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夢一號於晨光中,在兩艘雙頭船前後護航下,繼續邊荒游的旅程。
樓船回復安寧,除少了三個人外,便像從沒有發生過任何事情。今次參團的客人,絕大部份是在江湖打滾的人,對這類事情是見怪不怪,更清楚閒事莫理的江湖生存之道。
拓跋儀步出船艙,香素君的倩影映入眼簾,此姝當是剛起床便到船尾欣賞兩岸風光,秀髮披散香肩,任河風吹拂,有一種放任寫意的況味。
拓跋儀生出奇異感覺,香素君因放棄了晁景,所以得回了自由,他不知自己為何會有這種想法,但卻清楚自己不會錯到哪裡去。
香素君忽然回頭朝他瞧來,頷首點頭打個招呼,又轉過頭去。
拓跋儀不由心中一熟,比對起以往她對人冷漠的態度,這可算很大的轉變。尤其當她看自己時,雙目明亮起來,顯是對自己並非無動於中,且是心有所感。
自從奉拓跋珪之命到邊荒集來主理飛馬會後,他對男女之情非常淡薄,雖有間中到青樓解悶,只是逢場作興,從沒把女子放在心上,一切以復國為重。可是不知如何的,自昨天他攔截香素君,阻止她和晁景動干戈後,她的嬌容便不住在心中浮現。
想著想著,赫然發覺自己正朝這美女走過去,抵達她身旁。
「昨晚睡得好嗎?」
香素君伸了個懶腰,淡淡道:「從未試過睡得這麼暢快香甜,好像要討回以前睡魔欠我的債。」
拓跋儀一呆道:「睡魔?」
香素君輕撥拂往瞼上的髮絲,慵懶的道:「主宰大白天的是神,黑夜由睡魔統治,否則怎來這多千奇百怪的夢?昨夜你們是否出事了,忽然這麼緊張的?」
拓跋儀看著她動人的側臉線條,微笑道:「確是出了點事情,幸好我們還算勉強應付得來,不讓敵人得逞。」
香素君凝視後方的雙頭船,道:「你這人很謙虛哩!」
拓跋儀苦笑道:「你是第一個說我謙虛的人。」
香素君朝他瞥了一眼,抿嘴笑道:「還未請教你高姓大名呢?」
拓跋儀答道:「在下拓跋儀。」
香素君道:「你定是拓跋鮮卑的王族,對嗎?」
拓跋儀想起拓跋珪,心中湧起難以形容的情緒,道:「該算是吧!」
香素君興致盎然的道:「聽說燕飛的血統一半屬拓跋鮮卑,豈不和你是同族的人?」
拓跋儀點頭道:「燕飛是我的同族好兄弟,從小便玩在一塊兒。」
香素君瞅他一眼道:「終於有一句話是肯定的了,而不是算是這樣,算是那樣。」
拓跋儀想不到香素君可以這般健談可愛,暗忖晁景確是蠢蛋,為了爭甚麼天下第一,錯過了她。不過人總是這樣的,得到了的事物便不放在心上。沒有了晁景這精神的枷鎖,香素君便像從囚籠釋放出來的彩雀,回復本色,享受生命。
香素君道:「說不出話來哩!是否無言以對呢?」
拓跋儀啞然失笑道:「坦白說,我不是沒有話好說,而是開心得說不出話來。」
香素君不解道:「你為何忽然開心起來?」
拓跋儀坦然道:「見到香姑娘再不用為其它人煩惱,我當然感到喜悅。」
香素君俏臉微紅,顯是意料不到他說話這般直接,白他一眼,沒有說話。
拓跋儀感到氣氛有點尷尬,不由有點後悔,心襄暗罵自己,眼前的漢女當然不像自己族中女子般開放,而是較為含蓄害羞,看來自己已在她心中留下不良印象,還是打退堂鼓,以免言多必失。
拓跋儀索然的正想走開,香素君微啟香唇道:「今次不和你算言語輕薄的賬。告訴我,塞外的大草原是怎樣的呢?」
拓跋儀感到一股暖流橫過心窩,倏忽間,一切都不同了,今天再不同於以往任何的一天,因為生命忽然充實起來,除了眼前的美女外,其它的一切似再無關緊要。
卓狂生進入高彥的艙房,高彥仍然昏迷不醒。
程蒼古、姚猛和陰奇正在床旁說話。
卓狂生向程蒼古道:「情況如何?」
程蒼古道:「肯定沒有事,毒素不住從指尖腳尖排出來,頂多再睡一天,保證可以醒過來,不會有任何後遣症。」
陰奇道:「燕飛這是甚麼武功?竟神妙如斯,連經他施過功的人也可以如此受惠,變成百毒不侵的人。」
卓狂生坐在床沿,手指撐開高彥的眼皮檢視情況,同意道:「燕飛一向關照高小子,不但曾為他療傷,更為他打通體內的經脈,令高小於脫胎換骨。燕飛是個神奇的人,到今天我仍摸不通他,他定有些事瞞著我們,看來我要設法向他來個大逼供。」
姚猛笑道:「天下問恐怕沒有人可以硬逼燕飛去做他不願意做的事。」
卓狂生道:「你這小子真無知,難怪會陪高小子一起著道兒,高小子肯聽我的話此刻便不用受苦。他奶奶的,我說過要憑武力向燕小子逼供嗎?我憑的是交情,否則我的天書不可能有個圓滿的交代。」
姚猛怕他繼續向自己發牢騷,連忙投降閉嘴。
陰奇道:「你們道船上是否仍有敵人留下的眼線,以證實高小子的生死呢?」
卓狂生道:「據劉穆之的猜測,譙家的人對用毒非常自信,該不會留下眼線,免被我們找到破綻。譙嫩玉雖然肯為桓玄賣力,卻絕不願讓我們曉得是地下手,害她譙家結下我們這個強仇,我認為劉穆之的分析很有道理。」
程蒼古道:「劉穆之這個人不簡單。」
卓狂生同意道:「他是個有識見、有學問和有智慧的人,只是一直懷才不遇,雖然不懂武功,可是只他沉著冷靜的功夫,我們之中便沒有多少人及得上他。」
姚猛道:「他真的是為了看天穴而花這多錢參團嗎?」
卓狂生道:「我相信他。哈!老子看人是不會差到哪裡去的。至少看那妖女便看得很準,對吧?」
姚猛想不到這樣也給他把握到「教訓」的機會,只好再次閉嘴。
卓狂生啞然笑道:「你這小子!告訴你我為何肯信他吧!現在整個南方有一種近乎絕望的氣氛,瀰漫於有識之士之間,對前景再不抱任何希望。可是」劉裕一箭沉隱龍,正是火石天降時「逗兩句由老子發明的讖語,卻像把一顆石子投進一池死水裡,泛起希望的漣漪,不住擴散。哈!真想不到我的話對南方竟可生出這樣的影響力,而劉穆之便因此而被吸引到邊荒來,以引證這兩句話的真實性。昨夜我花了近一個時辰,向他詳述」一箭沉隱龍「的始末詳情,聽得他兩眼放光,讓他知道這兩句話,前一句絕不是胡縐的。」
程蒼古顯然對劉穆之不感興趣,岔開道:「照你這樣說,桓玄當會認為高小子已毒發身亡,起碼有一段時間不會再有針對高小子而來的行動。」
陰奇擔心的道:「桓玄自以為完成了聶天還的囑托,當然會立即將高彥的死訊知會聶天還,如此事傳人小白雁耳中,究竟是好是壞呢?」
姚猛忍不住道:「小白雁或許會為高彥大哭一場,然後從此把他忘記,唉!又或不會淌半滴眼淚,因為高彥這小子最愛吹牛皮,可能人家姑娘明明對他沒有意思,也說得人家對他情根深種、不能自拔,就像真的一樣。」
卓狂生歎道:「只是高小子的事,已可看出我們荒人的改變,大家都關心他,希望他和小白雁有個完美的結局。唉!此事確吉凶難料,只好希望老天爺仁慈一點。」
此時荒人兄弟來報,談寶要見高彥。
卓狂生起立道:「讓我應付他,如果他仍不識相,我便把他轟下穎水。」
程蒼古提醒道:「小心他是譙嫩玉的人。」
卓狂生點頭表示明白,離房去了。
燕飛閉目養神。
在寒風下急趕一夜路後,人馬皆困乏不堪,可是為了能盡早趕到參合陂,他們只休息一個時辰,便繼續行程。
拓跋珪來到他身旁,蹲下道:「有個很壞的消息。」
倚樹坐著的燕飛睜開眼簾,道:「希望不是太壞吧!」
拓跋珪道:「慕容寶減緩了行軍的速度,不但再不於晚上趕路,昨天更只走了半天路。」
燕飛道:「這代表甚麼呢?」
拓跋珪道:「這代表小寶兒終於開竅,明白到只要能守穩參合陂,便可以立於不敗之地。所以盡量爭取休息的機會,讓人馬回氣,改採穩打穩扎的方法,免被我們攔途截擊。」
燕飛坐直虎軀,駭然道:「如此我們豈非優勢全失?在這樣的情況下,小寶兒會偵騎四出,步步為營。一旦讓他發現我們的位置,我們將失奇兵之效。」
拓跋珪道:「我們仍有三方面的優勢。」
燕飛盯著他,道:「說吧!」
拓跋珪道:「首先是小寶兒不曉得我們猜到他的目的地非是在長城內,而是長城外的參合陂,只要他的探子沒有發現我們埋伏在參合陂四周,此仗我們必勝無疑。」
燕飛道:「如果小寶兒小心翼翼,我們是沒有可能避過他探子的耳目。」
拓跋珪歎了一口氣,顯是心有同感。續道:「其次是小寶兒沒想過我們會比他領先超過兩天的路程。最後就是天氣愈來愈冷,風沙愈刮愈大,如果風向保持不變,在上風發動攻擊的一方將會佔優。」
燕飛道:「問題在小寶兒寧願捱寒風,也不肯全速趕路。我們可否在途中順風施襲。」
拓跋珪道:「小寶兒把大軍分為五軍,把輜重放在中間,所以跑得這麼慢。軍與軍之間又左右前後呼應,我們順風突襲,小勝可期,可是小寶兒兵力仍遠在我們之上,我們不但沒法擊潰敵人,反暴露了行蹤,參合陂殲敵之計再難生效。」
燕飛皺眉苦思片刻,道:「喚崔宏來,看看他有沒有辦法?」
拓跋珪吩咐在旁待命的親兵去找崔宏,然後道:「戰場上的樂趣正在這裡,干變萬化,勝敗只在一個意念之間。」
燕飛苦笑道:「戰場上有何樂趣可言?終日想著如何去殺人,又要恐懼被敵人殺死,晨興夜寐,苦不堪言。」
拓跋珪笑道:「我知道你有一顆仁心,可是對慕容垂那種人,你對他談仁說義有啥用?打仗確是辛苦,可是當勝利的果實來到你手上時,你會覺得任何代價都是值得的。」
又道:「差點忘記問你,聯絡上了你的紀美人嗎?」
燕飛未及答他,崔宏來了,聽罷拓跋珪解釋清楚現時敵我的情況,他想也不想的隨口答道:「我們把慕容寶驅羊似的趕入陷阱便成。」
拓跋珪一呆道:「如何辦得到?」
崔宏道:「敵軍忽然遲緩下來,固有戰略上的考慮,主因仍在全軍疲不能興,不得不減速休息。不過天氣愈來愈冷,在寒風的折磨下,敵軍的戰鬥力將不斷被削弱,令我的計劃更有成功的可能。」
拓跋珪懷疑的道:「我要的是大勝而非小勝。」
崔宏道:「這個當然,此役將是扭轉整個局勢千載一時的良機,我們絕不可錯過,否則後果不堪想像。」
燕飛道:「然則你有甚妙計呢?」
崔宏道:「我的辦法很簡單,就是營造出我們鍥尾窮追的假象,令敵人不得不急如喪家之犬的狂逃往參合陂,如此我們肯定可以得到全面徹底的勝利。」
拓跋珪道:「小寶兒怎都是曾在戰場上打滾多年的人,這麼容易被騙嗎?」
崔宏有條不紊的答道:「這要分兩方面來說,在慕容寶心中,認定我們會在長城外伏擊他,他並不知我們早算準了要突襲的地點,所以才決定到參合陂設寨立營,再堅守陣地,好與柬來的慕容詳會合,向我們展開反擊。而我們則大有理由於他們會合前發動攻擊,所以慕容寶不會懷疑我們只是虛張聲勢,其實真正的設伏地點卻是參合陂。」
燕飛點頭道:「這個說法有道理。另一方面呢?」
崔宏道:「另一方面是敵軍的體力和士氣,敵人雖是人多勢眾,卻是外強中乾,軍心一亂,便再無還擊之力,且因目的地就在前方不遠,理所當然會拚命向參合陂逃竄,正落入我們的算計中。如果我們是惡狼,敵人就是急於回家的羊了。」
拓跋珪雙目亮起來,道:「軍心亂了,便再不受小寶兒控制,可是如何可以製造出我們鍥尾窮追的假象?」
崔宏道:「只要給我三千人便成。」
拓跋珪皺眉道:「三千人?」
崔宏道:「我和這三千人會在附近密林隱藏起來,養精蓄銳。當慕容寶大軍經過時,我會先命五百人從後追趕,引起敵軍的慌亂,再把餘下的二千五百人分作四軍,左右突襲敵人後軍,只要擊垮他們的護後部隊,慌亂將會瘟疫般蔓延至敵人全軍,只懂往前逃竄。敵人更怕我們趁黑夜寒風於無險可守的平野施襲,更不敢停留片刻。」
拓跋珪目光投向燕飛,沉聲道:「你認為崔卿的辦法是否可行?」
燕飛點頭道:「我對崔兄有信心,他必可把此事辦得妥妥當當。」
拓跋珪道:「這裡離開參合陂只有兩天的馬程,換了我是慕容寶,在軍隊人心惶惶的情況下,也只好希望能盡早到參合陂去。」
又仰天笑道:「而我早枕兵該處,等待他送上門來。好計!便依崔卿之言辦吧!」
接著站起來道:「此事不容有失,我會給崔卿最好的將領和兵馬。」
燕飛道:「最好找道生作崔兄的副將。」
拓跋珪點頭同意,因為手下諸將裡,以長孫道生和崔宏的關係最好。
崔宏從容道:「我另有一個提議,此事由道生將軍主持,我只作軍師,如此指揮上便不會有任何問題。」
事實上拓跋珪和燕飛都擔心在指揮上會出問題,因為崔宏新加入拓跋珪的陣營,仍未在軍中建立威信,且對拓跋族戰士的作戰方式和習慣,尚未有充份的瞭解。可是計劃由他構想出來,理所當然該讓他負責此事。如今聽他主動提出自當副手,當然接受歡迎。
拓跋珪斷然道:「便如崔卿所請。」
崔宏欣然領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