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琊王府在內城之東靠近皇宮處,居於此區者均是王族中的顯貴,其中又以琅琊王府規模最大,富麗堂皇,高牆內宅舍連綿,主從分明,於宅舍間設置園林,山石花木交相輝映,綠化了庭院,為王府添上濃郁幽深的況味。
此時大部分地方仍是燈火通明,比對起區內其它華宅的烏燈黑火,令人生出不尋常的感覺。
燕飛在附近一株老樹上觀察了好一會後,忽然心中湧起司馬道子刻下正在府內的想法。尤其是建築物間的通道不住有人來往走動,更堅定他的猜測。
如能和司馬道子面對面說話,是不是更理想呢?
旋即又放棄這個想法,一來人心難測,且記起屠奉三對司馬道子的看法,更因時間無多,司馬元顯的親筆信足可令司馬道子明白整件事,不用多此一舉,冒上不必要的風險。
另一個想法又在心中升起。
如司馬道子確在府內,那只要把信投入府內,讓人撿起來,可以立即送到司馬道子手上,不用去找陳公公,省回不少工夫。不過又怕菇千秋剛好在司馬道子身邊,又或他估計錯誤,司馬道子根本不在府內,情況便難以預料,有違「不容有失」的精神。
燕飛暗歎一口氣,從樹上躍落地面,朝王府後院的方向掠去。
假如沒有司馬元顯悉心指示要在這麼廣闊的莊園找尋陳公公,確是無從人手。不過他仍有點擔心,怕的是陳公公正在主宅侍候司馬道子,那他便不知該如何辦?他歎這口氣是有理由的。
值此非常時期,琅琊王府肯定枕駐重兵精銳,一個不好,與陷身於慕容垂的行宮並沒有分別,最後必然是力戰而死的結局。
面對王府後院的高牆,燕飛倏然下了另一個決定。令他改變的原因,是因為院內處處暗哨箭手,更主要是他幾可肯定陳公公現在不會留在居處,偷進去後還要溜出來,徒然浪費寶貴的時間,動輒則是流血的場面。
更想到最重要是交換俘虜,能否順道要徐道覆吃個大虧,反是次要。在如此情況下,會否打草驚蛇,已再不歸入考慮之列。
何況菇千秋既然是換俘行動的負責人,此刻理應在大江某處忙個昏天暗地,而不會陪司馬道子在府內閒聊。
照他猜測,司馬道子坐鎮王府,是要接見次一級的將領大臣,安撫人心。
燕飛轉到大街處,王府宏偉的門樓出現眼前,一輛馬車正從大門出來,燕飛加速趨前,七、八名正要把門關上的府衛露出警戒和凶霸的神色,盯著他這個正不住接近的不速之客。
他們顯然未見過燕飛,否則早人人拔劍離鞘。
燕飛攤開兩手,表示沒有惡意,微笑道:「請問哪位軍爺是大門的負責人呢?」
府衛們全露出沒好氣的嘲弄神色,其中一人喝道:「你這小子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嗎?立即給我滾,否則我打斷你的狗腿子。」
另兩人往他逼近,其中一人道:「現在是什麼時候了?」
燕飛心忖如此看來,先前說話者已屬一片好心,警告自己立即離開,而朝他走來的人則決定出手教訓他。由此可見這批兵衛平時是如何狗仗主人勢、橫行霸道、欺壓良民。
燕飛當然不願動手,淡淡道:「我此來是奉元顯公子之命。」
想動手的兩名府衛已來到他前方五、六步處,聞言愕然止步,雙目卻凶光大盛,顯然是認為燕飛在耍弄他們。
其它府衛人人現出注意的神色,卻沒有人感到震驚,只是像看瘋子般瞧他。
門內又擁出另四、五個府衛,見到只是燕飛一人,輕鬆起來。
燕飛從他們的神態判斷出這批府衛因地位低微,並不曉得司馬元顯被他們擄去的事。只以為他是來胡混的瘋子。對司馬道子來說,這種事自然是愈少人知道愈好。
燕飛從懷內取出密函,雙手舉在前方,從容道:「這是元顯公子的親筆信函,須立即呈上給王爺過目,事關重大,如有任何延誤,王爺怪罪下來,將會有人人頭落地。」
人人瞪大眼睛,盯著他手密函,認得確是來自司馬元顯的親筆手諭。
有人喝道:「爾是何人?」
燕飛微笑道:「本人燕飛!」
「錚錚錚錚!」
眾府衛人人大吃一驚,紛紛拔出兵刃,最接近他的兩個反向後急退數步。
燕飛仍是站立舉信不動。
故意提高聲音,是要驚動府內地位較高的將領。
果然一名將軍模樣者在十多名府衛簇擁下衝出府門來,目光先落到燕飛身上,最後投往密函,點頭道:「果然是燕兄。」
又向左右喝道:「還不收起兵器!」
府衛們全都一頭霧水,卻不得不還劍鞘內。
燕飛暗鬆一口氣,知遇上深悉情況的人,司馬元顯被擄前,此人正是站在司馬元顯旁的其中一名將領,且和燕飛過了兩招,硬被燕飛震開。
那人排眾而來,客氣的道:「本人王愉,未知燕兄大駕光臨,有何指示?」
燕飛也聽過王愉之名,是建康軍中著名大將,甚得司馬道子倚重,本身是建康世族。壓低聲音道:「我是為元顯公子送信來的,此信關係重大,王爺看後便曉得詳情,可是此信只能讓王爺一人過目,且不可漏出任何風聲。公子本教我把信交給陳公公,再由他呈上王爺,但我卻怕找不到陳公公,所以登門送信,請王兄幫個忙。」
王愉目光閃閃的打量他,並不立即接過密函,沉聲道:「元顯公子好嗎?」
燕飛微笑道:「我們現在與公子是合作愉快的情況,王爺看信後自會明白。」
王愉沉吟片刻,似在決定是否該動刀子,然後雙手接過密函,低聲道:「燕兄名懾天下,當不會節外生枝,另耍手段,可否留駕片刻,待我立即把信呈上王爺,再予燕兄一個答覆。」
燕飛欣然道:「王兄很明白事理,關於此信,愈少人知道愈好,特別是菇千秋,王兄該明白我的意思。」
又道:「王兄請令手下兒郎把大門關上,我會留在附近,等待王兄進一步的指示。」
說罷轉身去了。
燕飛躲在對街一道暗巷內。
四週一片寧靜,月色溫柔地灑照長街,只間中有一陣寒風刮過,令人生出肅冷的感覺。司馬曜的駕崩,令建康即將面臨天翻地覆的遽變,但在此刻似乎是遙不可及的事。
他等了足有一盞熱茶的工夫,王府大門仍是沒有動靜。
想想也覺好笑,擄人勒索的勾當竟會變成目前的樣子。
大門洞開,一輛華麗的大馬車駛出,車速出奇地緩慢,駕車者赫然是王愉。
燕飛立即明白是什麼一回事,從暗巷掠出,閃入剛敞開的車廂。
為他啟門的是個發鬚眉俱白的老太監,臉上滿佈深刻的皺紋,一副飽歷世情的淒苦模樣,身量高頑,神態從容冷漠,予人難測深淺的感覺。
他為燕飛關門後,垂下雙手退到最後排的司馬道子旁坐下,燕飛則坐在最前排,中間隔著一排空座位。
氣氛沉凝,像一根扯緊的弓弦。
司馬道子雙目一眨不眨的狠盯著他,陳公公則垂簾內視,像似老僧入定。可是燕飛卻清楚感覺到他的氣勢正籠罩自己,只要自己稍有異動,陳公公會在氣機感應下,驟起反擊。此老太監的武功肯定是孫恩、竺法慶等的級數。
今趟是燕飛第二次見司馬道子,上一次是隨謝玄到明日寺挑戰竺不歸,當時謝玄挾淝水之戰的餘威,又進佔石頭城,更憑「九品第一高手」的威勢,壓著人多勢眾的司馬道子。
現在謝玄已去,可是司馬道子眉宇間的憂色仍纏繞不褪,顯然是因司馬曜之死而陣腳大亂,亦擔心愛兒安危。
司馬道子冷靜的道:「燕兄能禮待犬子,本王非常欣賞。」
燕飛微笑道:「我們只是希望流落建康的兄弟姊妹,可以安然歸家,全無與王爺作對的用心,請王爺見諒。」
司馬道子又再微一頷首,似漫不經意的道:「燕兄怎樣看桓玄這個人呢?」
馬車繞著琅琊王府緩走著,值此夜深人靜之時,蹄起蹄落,份外有種說不出來的氣氛,特別是車內談話的兩人,一為邊荒名震天下的劍手,一是目前建康最有權勢的人,雙方關係錯綜複雜,可敵可友。
燕飛隱隱感到司馬道子在試探邊荒集和桓玄的關係,當然是因桓玄的頭號大將屠奉三在邊荒集佔有一席之位,心中泛起一個模糊的輪廓。答道:「邊荒集對桓玄並沒有任何好處,他勾結聶天還更令人離心,請王爺恕我含糊其辭,王爺只須明白我們會盡一切手段,務要阻止郝長亨到邊荒集去。」
司馬道子首次現出笑容,道:「燕兄已說得清楚明白,我更希望燕兄能達成願望,所以黎明前的換俘之約,本王會嚴格遵行,絕不食言。」
燕飛心忖對方確是做大事的人,明白到在現今的情況下,硬要與他們荒人對著幹,是極為愚蠢的事。只要荒人能收復邊荒集,保持邊荒集的無法無天,不讓桓玄的魔爪探進邊荒集去,才是他司馬道子的利益所在。
欣然道:「多謝王爺!」
司馬道子有感而發的歎道:「事實上燕兄已幫了本王一個大忙,拆穿菇千秋的真正身份,我還可以通過他連根拔起孫恩在建康的情報網,重挫天師軍。為回報燕兄,本王從今夜起再不插手燕兄與彌勒教間的恩怨。國寶亦會由邊荒集退兵,本王自會約束他。」
燕飛心中暗讚,這叫拿得起放得下,明白誰才是真正的敵人。彌勒教現對司馬道子已失去利用的價值,如仍和尼惠暉糾纏不清,只會令佛門和建康的世家大族加深反感。際此非常時期,當然凡是不利穩定的事均不可以去做。
司馬道子的決定是審時度世之下的明智之舉。
燕飛道:「王爺英明!」
想想也感到好笑。
他和司馬道子一方本是勢不兩立,現今卻因形勢變化,坐在這裡如一對談心的知交好友,世事之離奇,莫過於此。司馬道子是有才能的人,桓玄雖然形勢佔優,想收拾他卻非容易的事。
陳公公終於開腔,以他帶點陰陽怪氣的沉啞聲音,道:「我還以為竺法慶的『十住大乘功』是浪得虛名,直至今夜見到燕兄弟,方知事實剛好相反。燕兄弟身負的先天真氣我尚是首次遇上,秘不可測。」
燕飛心中大懍,陳公公尚未與自己交過手,大家只是對坐片刻,他竟已掌握到自己真氣的玄妙處,只是這種高明的觸覺,已教人吃驚。
他更是心申明白,陳公公說這番話,並不如表面上讚賞他兩句般的簡單,而是向司馬道子暗示,即使兩人連手仍沒有生擒他燕飛的把握。
假如燕飛名不副實,那燕飛根本沒有和司馬道子平等說話的資格,只要擒下燕飛,便可以從他處逼問出司馬元顯的下落,不用賠上五艘戰船和大批糧食。
燕飛真心的答道:「只是僥倖吧!」
司馬道子插入道:「難得燕兄勝而不驕,我們是否有合作的可能呢?本王並非單指今次劣兒的事,而是指長期的互惠互利。」
燕飛心叫厲害,司馬道子不但提得起放得下,還很懂把握機會,如果將來和他對敵,必須把這種性格計算在內。
淡淡道:「邊荒集一向不管邊荒外的事,抱著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宗旨,不知王爺指的是哪方面的合作呢?」
司馬道子對他的反應頗為滿意,欣然道:「為表示我的誠意,我將撤去對令友劉裕的追殺令,只要他安份守己,我們父子可以完全不計較與他的嫌隙,他可以憑自己的本事在北府兵內效力。」
燕飛心中一震,曉得司馬道子的幾句話,已使劉裕站穩了踏足繼承謝玄之路的第一步,消除了軍途上的最大障礙。
他當然不會盲目相信司馬道子會轉而善待劉裕,而是司馬道子發覺最大的威脅並非來自北府兵,而是桓玄或孫恩。劉裕雖然是謝玄挑選的繼承人,不過對司馬道子來說只屬一種謠傳,是北府兵因失去明帥後的心理補償和憧憬,一天劉牢之或何謙當權,劉裕仍是無足輕重。
所以眼前司馬道子一方的當務之急,非是要收拾劉裕,因那會適得其反,在謝玄屍骨未寒的時候,對付等於謝玄閉門的唯一弟子劉裕,只會引起北府兵上下的反感。
沒有了劉裕的問題,邊荒集與司馬道子的距離頓時拉近了。
燕飛不用想也知該如何應對,點頭道:「我在此代劉裕多謝王爺網開一面,讓他可以全心全意盡忠國家。我們可以在哪方面幫王爺的忙呢?」
司馬道子哈哈一笑,滿臉歡容的連說兩聲「好」,然後肅容道:「燕兄弟如果可以為我辦到三件事,我會非常感激。」
燕飛道:「王爺請賜示。」
司馬道子道:「我絕不會強人所難,這三件事如能做到,都是對我們雙方有利的。首先是不讓桓玄的勢力以任何方式伸到邊荒集去。」
燕飛同意道:「這方面我們不會讓王爺失望。」
司馬道子道:「第二件事是希望你們主動地打擊兩湖幫,盡力削弱他們在水道上的影響力。」
燕飛想起大江幫和屠奉三,心忖即使你沒此要求,我們也會這麼做,點頭道:「遵旨!」
司馬道子啞然失笑道:「燕兄不但快人快語,也非常風趣。」
接著沉聲道:「第三件事是我希望能和邊荒集公平交易,你們要戰船我給你戰船,我們要的只是上等戰馬。」
燕飛再次心叫厲害,先前兩個要求,都是燕飛難以拒絕的,第三個要求則複雜多了,不過仍是有很大的誘惑力,因為邊荒集確鬧船荒。
略一沉吟,道:「這方面王爺須予我一點時間,好與荒人商量,照我看該沒有大問題。」
司馬道子喜道:「燕兄真的是明白人。」
接著從懷裡掏出另一封信函,道:「這是寫給劣兒的信,燕兄可以隨心過目,劣兒看後,會全心全意和燕兄弟合作,以揭破菇千秋的真面目。至於徐道覆,我會派人對付他,最好他冒險來攻,我會教他葬身大江。」
燕飛接過信函,推門閃出仍在緩馳的馬車,沒入道旁的暗黑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