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虛幻境 第二十四集 第四章 真情相激
    走進御書房的那一瞬,容若的心境異常複雜。觀辰殿下的血流遍地,摘星樓頭的熊熊烈火,黑暗世界中的無限恐怖,那個逼得他不得不直面黑暗,不得不承認自身軟弱的可怕君王,再一次相見,等待他的會是什麼?

    然而,在看到寧昭的那一刻,容若卻又奇跡般地鎮定了下來。

    他絕對無意浪費任何時間,一開口就直奔主題:「納蘭玉是不是出事了?」

    寧昭萬萬想不到,容若一再爭取見他,而見面第一件事,問的竟是納蘭玉,初是一怔,然後才感覺有什麼無形的手,猛得在心臟處用力一扯,痛得他臉上竟在這一瞬變色。

    容若只看到寧昭忽的鐵青著臉,笑了起來:「有意思,楚國專使剛剛從這裡離開,你不是更應該關心,他說了些什麼嗎?」

    容若平靜地再問一遍:「納蘭玉是不是出了什麼事?」

    寧昭不知為什麼,自己竟會再無法保持鎮定,連聲音都帶著森冷的怒氣:「蕭逸根本不管你的死活,宋遠書在朕面前,拼了命就想激朕殺你,你倒有心情去管納蘭玉。」

    容若靜靜看了他一會,臉上神色漸漸蒼白:「你不是會迴避問題的人,卻不肯正面回答我,納蘭玉一定出事了,而且事情和你有關,對嗎?」

    寧昭在桌子下的手慢慢握緊,臉上漠無表情。

    容若語氣看似平靜,然而眼中卻彷彿有整個海洋的怒濤在激盪:「當日我出了那麼大的事,直到現在,納蘭玉卻一次也沒來看過我,我就擔心他出事了。今天安樂告訴我,納蘭玉生了重病。可是,他年輕力壯,還練過武,又是宰相愛子,身邊丫環僕役服侍周到,身上的棒瘡也越來越輕,為什麼會在這個時候忽然生重病?安樂派人去探聽病情,居然被擋在半路上,半點消息也探不出。為什麼他生病?為什麼你要隔絕消息?他是不是出事了?你和這事又有什麼關係?」

    寧昭依然沉默,彷彿天地間的風雷都已隱隱在他眼底彙集。

    「你還要犧牲他多少次,利用他多少回……」

    寧昭猛然立起,語氣之厲烈,連他自己都不敢相信:「未曾自掃門前雪,偏管他人瓦上霜。你的攝政王,你的七叔,你的繼父,又何嘗不是在犧牲你,你可知他在國書中……」

    「無論他在國書中寫了什麼,那必然是在眼前的局面中,對國家最好的選擇。」容若平靜地打斷了寧昭的話:「我之所以在飛雪關敢於自投險境,就是因為,我對他有信心,他不會因為我的事受威脅,不會因為我而東住自己的手腳,在任何時候,他都可以做出對國家最好的決定,而且,很明顯,他沒有讓我失望。」

    「如果他必須為了楚國而犧牲你,那我也必須為了秦國而犧牲納蘭玉,身為君王,有的事,就算是下地獄也必須去做。」

    容若冷笑:「你是想在我面前辯解,還是想要讓你原諒你自己。是的,你曾對我講過你的兩難、你的悲哀,你讓我明白,身為君王,有時必須面對很多自己也不情願做的決定。父親可以吩咐兒子,君王可以命令臣下,然而,每個人最應該遵從的是做為人最基本的良心和原則,夜深人靜的時候,你一個人,抬頭看那浩浩蒼天,你真的可以坦然說,你是被迫的,你是身不由已?」

    寧昭倏然沉默下去,那彷彿轉眼間必會席捲蒼生的風暴,又似在一瞬之間,被更加強橫的力量,生生壓下。

    容若上前一步:「身不由己,多麼簡單的話。人在江湖,可以殺人無數,然後說,身不由己。身在官場,可以弄權枉法,然後說,身不由己。身為君王,可以犧牲天下人,然後說,身不由己。寶座之下,必然有著血海,王冠之上,從來生有荊棘,你曾告訴我的事,你曾講給我聽的道理,這些天,我曾思考過無數次。你對了……」

    他抬眸,挺胸,眼神明亮至不可思議:「但,也錯了……」

    「你竟拿我的叔叔和你相比?」他冷笑一聲:「你曾經派了無數探子去楚國,在你手中,有關他的檔案文件,可以堆成山了吧!那麼,你可知道,當國家危難之時,他一個不會武功的皇子挺身而出,領軍作戰,但眾將勸他在後方觀戰時,他卻說,身為統帥,沒有站在後方,享受將士用鮮血換來榮耀的權利。你可知道,他知人用人,但更加信人。他一旦確認用兵方略,做下大體安排,所有細節,通通交予屬下,全無半點節制,更無絲毫猜忌。他廢監軍之制,他許諸將自決之權,大楚國的將軍,寧願在他帳下做個小統領,也覺比在別處任副帥更加自在。你可知道,他對人才如何敬重珍惜,對蘇慕雲多年的以禮相待、以誠相交,被拒絕無數次,也從不曾想過,人才不為我用,便當殺之。而得其效力之後,便將全權托付,哪怕對方自作王張,哪怕對方多事隱瞞,他也可以包容,也能寬許。他知人心都有弱點,他明白是人便有隱私,他知道身居上位,不可不存疑,卻從不讓疑忌之心,毀去國家的基石。你可知道,在他掌政那些年,董仲方等清流彈劾過他多少次,明裡非議、暗中辱罵有多少,可是他從沒有生過半點殺意,因為,國家需要這樣的清議。你可知道獵場一戰,每一個士兵、每一員將領,都毫不猶豫,為他奮戰至死。這一切,為的是什麼?人以國士待臣下,臣下以國士相報答。秦王陛下……」

    他深深凝視寧昭,眼中竟已沒有憤怒,反而帶點憐憫:「你視臣下為肩上之鷹、掌下之犬,可用則用,無用則棄,卻不知當你無剛之際,旁人棄你不棄?」

    寧昭終於動怒:「你……」

    容若似乎豁出去了,他不怕再一次黑獄之災,他不怕更加血腥、更加恐怖的報應,對於朋友的擔心和因之而起的義憤讓他情不自禁再逼近了一步:「你的確是一個了不起的君王,你聰慧,你決斷,你堅忍,你知道何時該捨,何時該取,當捨之際,絕無遲疑,你深通一切權術運用,可是,你沒有君王的胸襟、君王的氣魄、君王的度量。君王是萬民之主,君王是要坦蕩蕩立於天地之間的國家主宰者,君王不可能完全摒絕陰暗,但卻需要更多的光明。」

    寧昭從不曾見過容若這般氣勢如虹,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心中一直在隱隱地痛,所以根本無法集中精神似以前那樣,對他予以有效的反駁:「什麼陰暗與光明,史書中所謂仁君,背後有的,不過是……」

    容若根本不聽他的強辯,忽的淡淡笑笑:「濟州之變,我與七叔曾暢談一夜。當初他本可一舉掃盡所有人,卻還是把他們輕輕放過。我曾問過七叔,為什麼手下留情?為什麼因為我的一句話、一個心願而這樣做?為什麼寧可不留子嗣,也要保護我應有的權位,給我這樣的尊重?他回答說……」

    他的眼神穿過寧昭,穿過書房,彷彿在剎那間,看到極遙遠之處:「身為君王,為了國家,為了百姓,必然要使用種種權謀,但我卻絕不希望,後世之人,翻開我們的史書,看到的,只有權謀。」

    他的眼神凝回寧昭臉上,淡淡道:「你的權術陰謀已用到極致,卻不知道,這世間,還有權謀以外的東西。說起來,我該謝謝你。你把我關起來,你讓我受折磨,你使我幾乎屈服,幾乎放棄我自己,是你讓我看到了我本該自己面對,卻因為太多人的保護,所以一直不曾承當的一切黑暗和醜惡。也因此,我才知道,那些保護我的人,為我付出了什麼。沒有七叔的憂勞,不會有我的自在,沒有七叔的關懷和寬容,不會有我所得到的權力和尊重,沒有我身邊每一個人為我做過的事,不會有我可以肆意歡笑的快活日子。我感激他們每一個人,所以,也絕不肯墮落得和你一樣來回報他們,你竟想離間我與他嗎?」

    他冷冷一笑:「你不會明白,有的人、有的信任、有的情感,是拆不開、扯不散、離間不了的。你不明白,因為你只懂陰暗,不知光明,你只知疑忌,不會信任,你只知道肆意地利用、無情地殺戮,卻不懂得珍惜愛護,你從來只讓別人為你犧牲,卻從不曾明白,為別人犧牲是什麼感覺、什麼滋味。」

    他似乎根本已不屑再多看寧昭一眼,轉過身大步走向御書房緊閉的大門。

    而直到此時,寧昭依然沒有對他如此目中無人的舉動有任何阻礙,因為他必須用盡全部的理智,來克制他此時的憤怒與顫抖。

    容若在大門處止步,語氣平淡,彷彿不抱任何希望:「寧昭,這個世上,除了納蘭玉和安樂,還有誰,可以不在乎你的身份,不在乎從你身上能得到什麼,或會因你而失去什麼,那樣純純粹粹地關心你,不惜為你做一切事?可是,人的心是血肉做的,再熱,也經不起一涼再涼,你已經毀了安樂,還想完全毀掉納蘭玉嗎?我不知道你做了什麼,我也知道我無力阻止你做任何事,但是無論你的目的是什麼,至少,請你嘗試考慮一下,是否有其他的方式可以達成。寧昭,你還這樣年輕,你還有幾十年的歲月要渡過,你真能肯定,在那麼漫長的生命裡,每當夜深人靜時,每次孤單寂寞時,每每飲酒至醉時,你可以永遠不後悔嗎?」

    他拉開大門,大步而出。

    寧昭頹然坐下。

    第一次,他與容若的對峙敗得這麼慘,第一次,他被一個本來由他佔盡上風的人打敗,但這,並不是因為他的無能或容若的強大,而是因為,從容若說第一句話開始,他已經無法專心來應付這場戰爭。

    心痛的滋味,讓他終於不得不承認,這麼多年以來,他竟然還有一顆人的心。

    寧昭蒼白著臉坐在椅子上,一隻手撫在心口,彷彿寄望於這樣微小的力量,可以減低痛楚。

    真是荒唐啊,使臣已至,容若居然一點也不關心國書,卻還只關心納蘭玉,這到底是什麼人?他心裡想的,究竟是什麼?

    胸口的劇痛,讓寧昭連這樣的思緒都無法繼續下去。

    他不能思考容若的本意,他不能分析蕭逸的打算,他不能判斷宋遠書的圖謀,因為,不管什麼念頭,只要他一去思索,腦海裡又會浮出容若進門時,那一聲坦坦蕩蕩的質問:「納蘭玉出了什麼事?」

    當寧昭接見容若時,宋遠書已回到了鴻瀘府所安排的接待國賓的住處。

    保護他們前來的楚軍都被安置在城外,陳逸飛留下王傳榮做統軍之將,並選擇由張鐵石領十名最精悍強幹的軍士,隨他們入城。他們在城內的人數加在一起,也不過十五人。而國賓府裡面侍從衛護之人近百,自然都肩負著監視之責。

    宋遠書才一進門,一道人影已倏忽而至眼前,急切地問:「怎麼樣了?他放人嗎?」

    宋遠書冷冷看著眼前滿臉憂切的少年:「這就是侍從對待主人的態度?你們原來的主子真把你們調教得太好了。」

    「你……」

    就在蘇良即將動怒之際,趙儀已經一掠近前,用力一扯,把他拉開,笑道:「大人辛苦了,快進來坐。」

    他這邊廂快手快腳把椅子往前一拉,等宋遠書坐下,笑嘻嘻雙手將茶杯奉上。

    宋遠書接入手中,隔著茶杯,已覺出溫度不冷不熱剛剛好。根本就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從宮裡回來,卻可以把茶的溫度保持得這麼合適,可見其中還真費了不小的心思。

    這時蘇良也回過神來,迅速走到宋遠書背後:「大人辛苦了,小人給你捶背。」

    趙儀半蹲下來:「聽說宮裡路很長,又不能騎馬坐轎,大人想是累了,小人給你捶捶腿。」

    宋遠書見這兩個千伶百俐又俊秀漂亮得讓人不能不喜歡的大孩子,努力做出諂媚之態,拼了命繃起來的臉到底板不住了,失笑道:「你們這兩猴兒,別耍滑頭了,哪裡是心疼我,不過是替你們那個胡鬧的主子著急罷了。」

    在一旁冷眼旁觀的陳逸飛終究也忍不下去:「你也別給我裝腔作勢了,到底如何,給我從實招來。」

    宋遠書抬眼望望他,再向四周看一眼。

    陳逸飛淡淡道:「張鐵石早就用銅管探查細聽過了,地上、牆中應該都沒有偷聽的暗道,現在他帶著其他人在四方堵著,不讓別的侍從進來,這時候,應該暫時可以放心說話。」

    「是啊是啊!」蘇良拚命拍胸口:「我們的武功不錯,耳目也很靈便,不會讓人偷聽的。」

    宋遠書似笑非笑掃他們一眼:「也沒什麼,我跟秦王撕破臉全說清了。要麼你就好好借我們給你的台階下來,拿點兒好處把人放了算了,要不,咱們一拍兩散,你殺你的人,我整我的軍,到時候翻臉打一場,其他的,沒什麼好談的。」

    蘇良捶肩膀的手一重,幾乎沒把宋遠書直接從椅子上給砸趴下。

    趙儀直接就蹲著的姿勢跳起來:「你這樣說,他要是真殺了那個笨蛋可怎麼辦,你就不能說兩句好話嗎?」

    宋遠書揉著肩膀站起來,冷冷看兩個氣急敗壞的大男孩:「你們要我怎麼樣,跪下來痛哭流涕,求他放人?他要不佔盡上風、提盡條件,要我們割完一城又一城,他就不是秦王寧昭了。我要敢幹這種事,攝政王還不要了我的腦袋。」

    陳逸飛微微皺眉,倒不似兩個大孩子那麼衝動:「你確定這是最好的辦法?」

    「大家都是聰明人,與其浪費時間功夫地周旋下去,倒不如把一切條件得失全都攤明白了講,乾淨俐落。無論怎麼樣,秦王也該想想,如果那人死了,在大楚國真正得益的人是誰?」

    陳逸飛苦笑:「你不會是故意激他殺人吧?」

    宋遠書微笑:「正是要激他殺人。」

    一句話淡淡而止,就算已經防範十足,但有的話,還是不敢在這危機四伏之境,肆無忌憚講出來的。

    正是要激他殺人,他才不敢殺人。寧昭知攝政王之才,也知道,我是完完全全的攝政王派,才會懷疑我別有他意。

    像他這樣的人,永遠不會懂得攝政王的心胸,不會瞭解,攝政王這看似無情地將清譽信用行此一賭,為的正是不惜一切代價,也要救那人出來。他更不會明白,我忠於攝政王,只是因為,我認為,他是楚國的希望。在我確信那個笨蛋雖然笨,但卻未必一定會成為楚國阻礙的時候,或者,就不再覺得,殺他以成攝政王大業,是最好的方式。

    宋遠書冷冷一笑,慢慢以杯就唇,飲了一口茶。那個人或許聰明,到底太年輕,太多的磨難,讓他懂得了君王的權術,卻還沒有足夠的時間,讓他學習君王的胸襟。

    一個只知權謀的君王,是永遠不會瞭解,那種相信相托相知的君臣情義的。

    只要你覺得,我或者更希望某人死,而蕭逸竟會派我來,只怕也另有用心,那,這個死局,就還有下活的希望。

    更何況居然連老天都幫著我們楚國,近段日子以來,魏國和燕國的若干動作,精明的秦王應當早已看在眼中了吧!輕重得失,相信他自會權衡。

    「現在,到底怎樣,答覆如何?」在他臉色冰冷的沉默中,較沉穩的趙儀也按捺不住了。

    宋遠書冷冷看他一眼:「你以為這是在研究今晚吃鴨還是吃魚嗎,他會馬上回答才荒唐,安心等幾天吧,很快就會有下文了。」

    蘇良咬咬牙,少年的臉上,露出決然之色:「他若能放人,自然萬事皆休,他若不放……」

    趙儀接口:「拼著一死,總也要把這京城鬧騰一番才好。」

    陳逸飛歎氣,虧得攝政王把這兩個傢伙關在京城,教了一堆的兵法謀略,怎麼一轉眼通通忘光。

    而宋遠書則只能翻白眼了,我英明神武、明見萬里的攝政王啊,你為什麼非得把這兩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會點功夫,就只會上竄下跳的毛躁小子塞到我身邊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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