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虛幻境 第二十四集 第二章 奇毒奇情
    性德是完全不需要睡眠的,即使混跡在世人當中,他必須要分出適當的睡眠時間來裝裝樣子,但整整十二個時辰,他從來都是清醒的。

    所以衛孤辰剛剛出現在他的床頭,他就已在第一時間睜開眼,在下一刻,人就被直接從被子里拉了出來,轉眼已穿窗而出,在夜空中飛掠。

    性德無所謂地在心中歎口氣,好吧,雖然我根本不怕冷,但你至少也應該讓我先穿好衣服吧!

    不知道是夜風中的寒意讓衛孤辰良心發現,還是他竟看出了這一瞬性德的想法,他信手在身上一扯一拉,整件外衫的扣子全部脫開,轉瞬間便披在了性德只著單衣的身上。

    性德素來冷淡,被人半夜拖下床在月下飛馳,竟是連一句話也沒多問,要往何處,要幹什麼,仿似這天地間,根本沒有什麼值得他在乎的。

    直到躍入相府,闖往後園,看著董嫣然從一間房內迎了出來,他這才淡淡問了一聲:「納蘭玉出事了?」

    衛孤辰一語不發,抓著他的手臂,直接把他拖進那滿佈藥香的房間:「我知道,你的醫道當世只怕已無人可敵,請你救他。」

    性德淡淡看他一眼,果然好性情啊,求個人也是這般硬邦邦仿似下命令一般。目光隨意掃過那層層床帳下動也不動的人影,以及地上幾個早巳被點倒暈迷的丫環僕役。納蘭玉在他心中,終是如此重要,那他的生死,夠不夠談些有趣的條件呢?

    「蕭公子。」董嫣然輕輕呼喚,眼露懇求之色。

    她本來想尋受過她恩義的農以歸為納蘭玉治病,可惜照約定發出訊息後,卻只遇到神農會在京城的弟子前來回報,大當家回總舵招集人手,最少還有十餘天,才能返回京城。眼看著納蘭玉肯定撐不住十幾天,她萬般無奈,才拚命硬把衛孤辰給逼來了。

    她本想求衛孤辰在納蘭玉死前安慰他一番,誰知看似六親不認,鐵石心腸,千求萬求才肯勉強來看一眼的衛孤辰,踏進房門,看到納蘭玉的第一眼,便已變了臉色。

    在確定納蘭玉確實病勢沉重,極度虛弱之後,他只留下一句:「在這等我。」便消失無蹤。

    想不到,他帶回的,卻是性德。

    性德的醫術是否天下第一,她不知道,她只知道這是一個好機會,或者可以要脅衛孤辰放了性德,或逼迫衛孤辰協助救出容若,但眼前納蘭玉奄奄一息,又如何忍心用他來做交易。

    彷彿猜出她的心意,性德看也沒看她一眼,卻淡淡道:「放心,容若是不會喜歡用朋友的生死來要脅人的。」

    他走到床前坐下,伸手為納蘭玉把脈,以他的醫術造詣,竟是良久無語,容色之間,無悲無喜,過了一會兒,又細看納蘭玉的臉色,慢慢扳開他的嘴看看,又翻開他的眼皮瞧瞧,診視過程中一語不發。

    董嫣然一直用關切的神色望著他,反是衛孤辰面容冷峻,神色漠然,臉上的肌肉彷彿一絲顫動都沒有,眼神更是不曾在二人身上停駐過。

    性德慢慢抬起頭,眼睛望著董嫣然,說的卻是:「這樣拚命板起臉,強行用定力控制不流露一絲一毫的表情,硬生生戴個面具,累不累?」

    有一瞬,董嫣然幾乎錯覺衛孤辰會拔劍出鞘,這樣的揭人瘡疤,戳人痛處,對像又是這個武功高到不可思議的怪物,換了她是斷然不敢的。

    然而衛孤辰只是神色略略一緊,然後,慢慢鬆弛,所有的冷漠麻木都漸漸化做黯然悲傷:「請你救他。」

    依然是簡單的四個字,卻讓人感到無盡的悲涼和乞求。這樣的人物,原來,也會用這樣的語調說話。

    不知為什麼,董嫣然忽覺眼中一陣潮熱,連忙低下頭。

    原來再冷酷的人,心靈深處,都會有這樣一處柔軟,原來那武功天下無敵的神魔,也不過是個要強任性,嘴硬心軟的普通人。那麼性德那不合情理,落井下石的冷言冷語,僅僅是為了打擊人,還是要揭穿他最後的偽裝,撕破他心靈的壁壘,讓那強抑的悲傷得以宣洩,讓那緊繃的心弦不在最後一刻斷裂?

    垂下螓首的瞬間,她心中泛起無限疑慮,或許,這世間,最讓人看不透的,其實就是蕭性德。武功成謎,來歷成謎,學識成謎,男女成謎,甚至正邪都成謎,除了對容若的忠心,他身上再沒有任何可以看透之處。然而,無論如何,這個會冶嘲熱諷的蕭性德,總比那永遠冰冷、永遠漠然,就算天下人都死在眼前,只要其中沒有容若,就不會有絲毫動容的蕭性德,讓人覺得更可親近。

    正自思疑問,性德的聲音已然入耳:「納蘭玉病的這些日子,董姑娘一直暗伏在側,我要知道他發病以來,所有的病勢變化。」

    董嫣然點點頭:「我的確一直偷偷在旁關注,他最初發病是在……」

    聽董嫣然徐徐講完納蘭玉的病勢,性德點了點頭:「我想要看前後每一個太醫給他開過的方子,以及他吃過的不同藥劑的藥渣。」

    董嫣然怔了一怔,這才道:「這藥方前後多有變動,宮中派了好幾撥太醫,各人見解不同,也有太醫會診,一同開方,一同研討的。現在負責煎藥的人身上,應該有最後的藥方,但以前的方子在哪,我卻是不知道的。而以前的藥渣也是尋不著了,藥都是用完就倒的。不過,現下在藥房那,還有人在為他煎藥,應該找得到最後的藥物。」

    性德點點頭,董嫣然會意出去,不多時,已帶來一個藥缽和一張藥方。

    性德看看藥方,又將藥缽拿到面前,打開且看且聞,然後才慢慢放下,淡淡道:「納蘭玉正值年少,又練過武藝,雖受棒傷又染風寒,也不傷根本,就是抑鬱成病,也不致垂危,他之所以如此,是因為中毒。」

    房中忽然冷瑟的空氣讓董嫣然不得不提氣相抗,性德卻依舊眼皮也不抬一下:「此毒名纏綿,可算是當今天下一等一的毒藥,而下毒者更有著世上最好的下毒條件相配合,那就是……」

    他微微一舉藥缽:「這方子裡各味藥材,最大的作用,就是發揮纏綿的藥力,令纏綿入骨入體,直入膏盲。連續多日服用這種藥物,使毒性完全侵入人體。」

    他仿似好整以暇地道:「這也算是有史以來,最成功的一次下毒吧,現在的納蘭玉,每一根骨頭、每一條經脈、每一滴血液、每一寸肌膚,都已充滿毒素,能夠達成這種效果,下毒之人,不但精於毒術,對於醫道也有極上乘的造詣,應該是一位當世數得著的名醫。」

    「是他,是那個據說宮中最厲害的太醫。」董嫣然脫口道。

    衛孤辰垂下眼,掩住眸中森森殺機:「纏綿可有解藥?」

    那聲音也不見如何激奮,但一字一句,幾乎讓人錯以為是從磨碎的牙縫中擠出來的,令得董嫣然只覺遍體生寒。

    「有,不過最對症的解藥,需要各種稀奇的藥引,用三年煉製而成。我雖知道藥方,卻沒有足夠的時間來煉製。而且就算服下解藥,纏綿之毒對人體所造成的傷害也會永遠留下來,使人一生病弱。當然,我也可以臨時配出效果相當的藥來,不過,因為不是最對症的藥物,所以雖能解毒,眼下也沒有用。」性德語氣平靜,彷彿納蘭玉的生死存亡,亦不過等閒小事。

    「為什麼?」

    凌厲的眼神,如利劍般剌來,讓人幾乎錯以為,這無形的寶劍會化做實質,刺得人遍體鱗傷。

    性德依舊淡淡道:「所謂病人膏盲,針灸不能及,藥物不能達,毒入膏盲也是一樣。」

    衛孤辰徐徐閉上眼,慢慢地說:「既然有人可以用藥力令毒性侵入身體每一分,你也可以把藥性催入人體最深處?」

    「但那是虎狼之藥,現在的納蘭玉,根本禁不起這樣的藥物。」

    衛孤辰良久無語,只是臉部的表情,一寸寸麻木,那彷彿根本不曾由血肉構成的面具重又罩在他的臉上。

    董嫣然情不自禁後退一步,伸手按在自己的劍上,沒有理由地,她覺得今晚整個相府都有可能會被血洗。

    幸而性德的聲音再次響起:「要救他的方法只有一個,不過,幾乎沒有什麼可能實現。」

    這次衛孤辰的回答是乾淨俐落的一個字:「說。」

    「找一個當世少有的高手,用內力慢慢為他驅除毒性。這和普通的內力驅毒不同,毒性甚至已經侵入到他的骨髓裡去了,他現在的身體又過於虛弱,太過強橫的力量只會毀掉他,要以極慢的速度,使真氣如水銀洩地一般,進入他身體的每一分、每一寸,用極緩慢、極柔和的方式,一點一點地把毒性催逼出來。力度稍強,真氣波動稍大,不但他身體承受不住,便是毒力稍一激盪,也能要他的命。」

    「要讓內力以強大氣勁襲出不難,但要在極漫長的時間內,讓內力化成千絲萬縷的細絲,而且要保持強度毫無差異,當世能做到的不超過五個人。而且,最痛苦的,不止是長時間輸出內力,而是必須一直保持無數散亂的真氣不產生任何細微變化,全部注意力必須提到最高,容不得半點分神,就似一根弦,要繃上十幾天,毫不鬆懈半分,稍一不慎,便有可能完全繃斷。」

    「他體內的毒性被慢慢一點點逼出,無處可去,便會自然反流入逼毒者體內,逼毒者武功再好,但因不能稍稍震動納蘭玉的內腑,所以,不但不能抗拒,還要慢慢把毒素吸納入體,以後再想法化去。纏綿自血脈中移經入骨,萬縷千絲,纏綿不去,便如萬蟻噬身,千刀攢刺一般,而逼毒者不但必須承受,還不能有任何震動、絲毫反應,以便保持真氣如舊。這個過程,漫長得可能需要半個月,而這半個月之間,逼毒者必須不眠不休感受這一切,我也要在一旁,不斷注意納蘭玉的變化,適時提醒真氣的強弱變動,同時以針灸和藥物加以控制,才有望救活他。」

    「但即使如此,也只是和服下纏綿解藥後的效果一樣,納蘭玉所受的傷害不會改變,從此身體變得虛弱,不但不能再練武功,甚至稍為強烈一點的運動都會使他喘息疲勞。騎不得快馬,走不得長路,經不起風吹,受不得嚴寒酷暑,極容易染病吐血,基本上,也就是個半死人了。付出如此代價,救回一個永遠的病秧子,是否值得?而且,能否救得回,也只是未知之數。」

    衛孤辰只是冷冷地看他一眼,然後一語不發,轉身出去了。

    董嫣然一怔:「他去哪?」

    「去向他的下屬交待一些事,應該不會多事地講出真相,他受不了一堆老頭跪在眼前,大喊不可不可。」

    董嫣然輕輕道:「他會回來,他會……」

    「他會,因為他是個白癡。」性德毫不客氣做出結論:「白癡都看得出要納蘭玉的性命用不著如此麻煩,這毒藥下給納蘭玉,要對付的卻是他。就算他是當世第一高手,經過這一番折騰,又豈止是元氣大傷,功力受損。」

    董嫣然微微一笑,忽的想起第一次見到衛孤辰,他的孤高絕世,他的無情劍鋒,他種種不近情理之處,然後,她的聲音柔和起來:「他……是個好人,我可不可以……」

    「不行,你的武功雖也是絕頂高明,但內力仍不夠雄渾浩蕩,經不起這麼長時間的損耗,也無法在那麼長時間裡,完全控制內氣的每一絲變化,更何況,你現在的身體,遠不如平時顛峰狀態,再加上你有……」性德的眼神在董嫣然腹上微微一滯。

    董嫣然歎息一聲,轉頭遙望窗外沉沉暗夜:「他真的會這樣做,他能想不到其中的危險與後果?」

    「你與納蘭玉不過是普通朋友,尚且如此,何況,他們是兄弟。」性德忽的想起容若,不自覺語氣淡漠地說了一句:「天下的白癡都是一樣的。」

    並沒有等待太久,在二人幾番對答之後,衛孤辰已經再次入房,他甚至沒有多看性德一眼,就直接走到納蘭玉身旁,扶他起身,微微抬手……

    性德眼光一閃:「你知道後果,對嗎?」

    衛孤辰抬頭,久未得見的狂氣與戾氣在他眉間風起雲湧,狂傲迫人,眼中是厲烈的劍光,臉上是飛揚的鬥志:「這不是在給他下毒,而是在給我下戰書,而我這一生,從不迴避任何戰鬥。」

    那灼熱的鬥志幾乎化為實質,燒得人身上發疼。

    性德慢慢點頭,很好,你不是要救納蘭玉,你只是好鬥而已。多麼完美,多麼死要面子的理由啊!

    董嫣然玉容沉靜,慢慢走近過來,微微一笑:「我藝雖微薄,也願效寒微之力。不論你為納蘭玉驅毒多久,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只要我還拿得起劍,就不會容任何人乘人之危。」

    衛孤辰冷冷抬眸掃她一眼,居然沒有半點感激,只淡淡道:「便是秦王乘此機會,派出他網羅多年的高手,我也不會介意。你道我為他驅毒,便只能任人宰割嗎?」

    董嫣然聽了這話也只是一笑,並不著惱,只執劍立在床前,那姿態擺明了便是再受衛孤辰的冷言冷語,也不會放棄護法之責了。

    衛孤辰沉默了一會,終於道:「我為你的事,特意又叮嚀了眾人,你……你放心……」顯然,他也頗有一些歉意。

    董嫣然不說話,只是伸手,輕輕撫在肚子上。放心?如何放心?只因那些人不會將此事傳揚嗎?她最隱秘、最不可啟齒之事,已被那麼多人知曉,被那麼多人嘲諷,縱她向來大度,不是世俗女兒,也一樣羞憤欲死。如果不是為了懷中的孩子,也許她真的難以忍辱而生,只是現在……

    她微笑,展顏,揚眉,眼神中一片光明燦然:「先生無需為我憂心,只要能救回納蘭玉,便已是對我們每一個人,最大的報償。」

    每個人都有他的悲涼苦痛,相比毒病垂死的納蘭玉、明知是陷阱也毫不猶豫踏進來的衛孤辰,她的傷痛,真的重要嗎?面對這樣的生死一發,危機四伏,需要的不是她的自憐自傷,而是她那把萬死不退的寶劍。

    「我受夠了,寧昭到底想怎麼樣,給我個准話。」

    「少給我裝恭敬,你們有誰不知道,我不過就是個囚犯。」

    「給我滾開,讓寧昭來見我啊!寧昭,你想縮起頭,等到什麼時候?」

    憤怒的咆哮聲,伴著桌翻椅倒、杯碎壺傾,以及一群人的跪拜聲、叩首聲、勸慰聲,雜雜亂亂響在一處。

    「公子,你別這樣……」

    「走開。」

    「寧昭,你出來……」

    「公子爺,不可對陛下……」

    清脆的耳光聲伴著瘋狂的嘶吼:「給我滾出去,誰也不許進來。」

    在一連串的勸慰換來不斷踢打喝罵的粗暴對待後,服侍的宮女、太監們,紛紛退避了出來,卻依舊可以聽到屋子裡,無數東西被瘋狂砸爛的聲音。

    容若把眼中所見的一切肆意破壞,珍珠跌碎,美玉成粉,桌子、椅子一概對著窗戶和大門砸去。

    楚韻如屢屢高聲呼喚:「容若……」

    他卻恍然不聞。

    直到眼前空空蕩蕩,幾乎無物可砸,自己也筋疲力盡,他這才頹然坐下,憤憤然一拳一拳往地面狠狠地打,轉眼間,指節上已是鮮血迸濺。

    楚韻如低喚一聲,撲了過去,按住他的手,再也不讓他這樣傷害自己,眼中淚水隱隱:「容若,你……」

    容若抬起黯淡無光的眼:「我受不了了,韻如,我快在這地方給逼瘋了,永遠的好酒好菜好服侍,永遠的虛偽恭敬順從,他是不是打算把我們就這樣關到老死。」

    楚韻如聽他語氣低沉,倍覺傷心,又只得強打精神安慰他:「不是聽說使團已經來了嗎?也許會有轉機。」

    容若低下頭,半晌才道:「如果這一次,使團能救我回去,我發誓,再不讓我自己陷入這樣的境地,再不做那些愚蠢的自尋死路之事。」

    他慢慢掙開楚韻如的手,把流血的手掌攤在面前,徐徐握成拳:「如果權勢可以保護我和我身邊的人,那麼,我會不惜一切,不擇手段,去爭取權勢,如果必須用血……」

    楚韻如按住他的手,傷心淚下:「容若,你別這樣……」

    容若神色慘淡:「我盡力了,我想盡力忘掉你和我受過的苦,可是我做不到,韻如,我……」

    「容若,你怎麼變成這樣了?」震驚、失望、痛楚、悲涼,種種情緒都在這一句簡單的問話中。

    二人一驚抬頭,安樂臉色蒼白,眼中滿是痛苦,怔怔立在門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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