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著逸園很遠,已看到那獨立園門前的女子,期待的眸光、如花的容顏,眼見他徐徐走近,在陽光下,眼波流轉,燦然一笑。
如許陽光,如許佳人,無論你做何決定,無論你選擇一條怎樣的路,都會永遠伴你前行,永遠在你期待的前方,安靜地等待你,以最美麗的笑容歡迎你,這樣的女子,必是你一生攜手,不悔不負之人。
容若輕輕微笑,胸中如沸如騰的激憤與熱血,彷彿在這一刻也平復下來。
他走近楚韻如,笑了一笑,輕輕地說:「對不起!」
楚韻如微笑搖頭:「沒關係。」
她站在原處伸出手,他快步走近,握住她為他而張開的手掌。
對不起,我們努力了這麼久,為了讓寧昭自以為成功,我拚命裝出受盡刺激,心性大變的假象,卻在這一刻,被自己打破。
沒關係,因為你是容若,不是寧昭,所以你只會做這種選擇,我很慶幸,我的丈夫是容若。
二人攜手對視,只覺心境相通,無數心意,只憑一個眼神,便已相知,漫天陰雲亦已散盡。就算身周處處遭監視,就算一言一行都無法隱瞞那黑暗中的眼睛又如何,他們相知至此,激變連番之下,不必商量一語,便已默契於心,配合著演一場本來天衣無縫的戲。
若寧昭自以為得計,無論是打算把一心追求權力的容若留在手中做幌子對付楚國,還是把已不再閒適自在、淡泊無爭的容若放回去給蕭逸搗亂,都會給容若許多可以脫身,甚至反擊的機會。
然而,只是因為猜到一個朋友的困境,甚至完全不知道詳情,容若就把自己所有的苦心謀劃給毀掉了。
真是愚蠢啊,連容若自己都想要笑自己一聲。然而,不悔。
當他陷於困境時,他的朋友不曾放棄他,那他,也不能放棄他的朋友。他是容若,不是寧昭,他永遠也不會變成寧昭。
楚韻如明眸流轉:「你覺得,這種做法有用嗎?」
容若輕歎:「我不知道,但只要有一絲希望,我也要試一試。我不知道納蘭玉出了什麼事,可寧昭一定逃不出干係。我所能做的,只是盡量試著影響寧昭,不管是用七叔的事來激他,還是用納蘭玉的情義來打動他。我知道寧昭狠毒,可是我始終相信,這世上,不會有完全殘忍無情的人,再狠心的傢伙,心中,總還會有一絲柔情吧!納蘭玉與他之間那麼多年的過往,就真的什麼也不是嗎?納蘭玉為他吃過的苦、忍過的屈,他就真的可以完全漠視嗎?我只是想賭一賭,哪怕……」
他語氣一頓,卻又微微一笑。哪怕是用他們夫婦的自由希望去賭一個猜測中的、完全不確定的結果,他也不悔,只是……
他朝楚韻如笑笑:「我是不是依然天真得可笑?」
楚韻如毫不猶豫地點頭:「是啊,如果七叔知道,一定會被你氣死。」
容若倍覺沮喪鬱悶:「就算是,你也不用答得這麼快,好歹裝出思考一下的樣子,真是打擊人。」
楚韻如低低輕笑起來,湊近他,輕聲道:「其實,倒也不全是壞事。」
容若一怔,凝眸望向楚韻如明澈的雙眼,過了一會兒,才瞭然地笑了起來。
容若這段日子雖努力做戲,但一次黑牢之後,改變得太快、太大,只怕寧昭也未必會輕信他,這麼久以來,完全沒有動靜,一次也沒有試圖召見他,便是寧昭還要繼續觀察的原因了。
而今日這一番發作,寧昭也不可能相信,容若是完全為了納蘭玉而不計自身安危。因為寧昭不是容若,他永遠不能理解容若這種人,也永遠不會相信,有人會為了一個關係不是很深的敵國朋友不確定的危險,而把自己的一切謀劃全毀了,甘心自陷險境。
相反,他只會考慮容若是否欲蓋彌彰,是否想做戲掩飾什麼,達到什麼目的,是否想用仁義隱藏他已日漸功利冷漠的心,是否是長久見不到寧昭動靜之後,不得不另想辦法以吸引寧昭的注意。
多智者必多慮,思慮太重的人,反易為自己的才智所誤。
這些話在這監視者四方環伺的地方自是不能明說,但容若心中了悟之後,不覺朗聲大笑:「唉,算了,不管這些閒事了,咱們自去喝酒聽歌,自得其樂。讓別人去先天下之憂而憂,憂得未老先衰,頭髮全白去吧!」
他一邊說,一邊拉著楚韻如,大步走回逸園,全不理無數伺伏的眼神,只壓低聲音,旁若無人地與她輕輕說笑。
夜已深沉,滿殿寂然。
空蕩蕩的殿閣裡,看不到一個內侍。素來勤政的帝王,枯坐在此,已經很久很久,案上堆積了如山的奏折,竟沒有一本被翻閱。他手裡拿的,只是一本史書。然而就是觀史,他也始終是心不在焉的,往往要很久很久,才會慢慢翻開一頁。
「身為君王,為了國家,為了百姓,必然要使用種種權謀,但我卻絕不希望,後世之人,翻開我們的史書,看到的,只有權謀。」
他冷冷地笑一笑,好聽的話誰不會說啊,我多少回翻看史書,看到的,從來只——權術陰謀。
閉上眼,整個身體向後靠去,厚重的史書,無力地從他指間滑落。
滿殿紅燭,卻僅僅燃起數根,他緊皺的眉峰,被自自然然藏入最陰暗處。很久以來,他已經習慣,只有在沒人可以看到的角度,才縱容自己,皺眉,歎息,流露悲痛。
「陛下。」殿宇最陰暗處,有一個聲音低低的呼喚。
寧昭淡淡一笑,是啊,終於忍不住了,這樣所謂的絕世高手,定力也不過如此。
「陛下,我等早已集結完畢,唯待陛下令諭,陛下……」那按捺不住的催促聲顯示著說話之人的急切。
令諭嗎?
寧昭低頭,看自己的手,染盡了無辜者的鮮血又如何,還不是依然乾淨而從容,再下一道令諭,又有何妨。
「寧昭,你還這樣年輕,你還有幾十年的歲月要渡過,你真能肯定,在那麼漫長的生命裡,每當夜深人靜時,每次孤單寂寞時,每每飲酒至醉時,你可以永遠不後悔嗎?」
慢慢地握指成拳,那麼簡單的一句話,甚至一個字,數日來,他竟一直說不出口。
「陛下,已經是第九天了,那人縱有天大的本事,現在也已元氣大傷,功力衰竭,此時再不動手……」
寧昭徐聲道:「若是動手,納蘭玉會如何?」
「納蘭玉若失那人真力相助,本已漸漸逼出的毒素回衝,必是返魂無術。」
寧昭靜靜閉上眼:「那人有沒有可能便是身陷困境,也不放棄為納蘭玉逼毒?」
「這些年來,我們所練的武功,全都是為了對付他,我們所研究的一切都與他有關,搜羅他每一次對敵的詳情,甚至偷偷搬運每一個死於他劍下之人的屍體,以觀查傷口,研究經脈斷裂狀況。我等自認對那人的武功深淺,也算較知底細,那人武功雖已神乎其神,但我們這些多年苦心研究他的高手,商議研究之後依然認為,他在如此元氣大傷的情況下,絕無可能在應付我們所有人在毒藥、暗器、火器、箭雨掩護下的圍攻時,還能同時保持每一絲真力平穩如常,以助納蘭玉。」
「此人再強,畢竟是人,而不是神,更何況……除非他真的把納蘭玉看得比他自己的性命還要重,否則……他不可能在我們的圍攻下,繼續堅持救護納蘭玉。」
黑暗中的聲音裡帶著強自按捺卻依然掩飾不住的得意與興奮,無論如何,能夠殺死一個強大如神魔般的存在,對於武者來說,都是不可以抗拒的誘惑吧,更何況這之後的榮華富貴、一生榮寵,幾乎已在眼前,唾手可得。
寧昭沉默無語,那人有可能把納蘭玉看得比他的性命還要重嗎?一個深懷國恨家仇,身負復國之任的王子皇孫,會把納蘭玉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自己的理想、自己多年追求的一切更重嗎?
他輕輕歎息,在心頭自問,寧昭,你有可能把納蘭玉看得比什麼更重呢?
他的沉默讓黑暗中的人微微有些不安:「陛下……莫非……」
聲音陡然一轉,由遲疑而變激昂:「陛下這些年來,密招天下高手,重金相報,高官相酬,搜羅天下寶冊秘籍,傾盡世上靈藥神醫,以求練出絕世高手。陛下多年所謀,我等數年磨劍,為的便是誅除此獠。陛下忍痛割愛,苦心設謀,為的便是今日之局,此時再不動手……」
寧昭輕輕地笑起來,忍痛割愛,苦心設謀,哈哈……何曾痛,何為愛……
若非那日與納蘭玉徹底決裂,他也不會行此一著,暗令救人的太醫於藥中日日下毒,又以藥方催發。到底那人會不會捨身相救,他也全不知曉,不過是平白賭這一場。
若那人中計,他多年來苦心培育的一干高手,便有了用武之地,若那人不中計,最後,他也可令太醫給納蘭玉解藥。只是,在巨毒入骨之後,縱有本來對症的解藥,也必然一生虛弱不堪,四肢百骸永受傷痛折磨,他不是不知道,卻依然毫不猶豫地賭了,這就是他的愛,這就是所謂之忍痛。那人會中計,竟是連他自己都想不到的,若早知如此輕易便可陷住一個這般可怕的高手,他又何必等到今朝……
「陛下,良機不復再,陛下……」黑暗中的聲音漸漸急迫。
寧昭默然無語,是啊,良機不復再。這麼多年來,那人是他心中石、肉中刺,是無數個黑夜中,折磨得他不能入夢的元兇。
在很久以前,他就查知了那群前朝餘孽,然而,他什麼也不能做。因為那個人,那個人強大得不似人類,恍若神魔的力量。誰也不知道,那力量一旦失控、一旦瘋狂,會造成多麼可怕的破壞力。
他可以揮手間,千軍競發,把逆黨誅除,然而,萬馬千軍,只要那人一心求去,便難阻他半步。而那人滿腔仇憤之下,一旦肆意復仇,傾秦國之力,亦不能困。則從此秦國高官,無一安全,秦國棟樑,皆為劍下遊魂,秦國的糧倉金庫,隨時會被毀被焚。他不敢冒這樣的險,他只能裝做什麼都不知道,只能刻意縱容那股力量慢慢發展,讓那些人自以為神秘,並且為了保密而不肯急進妄求,做出太過顯眼的破壞舉動來。
他傾盡一切,秘密招集天下高手,他小心翼翼,於宮中布下無數機關。為防那人行剌,他的行蹤,總是不斷改變,他每日的住所總是拚命保密。他貴為君王,卻因為那個人,而食不甘味,夜不安枕,但有風吹草動,恍惚間總以為刺客寒鋒已至眉間。
從來只有千日做賊,何來千日防賊,數年來,他早巳心力交瘁,而網羅那麼多高手,暗中研究了這麼久,無論是派人到那人身邊臥底也罷,無論是找各種高手,或單挑、或車輪、或圍攻以便探其虛實也罷,無論是尋找最有見識的武林人,查看所有死於那人劍下的屍體傷口和全身經脈也罷,那人身上,依然找不到弱點。
那樣的武功,劇毒毒不倒,暗箭殺不了,圍攻困不住,大軍攔不得。那樣一個人,根本不是人。
好不容易,才有今日之機會,好不容易,才有這拔去心頭剌,從此再不用坐立不安的一天,那淡淡一個「殺」字,他竟真的,無法說出口。
「陛下仁厚,不忍令納蘭公子蒙難,然國事為重,納蘭公子若知此一死,能為陛下分憂,為國家解難,想必也是慨然不懼的……」
寧昭輕輕冷笑,是啊,為了國家,犧牲一個人有什麼關係。為了大多數人,犧牲少部份人是理所當然的,所有人都可以把這道理說得坦坦然然,被犧牲的人會遭遇什麼、心中想什麼,重要嗎?為了國家,要求你忍辱、犧牲、捨棄名譽、捨棄前程、捨棄生命,而國家曾為你做過什麼,重要嗎?
他冷漠地睜開眼,望著大殿前方,那光芒永遠照不到的一片森暗,那麼陰冷黑暗,彷彿其中伺伏著在人心潛伏千年的怪獸,隨時會在黑暗中飛撲而出,擇人而噬。
他慢慢地握緊摯,慢慢地啟唇,一個簡簡單單的「去」字,一個簡簡單單的命令,就此凝在口中,不得出聲。
多少年之前的那個陽光燦爛的日子,那六歲的孩兒,可笑的稚語彷彿還在耳邊:「漂亮哥哥,你不要哭,玉兒把我的小風送給你。」
多少年以前,那個血光飛濺的日子,那不過十歲的孩子合身撲來,攔在他與那猙獰惡鬼般的戰神之間。
多少年以前,那笑若陽光的大男孩,開始任性妄為,開始聲名狼藉,忍受了所有人的輕視侮辱、指責彈劾之後,在他面前,依舊笑得淡若春風。
多少日以前,那人滿身棒瘡,奄奄床榻,望向他的眼眸依舊清澈明淨,無悔無怨。
那人忍過多少辱、受過多少屈,多少次無怨無尤也無遲疑地踏進君王設下的陷阱,他記不住了。
在任何局面中,第一個想到利用的是他,第一個決定放棄的是他,他犧牲了他多少回,捨棄了他多少回,他依然記不住。
可是,這一次不同了,這一次,這一個字出口,再無挽回,納蘭玉真的要死了。
那個曾微笑著,全心全意勸他不要哭的傻孩子,那個曾尖叫著攔在他身前,彷彿不知道什麼叫死亡的笨孩子,那個被一次次利用、一次次犧牲、一次次肆意傷害,還不懂保護自己的蠢傢伙,真的要死了。
再不會有人用那樣純淨明澈,不染半點雜質的眼睛看過來,再不會有人,敢於拉著操勞國事,憂心憔悴的他去縱情歡樂,再不會有人,能夠在面前,那樣直接坦然地發出質問。
天上人間,再不會有人了。
他將死去,紅塵萬丈,再不留點滴痕跡。
「陛下,為國為民,有的事,是不能不做的。身在君位,有的時候,真的身不由己。」最後的催促,已然無比焦躁。
寧昭仰頭,黑沉沉的殿宇,讓人看不到天空。
「夜深人靜的時候,你一個人,抬頭看那浩浩蒼天,你真的可以坦然說,你是被迫的,你是身不由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