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若怔了怔,站了起來:「安樂,我……我沒什麼,我只是……」
自當日烈火樓頭生死與共以來,這還是他們第一次相見,安樂的出現,過於出乎他的意料,令他完全沒有準備,一陣手足無措,滿口言不及義。
安樂只是靜靜地望著他,眼中的痛楚之色漸漸濃郁,她用了多少時間來撫平自己的心境,她用了多少努力來重新找回平靜,她又鼓起多大的勇氣,再次前來見他,看到的,卻是如此情景。
她不惜一切從黑暗中拉回來的人,終究還是輸給了黑暗嗎?那陰森的黑牢、永久的孤獨,終究可以把人的意志和心靈,完全擊潰嗎?若是如此,那她所有的努力和犧牲又有什麼意義。
容若乾笑兩聲,踏前一步:「安樂,你別擔心,我只是悶得慌了,想要發洩一下,沒什麼……」
安樂惻然搖頭,眸中有什麼晶瑩之光險險墜落。一直以來都從宮人處得知容若自被放回之後,日夜鬱鬱,時發憤然之語,卻真要親眼所見,才知他受傷竟已如此之深,而害他至此的,卻是自己的兄長。她心頭一陣慘然,幾乎不願面對容若,轉頭便要離去。
容若見她傷心神容,心中一黯,叫了一聲:「安樂……」上前幾步,想說什麼,卻欲言又止。
楚韻如卻是快步上前,攜了安樂的手,半拉半扯半勸道:「安樂,他素來便是再小的事,也要一驚一乍弄成大事的性子,你若真把他的胡說八道當回事,才真是上當了。」
她雙手齊出,牽著安樂的手,叫安樂不能走脫,安樂只得止步,心不在焉地聽著楚韻如分說,忽覺指間觸動,一怔之後,方才知道是楚韻如在她掌中劃字,待得明白指間劃的是哪幾個字,不由微微一震,目光望向容若,神色微動,芳唇輕啟,卻是發不出聲來。
容若正好快步來到她面前,一掃方纔的黯然神色,綻開笑臉:「真的,我不過是像韻如說的那麼愛胡鬧,你不用為我擔心,我……」
他眼中全是溫暖的光芒,笑容坦蕩而純真:「我雖然談不上太堅強,不過,也不至於那麼容易就被擊倒。」
安樂靜靜看了他半晌,忽的垂下眼眸,輕輕道:「這些話,你原本不必對我說。」
容若微微一笑。
楚韻如也輕輕握握她的手,然後淡淡道:「安樂,我們是朋友,朋友之間沒有隱瞞,真的。」
安樂微微垂下頭,過了一會兒,方慢慢道:「這些日子,我很不安,納蘭玉聽說得了重病,一直沒有好轉,我派人打聽消息,竟都被攔了回來。皇兄在朝堂上,升了不少人的官,他們都是宰相門生,各據要職,這一番升任,雖然品級提躍,權限倒比往常少了許多。」
聽到納蘭玉重病,容若眼神微微一凜,後半句關於朝中之事,他倒沒再注意:「他怎麼會……」
安樂低聲復道:「使團前日已經到了京城,皇兄卻沒有急著見他們,只說他們遠來辛苦,應當好好休息一番才是。」
容若眉頭深鎖,似在沉思,直到楚韻如不著痕跡地拉他一下,他才回過神來。
見安樂巳抬起頭,面露詫異之色,他忙笑上一笑,也不肯多說自己心中的擔憂,只從容道:「你皇兄心中只怕比誰都急著想知道國書到底寫了什麼,又不肯讓人看出他心焦,所以要裝出從容不迫來。不過,無論如何,在正式朝會接見前,他應該會私下見見密使的。萬一國書有什麼出人意料之處,他先一步知曉,在朝廷上也好應對。」
安樂微笑點頭:「是,所以今早皇兄已召使臣入宮,這時應該還在御書房會面……」
容若神色微動,眼神向外遙遙望去,在那目光不能及的地方,寧昭與宋遠書到底在談些什麼?
安樂順著他的目光望出去,輕輕道:「我聽了這個消息,便想要來告訴你們,也好讓你們能稍稍安心。我聽說,楚國攝政王是當世人傑,他既發來國書,想來總會有救你的法子,也許你能從宮中脫身也未可知。只是,如今局面混亂,恐怕京城隨時都有大變,你們無論如何,都應該盡早脫出是非圈,方是全身自保之道。」
容若略有苦澀地一笑:「只怕他就算放我走出這皇宮,也沒有那麼容易放我回去吧!」
安樂不說話,只是徐徐抬眸,凝注著容若。她注視的神情,是如此專注、如此奇特,令得容若忽然全身不自在,先是乾咳,後是猛眨眼,最後開始手腳沒處放,終究忍無可忍,張開嘴想要說話。
卻見安樂嫣然一笑,輕描淡寫地說:「容若,你娶我吧!」
容若全身石化,楚韻如也是微微一怔。
容若與安樂之間發生的事,必然導致容若面臨非娶安樂不可的後果,然而,還是誰也想不到,這樣的話,竟會由安樂自己說出來。
靜靜立在陽光下,安樂的笑容恬靜而溫柔。那麼長時間的避而不見,那麼長時間的細細思量,再次來到逸園之時,已是她對自己人生做出選擇的時候了。
這樣的要求,容若無法拒絕,更何況提出的人,是安樂自己。然而,此時此刻,容若和楚韻如都如此清楚地明白,安樂這句話,與兒女私情全然無關。
容若心中無由一痛:「安樂,你不必……」
「容若,你說過,我們是朋友。」安樂微笑,反握楚韻如的手:「而且,這也不只是為了救你,也是為了……」
她轉眸,仰頭,遙望遠處御書房的方向,那裡,有她血脈至親的兄長:「也是為了救我。」
安樂來訪容若之時,寧昭也在接見宋遠書。
年輕的秦國之王,拿著國書,端坐不動的姿勢已經持續了很久。國書上短短的十幾行字,卻彷彿要費他無數時光去端詳,去凝思。他沉靜的眼神定在國書上,久久不動,眸子裡幽深的光芒,讓人惘然迷茫,不知他神魂心思,是散於千百萬里外、千萬個念頭中,還是深深定定,牢牢繫在那十幾行字之上,要從那簡單的字裡行間,看透這萬里山河,列國烽煙。
宋遠書依然保持著初進御書房裡的恭敬姿態,在這漫長得足以把人逼瘋的沉默中,他沒有動一下、發一聲,身子微彎,眼眸低垂,絕對完美的臣下姿勢,彷彿永遠無懈可擊,也無可動搖。
到底經過了多麼漫長的等待已經計算不清,寧昭終於慢慢地把國書信手擱在御案上:「大楚國攝政王是不是在同朕開玩笑?」
宋遠書微微一笑:「外臣不解陛下之意。」
寧昭帶著淡淡笑意道:「這是內殿私語,不是朝中大會,你也不必與朕來這君臣奏對的官樣文章。你該清楚,大秦不會這樣輕易放走已經到手的人。」
宋遠書笑道:「國書之旁附的禮單,陛下難道不曾看清,這也算輕易嗎?」
寧昭朗笑一聲:「好一份禮單,無一城一池,寸土相許,此等禮單,也虧得你大楚國拿得出手?」
宋遠書背脊一挺,語氣依舊從容:「外臣出行之前,攝政王曾言,大秦倘殺一王,大楚便立一王,敢失寸土者,上至君王,下至庶民,皆無面目立於天地之間。」
寧昭冷笑,清亮的眼中,瞳孔倏然收縮:「好一個大秦殺一王,大楚立一王,立的必是他攝政王吧?」
宋遠書面無懼色,坦然面對那瞬息之間,宛若怒電毒焰的眼眸,笑道:「楚國立何人為新君,自是楚國內政,倒也不勞秦主費心。」
寧昭怒極反笑:「好一個不勞朕費心。朕若偏偏不殺他,卻將他綁於戰陣之前,揮軍直逼飛雪關,卻待如何?」
宋遠書竟也朗然一笑:「攝政王會如何,外臣不知,外臣若在飛雪關中,必會於關前親自挽弓放箭,免我主陣前受辱,之後當自決於城頭,激勵我全軍將士。」
做為帝王,寧昭再怎麼沉穩老練,聽這麼一個臣子,將弒君之事,說得如此輕描淡寫,也不覺全身發寒,厲聲道:「你敢言此誅心之事,行此誅族之罪。」
宋遠書朗聲道:「陛下既言殿中密議,外臣自然剖肝瀝膽,豈敢有半句欺瞞。國為重,君為輕,乃聖人之言,豈是誅心。倘能救國於水火,解三軍將士之兩難,便誅族之罪,宋遠書又有何懼?」
寧昭冷笑一聲:「是你宋遠書無懼,還是他蕭逸無懼?他以一道國書,將那人逼入絕境,你又口口聲聲,自稱敢行弒君之事,只是那一箭射出,誰信你別無所圖,誰信他問心無愧。你縱不懼死,他卻如何向百姓交待、向朝廷交待、向天下交待,他的聲華清譽,轉眼便做糞土,世人唾罵,百官非難,別有居心者的指責,還有史書上萬占罵名,你們都想清楚了沒有。別忘了那人若有閃失,太后面前,他又該如何自處?」
宋遠書眼中忽放異彩光華,長笑道:「倒真勞陛下為我大楚如此著想。不知陛下可曾看清,國書印璽下方的小印,乃是太后的印章,太后之立場,又何需外臣再做解釋。陛下耳目眾多,也當知攝政王頒發國書之前,曾抬諸王宗親、大將重臣於宮中密議,而今既發此詔,自是大楚國上下,全都攝政王之意。」
寧昭冷笑:「好一個諸王宗親、大將重臣,這其中的,就無一毫私心?國書乃蕭逸所發,事若成,乃諸人之功,事若敗,皆蕭逸之罪,反給他們無數指摘口實,如此良機,誰人不應承,何人不?」
「縱然如此,又便如何?」宋遠書從容道:「攝政王何等人物,豈在乎世人毀譽,史書中千秋功過,且由後人評說便是,而眼前之事卻是守土衛國,不容居心叵測者覬覦我大好河山。至於別有用心者,或許有,但陛下真的以為,在攝政王治下,他們翻得起浪花,惹得出風波來嗎?就算此次事敗,就算陛下真殺了那人,就算有人起而指摘,呼從天下人以響應,反倒乘此逼出所有反對之人,可以相機一網打盡,讓大楚朝廷現一番新氣象、創一番新局面,豈非遠勝舊人舊臣,居心叵測,讓人勞神費力。」
寧昭心中微凜,想起蕭逸一向的行事手段,以及濟州之變的前後,並非沒有這種可能:「如此看來,你們倒真是恨不得我殺了他才好。」
宋遠書微笑躬身:「陛下言重,攝政王一心為國,絕無私心,聞主蒙難,日日憂泣,唯恨不能以身相代,豈有半點他意。外臣更是分屬人臣,此等無君無父之事,我大楚君臣便是想也不敢想的。所以方才有這國書禮單,一片殷殷誠意,兩國各得其所,永結姻盟,豈非最善。」
寧昭一陣肉麻,全身發寒。攝政王一心為國,絕無私心,聞主蒙難,日日憂泣,唯恨不能以身相代,這種假話,居然可以說得這麼自自然然坦坦蕩蕩,此人臉皮之厚,真是世間罕有,怪不得蕭逸視為心腹,托以重任呢!
「若陛下不願成全,我大楚也只得磨刀整弓,決然應對,無論如何……」宋遠書語氣一頓,眼神中凜然射出神光,毫無半點顧忌地凝視寧昭,一字字道:「大楚國,絕不受威脅。」
寧昭眼神一沉,自當年秦何傷死後,除了容若那個不知死活的傢伙,還從不曾有人對他如此無禮。
君王那自出生起就滲進骨子裡的尊嚴驕傲,令得他心中驟然湧起一股怒氣,砰然一掌,重重擊在案上:「大楚國不受威脅,我大秦難道便會受威脅不成?」
「不敢。」這足以讓大秦國無數名臣勇將膽戰心驚的天子之怒,卻不能讓宋遠書後退一步,他從從容容躬身再施一禮:「外臣豈敢,只不過,陛下既言今日不必做君臣奏對的虛語,那外臣就說一句真心話。若真救不出那人,雖然暫時會有一段混亂,但就長遠來說,於我大楚,只怕也未必沒有更大的好處,到那時……」
他看似恭敬卻實則惡毒地笑笑,誠惶誠恐行禮,語出如刀:「皆秦王陛下之功。」
寧昭想要冷笑,最終卻只覺心頭說不出的憤怒,偏又夾雜著無盡的冰冷與寒意。
借刀殺人的陰謀,他用得太多,也見過太多了。而今日眼前的一切,竟連他的才智,也難以分清是真是假。但他的確知道,眼前的宋遠書實是蕭逸一派的死忠官員,從來是一心一意,只考慮蕭逸的利益,若是在蕭逸和楚鳳儀大婚前,只要有機會能殺蕭若,只怕他是絕不會猶豫半分的。而現在,若能有機會讓容若死,而蕭逸也不必承擔太大的責任,怕也真的正中他下懷吧!蕭逸派此人為正使,為的究竟是……
他的眼神漸漸冰冷,語氣卻還客氣從容:「好了,楚國攝政王的心意,朕已明瞭,你且下去吧!」
宋遠書卻連動也沒動一下:「外臣乃大楚持節奉書之使,豈可僅於私室召會,大楚國顏面何在,大秦國禮儀何存?」
寧昭笑笑,真的好多年,不曾有人敢對他這般步步相逼了:「朕若廣召群臣,於大朝會接見使臣,你也會把今日之言再說一遍嗎?」
宋遠書微笑道:「外臣豈是不知禮數之人,陛下若以姻親友邦以待楚,外臣自以姻親友邦之詞令相應,也好叫史書上,永留一段佳話。陛下若以仇寇殺戮之心以待楚……」
他復又笑道:「秦楚早已訂親,結兄弟之邦、友朋之盟,這仇寇殺戮之心,想必是根本不可能的。」
寧昭似笑非笑,看著落落大方的宋遠書,好一陣子方道:「罷了,你且去吧!大秦非不知禮儀之邦,自當以大儀式來迎候使臣,正因大秦知禮,使臣遠來,也當多休息幾日,而重大國賓儀式亦須交禮部慎重準備,以免失儀,總也要耽誤幾天的,你就半日也等不得嗎?」
宋遠書也知道寧昭需要時間考慮,也不敢再逼,再施一禮:「既然如此,外臣靜候陛下吩咐。」這才往外退去。
寧昭與宋遠書密談之時,所有宮人全部遠離御書房,唯恐走近一步,耳朵無意中聽到一句半句從風中吹來的話,將來莫名其妙腦袋搬家。
直到宋遠書退出御書房,寧昭身邊的太監總管梅公公才趕緊幾步走到御書房外,安靜地侍立。
他知道皇上若不呼喚,絕不可有一絲打擾,卻又必須保證,一旦皇上呼喚,可以在第一時間回應。
然而,他等了很久,靜靜的御書房也只傳來一聲不知帶幾許悵然、幾許無奈、幾許激憤,又有幾許鬥志的歎息:「好一個蕭逸。」
他低眉順眼地站著,耐心地繼續等待。
又過了很久很久,方聽得裡頭一聲喚:「梅總管。」
「在!」
「容公子這幾日過得如何?」
「還是與以前一樣,很焦躁,很憂鬱,坐立不安,飲食無味,沒有半點歡顏,時不時鬧著要見陛下,常常發些激憤之言。直到今日公主去探望,才平靜了許多,待公主倒還有禮,談笑相應。」
「安樂現在回去了嗎?」
「公主和容公子夫婦聊了半個時辰,便離開了。」
「他既一直鬧著要見朕,若總是避而不見,倒是失了禮數,讓他來吧!」裡面的聲音一頓,復道:「一個人來。」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