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子城。
由於慕容永由太守府改建而成的皇宮,於慕容垂攻城時損毀嚴重,所以慕容垂徵用了城東本屬長子一位富商的華宅,作臨時的行宮。他知紀千千愛清靜,遂把位於後園一座獨立的小院讓她們主婢入住。
這晚紀千千心情極佳,不住的逗小詩談天說笑。
談笑間,風娘來了,神色有點凝重地道:「皇上有請千千小姐。」
紀千千和小詩均感錯愕,她們有多天未見到慕容垂,現在他回來了,便要於此本該登床就寢的時刻見紀千千,似乎事情有點不尋常。
紀千千蹙起黛眉道:「這麼夜哩!」
風娘湊到她耳旁道:「小姐請勉為其難吧!皇上一個時辰前回來,獨坐在中園的亭子內喝悶酒,一杯接一杯的,卻沒有人敢去勸他,看來皇上是滿懷心事,只有小姐能開解他。」
紀千千感受到風娘語氣裡透露的關心和善意,雖然風娘是令她失去自由的執行者,可是除此之外,風娘只像個慈祥的長輩,無微不至地照顧她的起居飲食。
她往小詩瞧去,見小詩一臉茫然的神色,曉得小詩聽不到風娘對自己的耳語,微一點頭,起立道:「詩詩你早點休息吧!聽話不用等我回來!」
小詩抗議道:「小詩待小姐回來伺候小姐。」
紀千千微笑著隨風娘離開院子。
踏上往大堂去的碎石小徑,走在前面的風娘歎了一口氣。
紀千千訝道:「大娘為何歎息呢?是否此行會有危險?」
風娘道:「我從未見過皇上這麼喝酒的,不過小姐智慧聰明,該懂得如何應付。」
紀千千知她在點醒自己對慕容垂必須以柔制剛,心中感激。雖然很想問她關於燕飛的事,但終忍著沒有說出口來。
她今夜精神極佳,令她有信心可以應付任何事。到後天,她便滿百日築基之期,經歷過前一陣子的低落後,她已振作過來,全心全意依燕飛教導的方法修行,最近的兩天更大有成績。想到快能和愛郎暗通心曲,令她充滿了鬥志,敢面對任何事。
宋悲風和劉裕坐在大江的南岸,看著江水滔滔不絕往東流去,都有點不想說話。
此處位於建康上游,離建康有兩里之遙,林木茂密,對岸有個小村落,隱見燈火。
宋悲風忍不住道:「孫小姐因何事痛哭呢?」
劉裕心忖幸好他沒有窺看,否則見到謝鍾秀哭倒在他懷裡,不知會有何聯想?門第之分,令高門和寒門間重重阻隔,像自己般的寒門,把一位高門的天之嬌女擁在懷中,是天大和不可原諒的罪行。即使開明如宋悲風,由於他曾長期伺候謝安,這方面的思想恐怕也是根深祇固,難以接受,何況對方更是謝鍾秀呢?
苦笑道:「孫小姐認為自己須為淡真小姐之死負責。」
說出這句話後,不由有點後悔。宋悲風未必曉得他與王淡真意圖私奔的事,如果宋悲風追問下去,他如何答宋悲風呢?也禁不住回味著剛才輕擁著謝鍾秀的感覺。在某一方面,那比擁著王淡真更有一種打破禁忌的激情,因為對他來說,謝鍾秀比王淡真更是不可攀折。當然他對謝鍾秀沒有半點野心,更不表示他把對王淡真的愛轉移到謝鍾秀身上,可是他曉得永遠不會忘記剛才那一段短暫的時光。
果然宋悲風愕然道:「淡真小姐的死和孫小姐有甚關係?」
劉裕此時後悔莫及,只好把私奔的事說出來。
宋悲風聽罷久久說不出話來,好一會後才歎道:「竟有此事!難怪小裕你如此鬱鬱寡歡。」
劉裕頹然無語。
宋悲風苦笑道:「若我早知此事,絕不會讓你去見孫小姐。」
劉裕暗歎一口氣,道:「我以後再不會去見她。」
宋悲風道:「我並不擔心你,而是擔心孫小姐。她現在的情況,有點和淡真小姐的情況相同。司馬元顯一直覬覦孫小姐的美色,而司馬元顯卻是孫小姐最討厭的人之一。不要看孫小姐平日規行矩步,事實上她是個大膽堅強的人,反叛性強,並不甘心屈從於家族的安排。只看她敢讓你和淡真小姐秘密私會,可知她不受封建思想所囿的個性。」
劉裕記起他離開時謝鍾秀的眼神,不由暗暗心驚。從任何角度看,他現在都不應捲入兒女私情,尤其是貴為建康高門的第一嬌女的謝鍾秀。恐怕連自己的王弘亦難以接受。更何況他是沒可能作第二次私奔的。
只好道:「孫小姐發洩了心中的情緒,便沒事哩!」
宋悲風沉聲道:「若我可以選擇,我會設法讓你們一走了之,我怎忍看孫小姐她含恨嫁入司馬家,重蹈娉婷小姐嫁與王國寶的覆轍。」
劉裕一震往宋悲風瞧去。
宋悲風仰望夜空,目泛淚光,淒然道:「安公和大少爺先後辭世,對孫小姐造成連續的嚴重打擊。大少爺之死更是她最難接受的。她現在心中渴望的,是把她從所有苦難拯救出來的英雄,而小裕你是她最崇拜的爹親手挑選的繼承人。以前她或許仍沒有把你放在心上,但現在嘛!捨你外誰還可為她帶來希望?」
劉裕心叫不妙,謝鍾秀對他還有一種補償的心態,而自己因為玄帥和淡真的關係,又不能對她的苦況視若無睹。今回真令人頭痛。
宋悲風大有感觸的道:「以王、謝二家為代表的烏衣豪門,本為北方的衣冠之族。可是自懷、愍二帝蒙塵,洛陽、長安相繼失陷,中原衣冠世族隨晉室南渡,在這片殘山剩水偏安下來,王、謝二家仍是頭號世族。只恨現在不論王家、謝家,都到了日落西山的時刻,呈現出江河日下之勢。」
劉裕斷然道:「只要一天有我劉裕在,我都會為謝家的榮辱奮戰不懈。」
宋悲風搖首道:「大勢所趨,非任何人力能挽回。眼前謝家之弊,在於不得人,令謝家雅道相傳的家風,反成為謝家族人的負擔,難以與時並進。安公便曾多次向我說及這方面的事,且預知有眼前情況的出現,擔心會有謝家子弟,因不能及時自我調節以適應不住變化的世局,成為時代的犧牲品。唉!安公已不幸言中,且禍首正是他的親兒。」
又瞧著劉裕,道:「你劉裕的崛起,正代表寒門勢力的振興。而當你成為掌權者後,再不能只從大少爺繼承人的角度去考慮,而是要由大局著眼。縱然你仍眷念謝家的舊情,可是當形勢發展到謝家成為你最大的政治障礙,將沒有人情可說。」
劉裕保證道:「宋大哥放心,我劉裕不會是這種無情無義的人。」
宋悲風道:「因為你仍不是在那個位置上。我最明白高門子弟的心態。讓我坦白告訴你吧!像謝混那種小子,他是永遠看不起我們的。不論我們如何全心全意為他好,在他眼中我們頂多是兩個有用的奴才。唉!我真的希望有一天可以看到他後悔莫及的可憐模樣。我很矛盾。」
劉裕明白他的心情,卻找不到安慰他的話,謝家確是大禍臨頭,偏是沒有任何改變情況發展的方法。
宋悲風像記起久已遺忘的舊事般,徐徐道:「安公對大少爺一直非常器重,竭力栽培他,但從不對他疾言厲色。大少爺少年時也很有公子派頭,風流自賞,更像其它高門子弟般愛標新立異,例如有一段時間他總愛佩帶紫羅香袋,腰間還掖著一條花手巾。安公不喜歡他這種打扮,遂要大少爺以香袋花巾作賭注,贏了過來,當著大少爺面前一把火燒掉,大少爺明白了,從此不作這種打扮。」
劉裕很難想像謝玄如宋悲風所形容的花俏模樣,同時感受到謝家的家風,也更體會到宋悲風對以往謝家詩酒風流的日子的懷念追憶,可惜美好的日子已一去不返,他們兩人除了坐看謝家崩頹,再沒有辦法。
那種無奈令人有噬心的傷痛。
宋悲風沮喪的道:「我真的很矛盾。我既希望我們可以帶孫小姐遠走,又知這是絕不該做的事;我既想謝混受到嚴厲的教訓,又怕他消受不起。」
劉裕清楚他們之中必須有一個人清醒過來,否則說不定一時衝動下會釀成大錯。而這個人只能是他。
他和宋悲風不同處,是他肩上有很多無形的重擔子,淡真的恥恨、荒人的期望、北府兵兄弟對他的擁護,在在使他不能為兒女私情而拋開一切。
劉裕沉聲道:「孫小姐可以適應邊荒集的生活嗎?她可以不顧及謝家的榮辱嗎?如她離開建康,會對大小姐有甚麼影響呢?」
宋悲風聽得啞口無言。
劉裕起立道:「我們回歸善寺吧!」
「坐」!
紀千千迎上慕容垂的目光,暗吃一驚。她從未見過慕容垂這樣子的,原本澄明深邃的眼神滿佈血絲,再不予她冷靜自持的感覺。差點想拔腳便跑,這當然是下下之策,她能避到哪裹去呢?難怪風娘警告她了。只好坐到他對面去。
慕容垂向風娘道:「沒事哩!你可以回去休息。」
風娘擔心地向紀千千打個眼神,離開中園。
慕容垂舉起酒壺,為紀千千身前的酒杯斟滿杯,然後微笑道:「這一杯祝千千青春常駐,玉體安康。」
紀千千隻好和他對碰一杯,她酒量極佳,縱然是烈酒,十來杯也不會被灌醉,怕的只是對方。
慕容垂似乎沒有灌醉她的意圖,乾盡一杯後,定神瞧著她,歎道:「千千仍視我慕容垂為敵人嗎?」
紀千千感受到他心中的痛苦,知道慕容垂正處於非常不穩定的情緒裡,說錯一句話,極可能引發可怕的後果。他是否失去了耐性呢?
淡淡道:「喝酒聊天,該是人生樂事,皇上不要說這些令人掃興的話好嗎?」
慕容垂微一錯愕,接著點頭道:「對!所謂飲酒作樂,作苦就太沒意思了,今晚你定要好好的陪我解悶兒。」
紀千千心叫不妙,慕容垂如飲酒致亂了性子,自己如何應付呢?只好道:「皇上剛大破慕容永,統一了慕容鮮卑族,該是心情開朗,為何現在卻仍是心事重重的樣子哩?」
慕容垂狠狠盯著她,沉聲道:「心事?我的心事千千該比任何人更清楚,只要千千肯垂青於我慕容垂,天下間還有甚事可令我慕容垂放在心上?唉!千千明白我心中的痛苦嗎?我慕容垂一生縱橫無敵,就算登上皇位,完成統一大業,於我仍不算甚麼一回事。只有千千肯對我傾心相許,才是這人世間最能令我心動的事。」
紀千千心叫糟糕,如果自己今夜不能引導慕容垂,令他將心底爆發的情緒朝另一方向渲洩,自己唯一保持清白的方法,便是自斷心脈,以死明志。不慌不忙的探手提起酒壺,為他和自己添酒,非是想慕容垂醉上加醉,而是要拖延時間去思索脫身的妙法。
慕容垂目不轉睛的瞧著她。
紀千千添滿他的杯子,見他的眼神射出狂亂的神色,徐徐的道:「我很久沒喝過酒哩!」說了這句話,不由憶起在邊荒集第一樓的藏酒窖,與燕飛共享一壇雪澗香的動人情景,禁不住暗歎了一口氣。
到為自己斟酒時,從容道:「上一回喝酒是在秦淮河的雨枰台與乾爹齊賞夜色。乾爹是很了不起的人,隱就隱得瀟灑,仕就仕得顯赫;退隱時是風流名士,出仕時是風流宰相,一生風流,既未忘情天下,也沒有忘情山水,令其它所謂的名士,都要相形見絀。」
慕容垂想不到她忽然談起謝安,大感愕然,雙目首次現出思考的神情。
紀千千暗鬆了一口氣,只要慕容垂肯動腦筋去想,理智便有機會控制情緒。她這番話非常巧妙,讓慕容垂明白自己欣賞的人不可以是下流的人。她故意提及謝安,正是對症下藥,令慕容垂從謝安逍遙自在的名士風範,反省自己目下的情況,懸崖勒馬。
舉杯道:「讓千千敬皇上一杯,祝皇上永遠那麼英雄了得,豪情蓋天。」
最後兩句更是厲害,若慕容垂不想令她因看錯人而失望,他今夜只好規規矩矩,不可以有任何逾越。
慕容垂舉起酒杯,看著杯內蕩漾的酒,竟發起呆來。
紀千千肯定他是遇上不如意的事,借酒澆愁下,想乘點酒意解決他和自己間呈拉鋸狀態般的關係。他受到甚麼挫折呢?會否與燕郎和他的兄弟拓跋珪有關?
紀千千逕自把酒喝了,放下酒杯道:「這是今夜最後一杯。」
慕容垂往她瞧來,雙目射出羞慚的神色,頹然把尚未沾唇的一杯酒擱在石桌上,苦笑道:「我也喝夠了。」
紀千千暗叫好險,知他回復乎日的神智,一場危險成為過去。
慕容垂仰首望天,平靜的道:「假若有一天我能生擒活捉燕飛,千千和我的賭約是否仍然生效?」
紀千千心想我從沒有答應過甚麼,這只是你一廂情願的想法,同時心中大懍,因為以慕容垂的性格作風,沒有點把握的事絕不會說出來。難道自己猜錯了,燕郎竟是處於下風,隨時有遭活捉生擒之險?
歎道:「皇上成功了再說罷。」
慕容垂往她望去,眼內的血絲已不翼而飛,只有精芒在閃動,顯示出深不可測的功力。微笑道:「不論在情場或戰場上,有燕飛這樣的對手,確是人生快事。自與燕飛邊荒一戰後,我每天都在天明前起來練武,睡前則靜坐潛修。我期待著與他的第二度交乎,便像期待苦千千終有一天被我的真誠打動。」
紀千千隻懂呆瞧著他,一時說不出話來。
慕容垂回復了平時的從容自信,油然道:「我走錯了一著,幸好這是可以補救的。昨天我剛與姚萇諦結和約,同意互不侵犯,所以我在這裡的事可以暫告一段落。誰人敢低估我慕容垂,都要付上他承受不起的慘痛代價。」
紀千千垂首道:「夜哩!千千要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