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元顯神色萎靡、垂頭喪氣的坐在岸旁的密林內,見來的是燕飛,怨恨地瞪他一下,接著垂下目光。
燕飛忽然生出奇異的想法,換了自己是司馬元顯,老爹是南方最有權勢的人,成長於專論家世身份、沉醉於只尚虛談的大城都襄,從沒有人敢忤逆自己的意旨,他自問也會變成另一個司馬元顯。
他現在定是把自己恨透了。被生擒一事,將變成他的奇恥大辱,所以他目前的惡劣心情和怨毒的眼神是可以理解的。而司馬元顯更清楚他們絕不敢動他半根毫毛。
司馬元顯手足均被粗牛筋扎個結實,不用說穴道也同時被制著。
燕飛在他身前蹲下,友善的道:「公子可知有人想殺你?」
司馬元顯「呸」的一聲,一口涎沫直往他迎頭照面的吐過來,神色憤恨至極點。
燕飛輕鬆側頭避過,像沒發生過任何事般續下去道:「要殺你的是菇千秋和徐道覆,目標還有你的老爹。」
司馬元顯遽震一下,喝道:「休要胡言亂語!」
燕飛微笑道:「我哪有把時間浪費在胡言亂語上的心情呢?試想想吧!假如公子在換俘的一刻,忽然被人殺害,會發生怎麼樣的情況呢?我們當然是必死無疑,公子的爹亦會陣腳大亂,沒法令新皇順利登基。」
司馬元顯終正眼往他瞧來,神色略緩地沉聲道:「燕飛你勿要耍我,否則若有一日你落在我的手上,我會教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有何憑據說菇千秋要殺我?」
燕飛耐著性子解釋道:「菇千秋極可能是天師道部署於逍遙教的臥底,我親耳聽到他和徐道覆密會時的對話,開口閉口都尊稱徐道覆為二帥,徐道覆又說他如能殺你立功,會上稟孫恩請他老人家收他為徒弟。」
他不厭其詳地向此子解釋,是要得到他的誠心合作,化解今次危機。
司馬元顯露出思索的神情,沉吟片刻,道:「你怎會認識菇千秋的,在哪裡碰上他呢?」
燕飛道出詳情,包括如何碰巧撞破菇千秋和徐道覆的密會,只在任青媞一事上隱瞞,說成任青媞並沒有依時來赴約,當然更不會提起心佩或劉裕。
司馬元顯急促地喘了幾口氣,顯然是開始相信他說的話。如此曲折離奇的遭遇,並不是可隨便想出來的。
道:「只要你們解開我的束縛,解去我穴道的禁制,而我仍偽裝作經脈受制的樣子,我便可於菇賊下手時反擊他。」
燕飛皺眉道:「如此做有兩個問題,首先是我們並不信任你,怕你到時弄鬼,如讓你逃進江水裡,我們便麻煩了。坦白說,在那樣的情況下,要殺你容易,再活捉你根本是不可能的。」
司馬元顯雙目閃過怒火,旋又把心中的憤怒硬壓下去,道:「另一個問題呢?」
燕飛道:「另一個問題是,若徐道覆見局勢不妙,會率手下攻打令尊,在令尊誤是埋伏下,情況仍沒有分別,對嗎?」
接著又道:「現在離換俘尚有兩個多時辰,如能聯絡上令尊,我們便可將計就計,使交易安全完成,公子亦可回到令尊身旁。說不定還可以殲滅徐道覆和他的手下,一舉兩得,公子以為如何?」
司馬元顯苦思片晌,點頭道:「唯一方法,是由我修書一封,再由你們交到我爹手上,我有辦法令爹曉得這封信是在我自願的情況下寫的。」
燕飛道:「如何把信送到你爹手上呢?」
司馬元顯道:「你可以把信交到我們王府內一位叫陳公公的太監手上,他會有辦法找到我爹的。」
燕飛皺眉道:「如他隨你爹去了準備換人的事,不在府內,我豈非要撲個空?」
司馬元顯現出猶豫的神色,似是不願說出有關陳公公的任何事,不過為了救自己的小命,別無其它選擇下,只好道:「燕兄可否在陳公公的事上,為我們保守秘密?」
燕飛坦白道:「我對南北政權間的鬥爭,根本沒有絲毫興趣,邊荒集才是我的家,今次事了後,我會返回邊荒集去,公子請放心說出來。」
司馬元顯道:「在建康,陳公公只聽我爹一個人說的話,從來足不出府,府內的保安由他負責。送信的人必須是你燕飛,當你驚動他時,他或會出手試探你,如你武功不濟,他會動手拿人,再設法從你口中逼問出我的下落。」
燕飛訝道:「琅琊王府內竟有這麼厲害的太監?為何你不在此事上騙我,說不定真的不用換人你便可以脫險回去。」
司馬元顯苦笑道:「首先是我曉得荒人是寧死不屈之徒,一個不好,反害了自己。其次我也想揭破菇千秋的真面目,如能把他生擒活捉,只從他身上便可以根除天師道在建康的情報網,斷去孫恩的耳目,如此我亦間接立功,對爹有交待。更重要的是在此等時刻,我不願再樹立像燕飛你般勁敵。唉!我雖然受辱遭擒,可是仍非常佩服你們的神通廣大。」
燕飛不由對他另眼相看,心忖他確比以前成熟,非是以前那不自量力要和謝安爭風吃醋的王族小流氓。
微笑道:「你不是恨我們荒人入骨嗎?」
司馬元顯道:「恨你們是一回事,明白你們的實力又是另一回事,事實上這個觔斗到此刻我仍不知是如何栽的。另一方面也被你的坦率和誠意感動。我可以立下毒誓,如你們在換俘時解去我的束縛禁制,我會和你們緊密合作,以生擒菇千秋,並促成換人的交易。如違此誓,教我司馬元顯短壽三十年。」
燕飛點頭道:「我相信你的誠意,不過還需其它人同意來冒這個險,希望你諒解。」
又道:「陳公公的武功比之你爹又如何?」
司馬元顯道:「這個我真不知道,陳公公的武功只可以深不可測來形容,我爹很少真正尊敬一個人,陳公公是其中一個例外。」
接著說出陳公公的外貌,又指示在琅琊王府尋找他的方法。然後道:「我要寫信哩!寫好後會讓你們先過目,再以我特別的方式封口和加上畫押,我爹一看便知信內的話字字發自真心。」
燕飛道:「我們還要去為你張羅紙筆。」
司馬元顯破天荒現出一個友善的笑容,道:「只要燕兄解開我雙手的束縛,我可自行取出身上懷囊內頒發軍令的紙、筆、墨,還有封函的火漆。」
燕飛心中暗歎,司馬元顯肯定是敵人,可是敵對者在某一種微妙的情況下亦可以建立人與人間的交情。在此之前司馬元顯對他來說只是個狂傲自大、任情妄為的王族子弟,可是經過這番接觸,看來他也非全無優點,難怪他爹全力捧他。
不再多言,探手為他解開縛手的牛筋繩。
燕飛走到密林邊緣處,向屠奉三道:「我有點不忍再縛著他一雙手,屠兄可否代勞?」
屠奉三笑道:「燕兄是個大好人哩!」說罷戴上頭套,掩蓋面目,輕鬆地朝林內的司馬元顯走去。
燕飛把大家看過認為該沒有問題的密函納入懷內時,高彥雙手奉上蝶戀花,道:「你老人家的神兵送到,尚有寶笈一本。唉!我為你去起出寶物時,剛巧遇到一隊巡兵,真怕你的蝶戀花忽然叫起來示警,那就不知該多謝它還是怨它。」
燕飛笑著接過蝶戀花,掛到背上去,又取回以防水油布包裡個結實的《參同契》,不由想起謝安當日贈書的情景,歷歷在目如在剛才發生。
蹲下來道:「江面上情況如何?」忽然心中一動,把餘下的煙霧彈取出來交予劉裕。
劉裕正留神林外沿江官道的情況,答道:「非常平靜,離開的民船恐怕要到明天天亮時才敢回來,郝長亨的手段又狠又毒。」
燕飛知他指的是郝長亨以火箭攻擊民船的事,不知如何忽然想起郝長亨曾說過認識安玉晴一事,只不知兩人之間是什麼關係呢?
屠奉三回來了,坐在燕飛身旁,輕聲道:「燕兄小心點!司馬道子天性自私,且好勝心重,做事不擇手段,並不容易應付。」
高彥哂道:「小飛只是送信吧!會有什麼問題呢?」
劉裕道:「小心點總是好的。盲目去相信任何人是非常危險,尤其今次我們是不容有失。」
燕飛點頭道:「我明白!」
說罷沿密林邊緣朝建康的方面飛快地去了。
劉裕向高彥問道:「支遁大師反應如何?」
高彥欣然道:「大師已把糧食送上三艘貨船,又趁剛才混亂之際,送往上游,一切由與佛門有密切關係的幫會主持,保證神不知鬼不覺,當然!我佛如來除外。」
屠奉三計算道:「如此我們已暫解糧荒的問題,只要我們能制止郝長亨到邊荒集去,收復邊荒集是指日可待的事。」
高彥站起來道:「兩位老哥好好研究反攻邊荒集的大計,我須立即趕到棲雲寺去,好安排我們的荒人兄弟姊妹立即撤走,再在約定處恭候你們。」
高彥去後,屠奉三忽然開懷地笑起來,欣然道:「以前我最佩服的人是桓溫,現在最佩服的人卻是謝安。」
劉裕饒有興致的問道:「屠兄因何忽然有此改變呢?」
屠奉三沒有直接答他,道:「劉兄是否相信『氣數』這回事?」
劉裕發呆片晌,道:「這個真的很難說,既是虛無縹緲,又似非常實在。當我聽到胡彬告訴我,燕飛斬殺了竺法慶,我第一個想法便是邊荒集氣數未盡,你道我應該相信有氣數還是沒有氣數呢?」
屠奉三微笑道:「不單是邊荒集氣數未盡,更是你劉裕氣數未盡。你和燕飛肯定是天生一對的好夥伴,先有淝水之戰的驕人成果,接著是憑心佩除去堪稱北方第一人的竺法慶。今晚如非你去見任青媞,便不會撞破菇千秋的陰謀。我要說的不是邊荒集氣數未盡,而是你劉裕氣數未盡。請讓我收回勸你躲往邊荒集的話。」
劉裕和他互以銳利目光對視,好半晌後,沉聲道:「屠兄對我開始有信心哩!」
屠奉三道:「你自己的感覺又如何?」
劉裕沉吟道:「當我聽到竺法慶被燕飛擊殺的消息,我像忽然立身在人生路上的一個交叉點,而我必須作出決定。一旦下決心,只有奮然朝自己選擇的道路邁進,拋開生死成敗,永不回頭。」
屠奉三道:「你選擇了哪條路呢?」
劉裕道:「屠兄勿要笑我癡心妄想,我自小便以祖逖為崇拜的對象,在南方只要是有血性的男兒,便以北伐中原、收復黃河為己任。我所選的道路,便是完成玄帥遺願,完成統一天下的大業。」
屠奉三淡淡道:「祖逖並不夠狠,所以壯志未酬身先死,不過他確是個英雄豪傑。」
劉裕現出回憶的神情,徐徐道:「當年玄帥在時,我們在淝水與大秦軍對峙,他曾向我說過,你若要令手下將士甘心為你賣命,首先要成為他們心目中的英雄。我一直以此勉勵自己,不過有時並不成功,連自己也覺得自己會變成狗熊。哈!但看來我確有點運氣,胡彬便告訴我現在北府兵年青一輩的將領,均視我為另一個謝玄。」
屠奉三歎道:「你當然是有運氣,否則得謝安真傳的謝玄怎會捨劉牢之和何謙兩個戰績彪炳的當權大將而不選,偏要盡力栽培你這小卒作繼承人呢?」
劉裕愕然道:「不要告訴我,你竟是因此而佩服安公?」
屠奉三滿懷感觸的道:「在淝水之戰前,我對謝安名震天下的觀人之術只是姑妄聽之,並不當作是什麼一回事。可是淝水之戰把一切改變過來,令我看到謝安毫不避嫌地提拔謝玄為北府兵主帥,實是神來之筆,換了任何一個人,都沒有可能取得如此輝煌的戰果。更教人感到玄妙處,是他婉拒了桓玄出兵相助,又禁止王國寶參與其事,在在顯示了他過人的智慧和使人莫測高深的眼力。」
接著深深凝視劉裕,一字一字的道:「我一直為此困惑,到認識了你以後,仍不信邪,還試圖以孫恩來對付你,戮破謝安觀人的神話。結果如何沒有人比你更清楚,你不但避過大劫,還種下眼前諸般情況的因,微妙處說出來別人也不會明白。你說我能不佩服謝安嗎?」
劉裕歎道:「可是照目前的形勢發展下去,最後的贏家將不出桓玄或孫恩其中一人,我根本難以力挽狂瀾。」
屠奉三道:「你先告訴我,你會為此而退縮嗎?」
劉裕雙目精光電閃,肯定的道:「不會!絕對不會!我會奮鬥到底,再沒有人能改變我已下的決定。」
屠奉三拍腿道:「這就是哩!你根本不用怕孫恩,還要多謝孫恩肯造反。彌勒教已成過去,只餘下孫恩的威脅,但已足令整個佛門全力你,因為他們視你為謝安和謝玄的繼承人。在南方,佛門的實力像個無底深潭,誰能在如此短的時間內籌措三艘糧船,除司馬道子外便只有佛門辦得到。他們雖不能派出和尚尼姑到戰場為你殺敵,卻可在其它方面你,這便是你的本錢。是你賺回來的。」
稍頓又道:「至於桓玄,我承認在目前的情況下,確沒有人能制肘他。可是他弒兄自立已是大錯。遠大江幫和我屠奉三而勾結兩湖幫更是第二個大錯,逼得我們振荊幫和大江幫都要投向你劉裕。」
劉裕大喜道:「屠兄!」
屠奉三伸出人人驚懼的手,平靜的道:「在今晚此刻,我屠奉三向天立誓,不但視你劉裕為兄弟,更決定全力助你成為南方之主,再北伐中原,征服天下。」
劉裕伸出兩手把他的手緊握,感動的道:「屠兄的看重,令我感到非常榮幸。不過……唉!不過南方之主的路太遙遠了,我只希望能統率北府兵……」
屠奉三另一手搭上去,打斷他道:「一不做、二不休,司馬皇朝禍國殃民,你若心不夠狠,早晚重蹈祖逖的覆轍。我不喜歡失敗,只喜歡徹底的勝利。」
劉裕猛一咬牙,點頭道:「我明白。日後不論我是成王還是敗寇,我們永遠是兄弟。」
屠奉三苦笑道:「同一句話桓玄亦曾對我說過,不過當時我已不相信,因為我最清楚他們世家大族子弟的心態。可是劉兄現在說的我卻深信不疑,因為大家出身相同,更是同一類的人。」
劉裕堅定的道:「我絕不會讓屠兄失望的。」
同時更清楚眼前的結盟得來不易,曾經歷多少風雨和考驗。
他劉裕在賭博,屠奉三則加注豪賭他劉裕為最後的大贏家,而目前他們的賭本小得可憐,敵手則人人財厚勢大。
成敗便真要看他劉裕的氣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