。「還有三夫人,最是溫婉嫻秀的,又如何會與外人有私?方秀才在事發後隔日也懸樑自盡,我問過鄰居,人人都說那晚曾聽見他屋裡有碰撞巨響,顯是有人要——」
談珠玉一手搭住鐵總兵的掌背,低聲道:「鐵叔叔,我都打聽過了,我明白。」
他一震,老眼睜大。「原來真是——是——」
「鐵叔叔,您老放心。」她嘴角微往上揚,不知怎地,那抹笑意卻令鐵總兵胸口一寒,打了個激伶。「有恩報恩,有仇報仇,我談球玉早對天立誓,誰人害我家破人亡,就算是骨肉至親,我也必將之挫骨揚灰,方能解恨!」
鐵總兵心底複雜萬千,又是欣慰又是難過地望著她。
他識得大小姐的那一年,她年方三歲,還是個成日依依三爺膝下的粉雕玉琢小小人兒,稚嫩可愛得不得了。
可一晃眼,誰料想得到如今……唉。
「無論如何,大小姐將來有用得著老鐵之處,只要吩咐一聲,老鐵火裡來水裡去,若有皺個眉兒,就不是好漢!」他慨然拍胸應允。
「謝謝鐵叔叔高恩厚情,珠玉在此先謝過了。」她美眸浮起一抹水色,隨即眨去,笑了。
在見過鐵總兵後,談珠玉在茶館裡又坐了一盞茶辰光,一名笑臉迎人的胖胖婦人在為她添茶抹桌面的時候,趁人不覺,在她面前放下了一隻紙封。
「玉姑娘,老包要我代他稟您一聲,那三船蠶繭共售得三百兩銀子,鳳徽號付給的賠償金計五百二十兩銀子,銀票都在這兒。」
「有勞了。」談珠玉不動聲色地收下,玉手遞過一隻素色囊袋,另給了胖胖婦人一錠足二兩重的銀子。「請代轉給包先生。還有,這二兩銀子是茶資。」
「謝玉姑娘打賞。」胖胖婦人鄭而重之收下。
自窗外望去,大河煙波浩渺,鼓帆篷船來來去去,其中有無盡巨大銀貨流淌而過,有無數商人的辛苦血汗,還有那些背後孤寂寥落、獨守空閨的家室妻小。
帆過船返,不是為名,就是為利。
而她,是為了無止無境的恨……
自那一日獲得商岐鳳首肯,接下責成胭脂醉茶磚買賣的大小帳目權力後,談珠玉精神抖擻地使出渾身解數,不但將一條條帳目盤分列紀錄得清清楚楚,甚至也將路上船夫伙食、茶資、薪餉外加打點沿岸關口的特費算計得分厘不差。
她甚至提議負責的掌櫃沿著順流在川花鎮上採買焙茶用的花卉,原產地所出的花材又比原價便宜了三成,種種籌劃盤算之下,不單壓低了成本,還足足為這筆豐厚利潤額外添加了數千兩的收益。
而當首批胭脂醉大獲好評,盡數於海外販售一空,對方甚至搶著和鳳徽號訂下一紙長期供貨的鉅額合同,至此,談珠玉經商能力可說是展現得十分成功。
她在商府中的地位急速躍升,商岐鳳面上雖然未曾加以誇讚,卻已慢慢將一些其他路線的買賣商務交由她處理,暗中觀察她的行事。
她也十分精乖,當他破例准許她在眾大掌櫃議事時,在一旁斟茶伺候默默吸取經驗,偶爾他也會淡淡拋給她一句:「以你看呢?」
「是。」談珠玉恭順地欠身,先會思索片刻,這才娓娓說出幾句精闢中肯的想法,最後仍不忘淺笑自謙,「賤妾才思淺鈍,若有說得不對的錯處,眾位掌櫃當聽來笑笑也好。」
可她所思所想之策,通常與他不謀而合,且一針見血。
商岐鳳眼底透著一絲讚許,但也只是點個頭,爾後環顧眾人表情:有驚為天人的,有心悅誠服的,自然也有滿眼嫉妒,忿忿不平的。
很好。
是人才,方招嫉,若是庸才,怕連被人多瞧一眼的興致也無。
他緩緩呷了一口胭臘醉,心下頗為滿意。
談珠玉將殘了的茶湯倒於一旁青瓷茶海裡,再度衝入滾燙熱水,燙淨壺身,皓腕蔥指,起手翩翩,優美得如同一首詩。
但她靈透如晶玉的眸光卻時時流轉投望向主座之上,深沉鎮靜、運疇帷幄的他。
縱然在濃眉略蹙,神情嚴肅得令人心驚膽戰之際,她發現自己還是無法不去看著他,流連著他的一挑眉、一沉恩。
她看他看得專心到燙了手也不自知。
議事方罷,眾位掌櫃恭敬退去,談珠玉這才恍然夢醒,低下頭,急急地收抬起茶具。
一方雪白帕子出現在她視線內,「爺?」她迷惘抬頭。
「拿去。」
「呃?」她仍是迷惑不解。
商岐鳳濃眉不耐地糾結了起來,緊繃著臉,索性拉過她的左手,稍嫌粗魯笨拙地用那方帕子將她微微發紅的手背紮裹妥當,在上頭打了一個難看至極的死結。
結束之後,他隨即拂袖而去。
這是包紮還是懲罰?
談珠玉呆呆地望著他的背影,再低望著被密密纏繞打結的左手,心口不知怎地有點發漲,有點刺痛,又有些酸酸的、熱熱的。
她這是怎麼了?
桃花神情陰鬱她啜著一杯蜜釀的果子酒,可此刻妒火中燒的她,完全喝不出半點兒滋味。
終於,再也忍不住一甩銀杯,酒汁兒濺得四處都是。
「那小賤人直以為她攀上高技去了?」桃花咬牙切齒,盛怒難消。「爺充其量不過丟給了她幾根骨頭啃啃,她便抖起來了,自以為真是這府裡的正經主子了?」
「妹妹,爺向來最是精明的,可那狐狸精肯定有妖術,竟迷惑得爺一時昏頭,非但把蘇州十處分支店舖的帳由她盤管,日前還將本季最大的一筆買賣交託到她手裡……」蘇州大掌櫃火上澆油,忿忿不平地道,「再這樣下去,不出半年,說不定全鳳徽號南北四十六州數百家總店分鋪都落到她手裡去了!」
「大哥,你們也真是飯桶,一個沒腳蟹似的女人,你們難不成還真輸給了她不成?」桃花一口惡氣全向兄長發洩去。
「你怪哥哥?」蘇州大掌櫃頓時尷尬難堪了起來,好不惱火。「她還不都是倚仗著爺的寵愛?我說妹妹,你進府也一年多了,怎麼到現在還沒能攏絡住爺的歡心?再不,你肚皮也爭氣些,早早懷了爺的骨肉,屆時當家主母的寶座就非你莫屬——」
「你懂個什麼?」桃花臉色又青又白,又恨又氣地尖叫,「每回侍夜之後就得喝一碗防孕的湯藥,別說孩子了,我就是連顆蛋也甭想懷上!」
蘇州大掌櫃倒抽了一口涼氣。「當真?」
「自然是真的,誰有那個興致同你說笑?」桃花深吸了一口氣,陰森森地笑了,「不過話說回來,府裡任憑哪個妾室都得喝那碗藥,就連那個小賤人也不例外。」
「那就好,那就好。」蘇州大掌櫃霎時鬆了口氣。
「好什麼?」桃花惡狠狠瞪了兄長一眼,隨即猙獰笑道:「不過話說回來,府裡這些女人都是一根棉繩上拴的螞蚱,誰也不想眼睜睜瞧那賤人耀武揚威,這早晚有她好受的,哥哥就等著看吧!」
「妹妹的心計手腕,大哥向來是佩服得緊。」蘇州大掌櫃搓著手,興奮道,「那就等妹妹的好消息了。」
「知道了。等會兒讓蕊兒帶哥哥打邊門出去吧,別給人瞧見了。」桃花不忘小心叮囑。
「放心吧,哥哥自理會得。」
春末夏初,薔薇密密滿滿地開了一園的嫣紅奼紫、醉香迷離,瑰艷得不可方物。
見花開得如此美,又嫌屋裡太氣悶,談珠玉索性讓若兒幫忙搬了厚厚帳冊,連同文房四寶一起到花朵如海的園子裡。
精緻的花台內,一襲紅裳襯得肌膚如雪似玉地瑩白透亮,她一頭長髮綰了個鬆鬆的團髻,只用一支珊瑚簪子別住,餘下的一綹青絲慵懶地垂落在頸後。
她低頭看帳,專注不己。
一旁隨侍的若兒偶然抬頭,見到那遠遠踏步而來的高大身影,神情一喜,正要開口提醒主子。
商岐鳳隨手一擺,若兒會過意來,忙乖覺退下。
他並未走近,就是隔著漫漫花海,隔著幽幽花香,靜靜地凝望著花間纖巧美麗的她。
她低垂頸項,凝神專注地執筆書寫著,不時擱下筆,纖纖十指靈活地撥彈著算盤珠子,搖了搖頭,再度提起筆在帳冊上畫圈兒批注些什麼。
有時候像是做得有些累了,她會疲憊地揉揉眉心,閉目須臾,然後繼續埋頭苦幹。
當真這麼拚命?
他注視著她,心底不知該感到欣慰還是不是滋味。
但以一個東家而言,能擁有這樣的夥計,當屬幸運至極。
他沒有打擾她,儘管胸口鼓動著想再次觸摸她絲般雪肌的衝動,想再嘗到她甜潤誘人的氣息,回味那抵死纏綿交歡至極致的滋昧。
然而破天荒地,他卻有一絲躊躇了。
雖然不論於公於私,她都是他的人,但他生性不喜將事情過度複雜化。
女人要多少有多少,好的人才卻難尋。
他不想今夜睡了她,明夜又另寢他房之後,卻惹來不必要的醋海生波,令她有借口將滿腔幽怨發洩在生意上,徒生枝節。
他並不怕事,只是嫌煩。
最終,商岐鳳還是悄然離去。
親自去向蘇州管事的大掌櫃要了當月帳本的談珠玉,在回程的軟轎上,想起方才大掌櫃那陽奉陰違的嘴臉,不禁有些疲倦地吁了一口氣。
那種趨炎附勢的小人,唉,罷了。
只是她感到疲憊,倒也並非因為和那些勢利之人打交道的緣故,而是這些天裡,心底始終掛著一件心事——
商岐鳳已經整整半個月未曾在她的薔薇軒過夜了。
雖然每隔兩三日,他還是會在晚間飯畢,前來尋她下三局雙陸,但每每到新月初上就起身離開,絲毫沒有留下來的意思。
「他真的已經厭棄我了嗎?」她心情沉得像是壓著重物,自言自語,「一定是吧?」
否則,她不知道該怎麼去解釋,該怎麼去想……
就在此時,轎身微一傾斜,談珠玉驚然回過神來,緊抓一旁,問:「怎麼了?」
「回主子,是條轎帶斷了。」隨轎的若兒忙掀簾解釋。
「小的先把轎子扛到一旁,」轎夫在外頭緊張地稟道,「還請玉姑娘在轎裡稍候,小的馬上讓人買轎帶去!」
「不要緊,慢慢來吧。」她鬆弛下來,索性趁空看看窗外繁華街景,人來人往。
果然是太平盛世,人人臉上都帶著優閒愉快的神情,小販起勁地嚷嚷叫賣,綁著沖天炮辮子的小丫頭抓著糖葫蘆在人群裡快活地鑽來鑽去。
囡囡。
她心口像是被猛然踢中了一記,痛得幾乎直不起腰來,鼻頭更是迅速酸楚濕熱了。
不,不能現在,不是現在。
她現在還不能去回想爹娘和囡囡,現在是大白天,是她武裝自己和生活戰鬥的時刻。
談珠玉死命掐握著拳頭,直到指尖掐得掌心幾乎滲出血來,好不容易才勉強壓制下那就要將她吞噬的痛苦。
慢慢地,她終於又恢復了正常的呼吸。
「怎麼了?」一個低沉有力的嗓音響起。
她幾疑自己耳朵聽錯,霍地望向轎門。
「爺?你、你怎麼會在這兒?」她蒼白小臉湧起了淡淡紅暈。
「路過。」商岐鳳淡淡地道,皺了皺眉,「你的臉色像死人。」
她苦笑,下意識地摸了摸頰邊。
定是醜板了,此時怎偏偏教他撞見?
「來。」他朝她伸出手。
她猶豫了一下,怦然忐忑又微帶遲疑地將小手放在他寬厚勻稱的大掌裡。
他的黝黑和她的雪白,他修長的手掌足足有她的兩倍大,他暖得驚人的掌心溫度和她指尖長駐的冰涼……
他是個冷漠強勢又危險的大男人,卻有著如此溫暖的一雙大手。
不知怎地,方纔那絕望得幾乎將她打沉的冰冷痛苦,在這一瞬間彷彿也因而消散蒸發了大半。
她被他牽著下了轎,繡花鞋站穩地面的那一剎,掌心陡然一空,他已收回了手。
談珠玉悵然若失,隨即振作起精神,這才瞥見了那頂檀木青帳的大轎,還有靜靜護衛在一旁的那名高手與四位轎夫。
原來他是特意停下轎來的。
她臉上有種說不出的奇特神情,心窩又是一熱。
「餓嗎?」他淡淡問。
她老實地點了點頭。
商岐鳳只是面無表情地點點頭,高大挺拔身子抬步率先行。
談珠玉沒有問他要去哪兒,也沒有問他自己能不能跟,不知不覺,自然有股默契般,她款款輕移蓮步,默默地跟隨在他身後。
他的步伐很大,一步抵得過她三步,可似有意無意地,他腳步放緩了些許,從客地保持在她能跟得上的距離。
那名高手特意落後他們十步遙的距離,沉默而忠心地警戒著周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