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出藍田 第三章
    藍小玉自小讓蘭姨帶大,連蘭姨何時出現了第一根白髮、眼角多了幾道細細的皺紋都清清楚楚,哪會不知道蘭姨對羊公子「另眼看待」?

    奇怪的是,這「另眼」可不是青眼有加。

    蘭姨對上門來的客人都很客氣,笑臉迎人,絕不會跟銀子過不去。歌樓開著,客人高矮胖瘦,姑娘丫頭們總有喜歡,不喜歡的。但近日當丫頭興奮聊起最注目的客人羊大任時,蘭姨的眼色總有些許細微的改變,彷彿晴天裡突然打了悶雷,就要下起傾盆大雨似的。

    「好了好了,姑娘家的,別老是嘴裡掛著這個公子、那個公子。上門都是客人,都得好好招呼。」

    蘭姨聽她們說得開心時,會輕描淡寫這樣說上兩句。

    「可是蘭姨,羊公子又俊俏又是讀書人,氣質真好呢!」

    「而且他看著小玉呀,整個人都傻了,嘻嘻——」

    「哪有,別胡說八道!」

    「明明就有!」

    眼看一群小姑娘又嘻笑打鬧了起來,蘭姨還是淡淡攔住,「喜歡小玉的客人多著呢。往後別再瞎起哄了,鬧得其他客人也不開心。」

    到這時候,其他姑娘也看出端倪了。

    「蘭姨,你可是不喜歡羊公子?」瑤紅眨著眼,有些困惑地問。

    「喜歡,怎麼不喜歡,上門就是客,客人我都喜歡。」蘭姨笑著說。這會兒又是一臉如常的笑意,一點兒異狀都沒有了。

    藍小玉已經把細微的變化全都看在眼底,心頭莫名其妙忐忑。

    看到蘭姨這樣,懂得察言觀色的藍小玉,要是真聽話,就該乖乖照做,別再對羊大任另眼看待,但是啊,但是——

    但是,她還是好好利用了去挑布料、做衣服的機會。

    都是因為布莊小廝為了討好佳人,自靠奮勇地告訴常來的黃鶯樓丫頭,有個羊公子幾乎每日都會經過。不但如此,羊公子還到布莊打聽了一兩次,問小玉姑娘何時會再來。

    丫頭興奮極了,一回來就躲著跟藍小玉說悄悄話。幾回之後,幾個年紀相當的小姑娘偷偷計劃,讓他們「偶遇」這麼一回!

    霓羽坊的店面有三間,規模可大了,光是展示布料花樣的小棧間就有好幾間。

    比較不時興的布料擱在最後一間,平日不大有人去,這會兒在通風報信之下,倒成了有人偷見面的地方——

    藍小玉倒是改掉了賴床的習性,一早起床梳妝打扮,趁著蘭姨還在高臥之際,就偷偷跟著負責買菜的丫頭出門。到了菜市口,她便直奔霓羽坊。

    雖然一路三步並作兩步、很沒樣子的趕著來了,但走過霓羽坊,藍小玉放慢了腳步,深呼吸幾口,裝出從容的模樣,慢慢走進去。

    裡頭那人比她更從容,而且不是裝的。他一身深藍長衫,手背在身後,略略傾身,正在細看擱在檯子上一匹匹的布料花紋。

    望著他的背影就想笑。一股笑意忍也忍不住,直冒上來。這書獃子,又在研究什麼了?

    「羊公子,你看什麼?也要挑塊布做新衣服嗎?」

    「不,我只是看這花色挺眼熟——」羊大任還老實作答,話出口了才驚覺,猛然轉身,「啊,小玉姑娘,這麼早。」

    「當然,不早點出門的話,鋪子裡的新鮮菜啊、肉啊都給買光了。」藍小玉說熟門熟路,不過全是胡扯。因為她雖是青樓出身,卻自小給蘭姨、梅姐捧在手心養大,吃穿用物都屬上乘,茶來伸手、飯來張口,她幾乎連廚房都不曾進去過,哪可能一早上市集採買新鮮菜蔬肉品?

    「哦,真是辛苦小玉姑娘了。」也就這個書獃子會相信,把她說的話當聖旨一般,說什麼信什麼。

    藍小玉抿嘴一笑,明眸在他清俊的臉上轉了轉。「你也很早啊,有很多書要讀吧,讀得可順利?」

    羊大任看她又看得傻了,一時之間竟忘了回話。同樣是眉毛、眼睛、鼻子和嘴巴,怎麼長在她臉上,會這麼好看?笑起來微彎的眼眸、吹彈可破的晶瑩雪肌、淡紅的櫻唇、烏黑的頭髮……無一不美。

    美人兒等得不耐煩,嗔道:「你發什麼傻?不是早起準備去讀書的嗎?怎麼問了又不回?」

    「啊,是,說得是。」羊大任如夢初醒,「刑部的藏書、抄本很多,我窮極一生大約也是讀不完的,只得盡力而已。」

    「看你這發傻的樣子,大概真是要很努力才行。」她語重心長地道,「那就不妨礙你讀書了,我也該走羅。」

    才見個面、說上幾句話,她就要走了?想他聽見布莊小廝熱心傳話時多麼欣喜若狂,特地來等了好幾天,好不容易真的等到她翩然出現,怎能就這樣讓她離開?

    「姑娘留步——」他伸手想拉她,卻又不好意思,最後只拉住了衣袖。

    藍小玉回眸,似笑非笑的瞪他一眼,「幹嘛拉我?不是說忙著去讀書。」

    「不忙。而且跟你多說幾句,今日讀起書來一定更有勁兒。」

    她忍了半天,還是忍不住,噗哧一聲笑出來,「沒想到書獃子也會說這樣的花言巧語。」

    「不是花言巧語,乃句句實言。」羊大任煞有介事地認真道:「我可對天發誓,從未對姑娘說過半句謊——」

    「好了好了,誰要你這麼指天指地、大費周章的發誓?」她水汪汪的眼眸瞟著他,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你這輩子,是從沒說過謊吧?」

    「自然沒有。」他的日子過得單純,也沒什麼秘密,沒有說謊的必要。他還拉著人家袖子不放,沒話找話說,情急之下,居然衝口而出「難道小玉姑娘說過謊嗎?」

    「我……」

    今兒一早不就編了謊嗎?還合力跟丫頭串通好一起騙嬤嬤,說是市集裡面有西疆來的貨郎,專賣新鮮有趣的首飾珠花,她想去看看,其實,根本是為了來見他一面。

    但這怎麼能對他說呢?想到這兒,藍小玉的臉蛋染上了淺淺紅暈,更添嬌艷,簡直讓人不敢逼視了。

    見她嬌羞語塞的模樣,羊大任連忙道:「是我問得不好嗎?小玉姑娘請別在意,我不問就是了。」

    藍小玉還是望著他,心底千回百轉,好像有很多話要說,到了口邊,又不知怎麼說出口了。兩人就這麼傻傻的望著彼此,想笑又不是,想走又不捨……

    直到有輕巧腳步聲走近,藍小玉知道是丫頭來接她了,這才小手一扯,把被拉了半天的衣袖給搶回來。

    「你不走,我倒是要走了。」臨去,她還回眸望他一眼,眼波裡似有千言萬語。

    「等等!」他又叫住她,急問:「下回,何時能再見到姑娘?」

    這誰說得準呢?連這一回都是大著膽子,破天荒頭一遭做壞事,說謊瞞騙嬤嬤才成行的呀!

    「你來黃鶯樓,不就能看到我了嗎?」她說「那樣人太多了,我只想見你一個。」羊大任急急說。

    此言一出,藍小玉的臉蛋兒更紅了,她瞟他一眼,什麼也沒回,隨著剛在門口現身的丫頭翩然離去。

    腳下走得急,小手卻一直緊緊握著他拉過的衣袖。他手掌的溫暖,似乎就這樣傳了過來——

    這事兒哪可能一回就停,自然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

    每隔幾天,藍小玉就變著花樣編謊言,就為了去見他一面,羊大任也總是在布莊等她,把那兒堆棧的布料花樣全給記熟了。

    就算真的見著面也就短短一刻,說上幾句話,就又該匆匆分別了。但正因為這樣,才更讓人覺得意猶未盡,一個人時總把那珍貴的片刻拿出來翻來覆去的地想,想對方的一笑,眼神動作,越想就越渴望碰面——

    孩子們都這樣的,老以為自己瞞得天衣無縫,但大人全都看在眼底,清清楚楚。何況藍小玉是頭一回大著膽子說謊,實在不靈光,漏洞百出。

    那日清晨,她又準備好了要偷溜出門時,晨光中,才剛躡手躡腳踏出自己的廂房,還沒走到長廊的盡頭,就赫然發現蘭姨的身影,正緩緩向她走來。

    一看見蘭姨,她就嚇得心頭卜通卜通亂跳,手腳發冷?

    蘭姨通常都睡到近午,她也是因為這樣才特選這個時間偷溜,今兒個到底怎麼回事?怎麼一早蘭姨就起床了?

    當下不及多想,連忙轉身,裝作正要往小花園走去的樣子。

    「小玉,一大早的,上哪兒去呀?」蘭姨聲調平平地問。

    藍小玉更加恐慌。蘭姨平常愛笑愛說,挺熱鬧一個人,但不高興時就這般平症聲調,姑娘丫頭嬤嬤一聽就懂,從沒人敢反抗。藍小玉還是頭一回被蘭姨這樣對待。

    「我、我想、想去園子裡看看花。」

    「你倒好興致,專程早起看花?」

    「是、是呀。」

    可憐她一個老實孩子,說謊挺不在行,才沒兩句就漲紅了臉,一副作賊心虛的樣子。

    偏偏這時跟她約好了來會合的丫頭提著小竹籃走過來,蘭姨一回頭,嚴厲的目光掃向丫頭,丫頭倒退兩步,竹籃砰地落地。

    「碧青,你過來。」蘭姨無比和藹地對丫頭說:「你告訴蘭姨,這麼一大早的,和小玉要上哪兒去嗎?你們是約好的吧?」

    「我、我、我……」丫頭碧青當下應也不是,不應也不是,知道東窗事發了,慌得嗓音都開始發抖。

    「是我說要出門走,硬、硬要碧青同去的,不、不關她的事。」藍小玉這會兒挺身而出,逞強話語卻說得結結巴巴,毫無說服力。

    蘭姨像是沒聽見似的,繼續盯著丫頭,面色轉為寒冷嚴峻,「這不是第一回了吧?快說,這陣子一清早都到哪去了?要是不說實話,回頭就讓你收拾東西離開,不用待在這兒了。」

    丫頭們要不是沒有親人,就是家裡太窮,自小給賣到黃鶯樓的。碧青家裡就全靠賣這個女兒的銀子過日子,要是給趕回去,照契約還得把賣身錢加倍賠還給蘭姨——這可不是要他們一家子的命嗎?

    碧青當下就撲通一聲跪下,眼淚奪眶而出。「求蘭姨別攆我,我說實話就是了……是小玉,她要去看羊公子,約了在霓羽坊——」

    蘭姨一雙利目瞪了過來,藍小玉全身都僵硬,冷汗沿著背脊流下。因為蘭姨從不曾用如此嚴厲的眼色看待她,藍小玉傻得腦袋瓜子一片空白,整個人沒了主意。

    「我——」

    「你年紀小小的,就學著私會客人了?」

    這話更把小玉說得臉色發白。私會客人是青樓大忌,藍小玉自小便有聽聞,黃鶯樓的姑娘要是私下會客交易的,一被抓到,一定是重重責打一頓之後,趕出黃鶯樓。而被趕走的姑娘根本別想在京城立足。

    「他、他不是客人,只是朋、朋友……」

    「朋友?」蘭姨冷冷一笑,「有哪個男子會到歌樓來交朋友?還不是看你年紀可欺,想不花銀子白白玩你一趟罷了。」

    「他不是那樣的人!」

    「還頂嘴?」蘭姨大怒,氣得嗓音微微發顫,一口氣簡直轉不過來,「我養你教你多年,你為了一個認識沒多久的人外人頂嘴?」

    「我只是——」

    「小玉,別再多說了。」跪在一旁的碧青情急之下拉了拉藍小玉的裙擺,急急勸道上:「蘭姨在氣頭上,你快認錯就是。」

    她咬下唇,柳眉緊皺,雙是困惑又是慌亂。好半晌,才想出該說什麼「蘭姨別生氣了,是小玉不好。」

    蘭姨別過臉不肯看她,顯然還是很生氣。

    碧青是伺候臉色慣的,比藍小玉不知精明多少倍,她猛對藍小玉使眼色,又輕推了一把,示意要她過去多說兩句,安撫安撫蘭姨。

    「小玉知道錯了,蘭姨,別再生氣了嘛。」她慢慢湊過去。

    依然沒有回應。

    碧青又在狂使眼色,還用口形指導她——

    「小、玉、以、後、不、敢、了。」藍小玉乖乖照著碧青的暗示,一個字一個字說完,才猛然領悟過來,連忙道:「啊,對!以後不敢了!真的!」

    她嬌憨的模樣讓蘭姨忍俊不禁,卻又要硬生生忍住笑意,嘴角不斷顫抖。又好氣又好笑就是這樣了。

    「好了好了,別站在走廊上吹風,小玉快陪蘭姨進廳裡吃早點。」早已聞聲而來的嬤嬤薑是老的辣,見蘭姨有軟化的趨勢,趕快見縫插針,解決僵局。

    「小玉不聽話,回頭多罵兩句就是了,蘭姨一大早就餓著肚子生氣,這是幹什麼呢?」伺候蘭姨多年的丫頭瑤紅也乖機上來,連哄帶推的把蘭姨往小廳方向帶,一面對藍小玉使眼色,嘴上還故意大聲罵:「小玉真是皮癢了,惹了蘭姨這麼生氣,一定要好好打一頓才行!碧青,快去柴房選根趁手的棍子來,越粗越好,看我怎麼幫蘭姨教訓小玉!」

    藍小玉可是黃鶯樓的金枝玉葉,平常連罵都捨不得罵一聲,哪可能真的拿棍子打?但跪在地上的碧青聽了,知道是幫自己解圍,立刻應了起身就跑。

    「蘭姨要打我?」藍小玉可憐兮兮,跟在她們後頭小聲問。

    「打,怎麼不打,不讓你痛一次,哪會記得教訓?」蘭姨這才悻悻然罵了兩句死孩子,小混蛋。「下次敢再這樣,真的要動棍子了。」

    「快說沒有下次了!」瑤紅大聲斥道。

    「沒有了,下次真的不敢了。」讓蘭姨發這麼大脾氣,饒是藍小玉再喜歡羊大任,也不敢再造次了。

    但她還是迷迷糊糊的不大懂——蘭姨到底為何氣成這樣,又為何這麼討厭羊公子?有客人對她特別好,蘭姨應該要很開心才是呀。難道真是因為嫌棄羊公子只是窮酸讀書人,出手不大方嗎?

    「還發什麼呆?一早偷偷摸摸的要出門,吃過早點沒有?」蘭姨已經在丫頭環伺之下坐在圓桌前了,熱手巾、茶、花卷、蟹殼黃等早點輪番擺上來。她眼睛一瞟,對藍小玉說。

    「還不幫蘭姨倒茶?傻孩子。」瑤紅催促著,把一把瓷茶壺塞到藍小玉的手裡。

    藍小玉才剛坐下又站了起來,真準備要斟茶時,蘭姨發話攔住了。

    「不用了,當心等會兒燙了手,你坐下吧。」蘭姨自己倒好茶,表情明顯的已經平靜了許多,語氣也緩和些了。她啜了口茶,沉吟了好一會兒,才緩緩道:「小玉,你怪蘭姨嗎?」

    藍小玉立刻搖頭搖得像撥浪鼓一樣。「不敢——」

    「你還小,不懂事。蘭姨說的話也許不入耳,但你聽我一句:客人來來去去,以後搶著要你捧你的人多得是,要是眼皮子淺,動輒就昏了頭,你以後怎麼當得起黃鶯樓的台柱?又怎麼當得上京城第一歌伎?」

    「也不小了,都要過十六歲生日啦。」瑤紅也幫藍小玉倒了茶,一面加入語重心長的勸導中,「是大姑娘了,不許再隨隨便便跟客人見面、恣意說笑。」

    「你越不矜持,客人就越不珍惜,這點你可得好好記在心裡。」蘭姨最後說:「男人,就是這點賤,你讓他輕易得手了,他就不會再稀罕,管你是貌如天仙也沒用。」

    雖然像是沒事了,只是隨口閒聊的語氣,但話中蘊藏的寒意以及怨恨,都讓藍小玉為之凜然。

    對待客人一向如此慇勤的笑臉,一轉過來,卻是這般冷酷。

    大人……都是這樣嗎?心底都藏著好多秘密?

    在那一刻,藍小玉隱約的感覺到,自己真的已經……不再是孩子了。

    羊大作自然不知道黃鶯樓鬧了這麼一場,他只是等了好幾天都不再見到小玉姑娘的蹤影,大惑不解,又心急如焚。

    這還是頭遭,想見某個人的心情洶湧如浪潮。不過短短幾個月,就從一個只須專心讀書的鄉下孩子,成了心有旁騖的傻子。那種吃飯吃不下、睡覺睡不著、讀書也讀不進去的焦躁。真是可以把人給逼瘋!

    霓羽坊的小廝被一趟趟地問得都煩了,在羊大任又去詢問時,很直率地對他說:「羊公子,我看你也是聰明人,怎麼如此看不開哪?」

    「看開?」

    「是啊,青樓的姑娘們圖新鮮好玩,跟你多說兩句,這是有的。不過你可別當真,她們對誰都是這樣。」小廝一面熟練地整理著棧間裡的布匹,一面老氣橫秋地上下打量一下俊朗卻樸素的羊大任,「我勸你別在這兒多花心思了,還是想法子多賺點錢。等你有銀子,姑娘要多少有多少,上酒樓去,誰不搶著上來伺候大爺您?沒錢的話,你別癡心妄想了,專心讀書去。」

    小玉不是那樣的,羊大任張口想解釋,卻又不知從何解釋起。被一個賣由的小廝這樣「勉勵」,心裡頭發悶,默默離開。

    探聽不得法,但心裡又著急,最後,他硬著頭皮上黃鶯樓去,只說想見小玉姑娘一面,不是來喝酒作樂的。

    丫頭見他這樣,還是挺親切地招呼他,請到花廳稍坐。沒多久,打扮得艷光四射的蘭姨親自來了。

    外頭絲竹之聲挺熱鬧的,花廳裡卻很靜,蘭姨似笑非笑的打量著他,那眼神跟布莊小廝的相比,更是銳利了不知幾分。

    「我們小玉就是這麼嬌貴,這陣子夜裡沒睡好,一清早的又滿城亂逛,身子不舒服了,我讓她休息幾天,羊公子要撲空了,真不好意思。」

    「啊,小玉姑娘生病了嗎?可有請大夫診治、用藥?」羊大任心裡七上八下的,憂慮追問。

    「自然是有的,多謝羊公子關心。城裡最貴的名醫都請來看過了,只是說略感風寒,身子虛弱。平日捧場的客人們聽說了,都送來大批珍貴藥方補品,還有人用那南海珍珠磨成了粉,說是可醒著燕窩服用,可以補氣,我改明兒就來整治給小玉吃呼。」

    說得他雙耳燒紅。羊大任空手上門,什麼也拿不出來,越發自慚形穢。被蘭姨軟釘子碰回來,最後只得怏怏離去。

    當晚回到借住的小屋,羊大任把付錢的東西都翻出來檢查一番。

    上京之前姐姐特別給她他的隨身荷包裡,只有碎銀些許,姐夫幫他揀的書箱裡頭塞了一錠金元寶,讓他萬一有急用時可以應急。這就是他全部財產了。要是真去黃鶯樓去揮霍,吃喝打賞外加上討好 姑娘的禮物,大概也只夠一個晚上的花費。

    他自小就窮,從來不同有什麼特別感覺,只知道要把書讀好,但上京這陣子以後,尤其此刻,真的深刻感受到貧富的差距有多大。那些有錢的友伴出手多麼大方,而他一個藺縣來的窮小子……

    怎麼辦?他望著攤開的碎銀、黃金,心裡付度著,要不要乾脆上黃鶯樓去一擲千金?至少可以見到小玉姑娘一面——

    正在苦思之際,門上突然剝啄聲響,隨即,門扉被輕輕推開了。一個全身黑衣的倩影閃了進來。

    羊大任一回頭,便看見那要千金才能換得一瞥的容顏——

    「你、你……你怎麼……」他睜大了眼,驚愕得一時說不出話,手裡本來握著的荷包也掉了。

    那俏生生的人影,不就是藍小玉嗎?這會兒她應該在黃鶯樓獻唱,或者是在休養,怎麼會跑到這兒來?

    只見好拉下了外氅的帽子,一頭絲緞長髮洩出。抬起頭好奇地四下看看,把他樸素簡單到極點的小屋子看了一遭,這才回來看他。

    「你就住這兒啊?」她睜大了眼問,「沒人伺候你嗎?」

    羊大任若笑,彎腰撿起了荷包,一面解釋道「這屋子已經很好,我先前住過的,全比這兒窄小破落。」

    「是嗎?」她不大相信的樣。還能比這更破落?

    「是,」還是回到正題,「小玉姑娘,你怎麼來了?這陣子聽說你身體欠安,可是這樣?今晚為何能出門——」

    「你真老實,我不會裝病嗎?」她噗哧一笑,水眸在他滿是關切神情的俊臉上繞了繞,「你這幾日不見我,可有著急?」

    他點頭,給她看夜來檢點的僅有財產,「自然是很急的,我今夜還在湊銀子,想去黃鶯樓一趟探病或捧你的場。」

    「你的錢不多啊。」藍小玉直率地說,隨即盯著他手上,柳眉一皺,「那荷包,可是……哪個姑娘送你的?」

    「是家姐,她親手幫我繡的。」羊大任說到長姐,聲調轉成一種特殊的溫和。「家父母都早逝,本來就窮,藺縣淹大水之後家都沒了,全靠家姐一個人帶大我們。」

    「那很辛苦吧?」藍小玉其實似懂非懂,她過的一直是養尊處優的日子。

    「是很苦,有時一籠饅頭得六個人分,啊,我家還有一個弟弟,兩個堂弟和一個侄子——」

    「這麼多!一籠饅頭怎麼夠哪?」

    羊大任又苦笑。不夠也能夠,不然怎麼辦呢?

    「不說這些了。小玉姑娘,你這樣跑出來,真的沒關係嗎?」

    他滿臉憂慮地看著她,因為得來不易,視線始終捨不得離開那張絕美的嬌顏。雙腿也像是自己動了起來,慢慢往她走過去。

    看到她,一切的不安與焦躁似乎都煙消雲散了。耳裡聽著那銀鈴般悅耳的嗓音,全身舒暢,胸口悶氣盡雲。小玉姑娘真比良藥還有效。

    她水汪汪的眼陣也望著他,看他越來越近。

    「有關係又怎麼樣?我還是想見你一面呀。」她嗓音低了,多了幾分撒嬌般的親暱,卻又無比認真,「總得告訴你是怎麼回事,不然我心裡好像梗著大刺似的,挺難受。」

    「是不是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著,整天焦躁得什麼事都做不來?」

    「可不是!一點也沒錯!」藍小玉瞪大了眼,「我連練琴都沒心緒,給梅姐數落了好幾次呢!一首短曲翻來覆雲的老練不好,全是因為你!」

    羊大任笑了,耳根慢慢燒紅。

    兩人又是這般癡傻地望著彼此,好像怎麼看也看不夠似的,不知不覺中,羊大任才伸出手,輕輕摸了一下她如緞的長髮。

    「蘭姨發現我這陣子早上偷溜出門,發了好大一頓脾氣,以後大概沒法子常常見面了。」好半晌,她才想起本次的目的,語帶懊喪地說:「你又這麼窮,自然是沒法子常上黃鶯樓的,怎麼辦呢?」

    她柳眉兒都皺了起來,羊大任忍不住,長指輕按了按她的眉心,「你別擔心,我來想想法子。」

    「你能想什麼法子,你這個窮光蛋!」她瞪了他一眼。要裝凶又裝不來,一下子就破功了,自己撐不住笑了出來,下一刻,兩人已經靠得很近的身子便依偎在一起了。羊大任輕輕攬住笑語如花的意中人。

    「我真的會想出法子來。」他低聲允諾。帶著無比決心,「我們一定會再見著面的。」

    年少時的承諾,如此甜美卻又輕易。

    如果他們知道承諾有多麼脆弱易逝,會不會更謹慎一些,不那麼恣意就說出口?

    但在年少的他們心中,這些承諾,卻是不折不扣的真心誠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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