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
飛奔而入的太監匆忙的稟報,讓納蘭玉止住了正要遠去的步伐。
「公主一個人走進摘星樓,下令端進去十幾壇烈酒,又把所有宮人全部趕出,奴才們請皇上前去相見。」
納蘭玉的步伐一頓,心間一凜:「安樂想要幹什麼?」
寧昭卻是毫不遲疑,站起身來:「我們同去看看。」
摘星樓,樓高七層,本是前朝皇帝,為夜間擁美觀星所建。
今夜星光如許,燈光如許。安樂獨自一人,一手舉著燭火,獨倚樓前,靜靜望著遠處的黃羅傘蓋、君王儀仗,漸漸近前。
遠遠看到寧昭現身,她便高聲道:「皇上,你把他放出來吧?」
寧昭冷冷問:「就憑妳一句話?」
安樂微笑:「就憑……」
她後退一步,退入摘星樓中。
她輕輕鬆手,蠟燭悄然落地,然後轟然聲響,摘星樓中四面都飛騰起熊熊烈焰。
寧昭臉色一變:「妳……」
納蘭玉驚呼一聲,飛速衝過來。
幾個隨駕的侍衛也都疾撲向前。
梅總管臉色大變,連聲大喊:「快救火,快救公主……」
「誰也不許進來!」安樂喝了一聲,反手竟亮出一把匕首,直接架在自己脖子上:「皇兄,我知道宮中高手很多,但是,隔著大火,要想阻止我自盡,怕也來不及吧?」
寧昭的臉色在飛騰的火光中飄忽不定,冷冷喝了一聲:「停下。」
除了納蘭玉,所有撲向摘星樓的人,身形都為之一頓。
安樂輕輕道:「納蘭玉。你要害死我嗎?」
納蘭玉猛然咬牙握拳,踉蹌著,堪堪在樓前止住步子,熊熊的火焰,映得他衣發皆紅,臉上也激動得一片通紅:「妳瘋了!」
安樂平靜地退到摘星樓的最中間,暫時不曾被火焰波及的地方:「剛才,我把烈酒倒在四周,只要一點火星就會燒起來。摘星樓是磚木樓房,這麼大的火,若不下大雨,若是無人救火。必會一直把整座樓燒盡。皇上,我現在就往樓上行去,若你不能在火燒到第七層時,把人放出來,我就會被燒死。若你讓人衝進來帶我走,或過來救火,我就會用這匕首刺下來。皇上,你素來是知道我的,我說得到。做得出。」
火焰在她的身周烈烈燃燒,她卻恍若未見,從容說完一席話,再也不曾往外多看一眼,轉身徐步登樓。
納蘭玉轉過身,急叫:「皇上」……「
寧昭眼神幽深,淡淡道:「最快的速度,帶他過來。」
梅總管應了一聲,轉身像風一樣融進了黑暗中。
納蘭玉回身大叫:「安樂,皇上答應妳了。妳先出來,別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
安樂聽而不聞,步步上高樓。烈焰在她的足下燃燒,她剛剛踏過的樓梯轉眼崩塌,她已轉過樓角。上至二摟,沒有開窗,沒有啟門,再也不曾看到樓下那一同長大的少年,驚惶急切的目光。
只有耳旁,聽得那一聲聲喚:「安樂。安樂……」
她微笑。納蘭玉,你如此聰明,怎麼會看不出,皇兄放人,不是因為被我威脅住,只是因為,這一幕,正是他想要容若看到的,我若不能讓他稱心如意,他又豈肯饒了容若。
這麼冷的夜晚,烈焰的灼熱,隔著樓層,依舊襲人而來,迫得她不得不飛快順著樓梯往上飛奔。
摘星樓頂,她巳置美酒,放瑤琴。能在如斯明月下,伴那燒盡濁世的烈焰一起,品酒撫琴,笑賞這滿天星光,亦是樂事吧!
樓頭的她,推開窗子,看著樓下,烈火熊熊,整座樓宇,便似火焰中,轉眼便將飛騰的世界。
樓下人頭攢動,無數人正飛快奔來,無數宮人提著水趕來救火,卻礙於嚴今,不得不束手站立。
納蘭玉衝到寧昭面前,激動得不知道在說什麼。
而她,只是微微一笑,輕輕伸手,把案頭酒壺取來,悠悠自斟一杯,在這漫天星月,濁世烈焰中,一飲而盡。
納蘭玉在寧昭牙旁,嘶聲大喊:「救她出來,我知道,你有辦法的!」
寧昭默然無語。
納蘭玉握緊了雙拳在呼號,自然看不見,這少年帝王深隱袖中的手指,是否已把自己的手勒得出了血。
「我知道你要讓容若親眼看到安樂為他做的一切,可是,不值得,不值得用安樂的性命來冒險,誰知道會不會刮起大風,誰知道這樓能撐多久,誰知道大火多久燒上第七層,這樓子會不會塌下來,誰知道,等容若來時,大內高手就算衝進去救人還來不來得及……」
納蘭玉瘋狂地叫著,然後寧昭大喝一聲:「住口!」
在飛騰的火焰中,寧昭的眼中一片赤紅,不知是噬血的猙獰,又或是痛心的瘋狂。
那個城府深不可測的少年帝王,忽然自製全失,猙獰凶狠的一聲呼喝,令得納蘭玉瘋狂的大叫為之一頓。
然後,寧昭眼中的厲紅慢慢淡去,那隱約的憤怒、瘋狂、憂慮、焦急,最後統統褪為冰冷的淡然:「這是,安樂自己的選擇。」
納蘭玉手足冰冷地望著他,良久,慢慢扭過頭,不再多說一個字,不再多看他一眼。
這一刻,他的心,也完全冰涼了。
時間,也許過得很快,怎麼轉眼之間,那飛騰的烈焰,就把整個世界,映得一片血似的鮮紅。
看著那火焰飛騰直上,迅疾地往高處一層層吞噬這精美華麗的樓宇,聽著火焰烈烈燃燒的聲音。聽著樓宇裡某些東西,燃燒倒塌的聲音,看著那樓宇最高處,絕美的女子,倚欄而坐,美麗的容顏,似憂似思,含憂帶笑,閒閒自斟美酒。時而一飲而盡,時而一翻腕,把滿杯美酒。敬了這如許烈焰。
那萬丈烈火中的美人。恍然似要浴火而飛,卻叫人痛徹心肝。
這麼冷的天,為什麼滿手滿身,都已佈滿冷汗。
時間,也許過得很慢,為什麼這麼久,彷彿已過了一百年,那等待的人,仍然沒有到來。為什麼這麼久。彷彿已過了一百世,那關心的人,依舊被困於熊熊烈焰之中。每一刻的煎熬都痛不可當,身在火焰之中的人,把生死禍福盡皆忘懷,身在烈焰外的人,心卻早已如火焚油煎。
然後,有人撲至身邊:「天啊,這是怎麼回事?」
納蘭玉木然轉身,看到了容若前所未有的狼狽樣子一一頭發全部發乾打結。額上腫了一大塊,臉上還留著乾涸的血跡,整個人瘦了一圈都不止,兩隻眼睛深陷在眼窩裡,衣服全帶著一股酸臭之氣。
但這個時侯。他無心關切容若曾受到過的傷害,勉力發出微弱的聲音,「安樂用性命威脅皇上,放你出來。」
容若怒視寧昭:「為什麼不救她出來?」
寧昭嘴唇微動,似乎要做回答,又似乎想發什麼命令。
但容若根本沒有待他回答,已經毫不停頓地衝了出去。
他衝向熊熊烈焰中。他衝向那隨時可能倒塌的樓宇中,他衝過一個提著水,茫然無措的太監時,順手奪過水桶,往自己身上一淋,信手拋開水桶。
即使是奪桶、淋水、棄桶,這一系列動作之際,他的身形也沒有絲毫停頓,直到躍入火焰裡。
大火飛騰如魔鬼的呼嘯,轉眼間,把他的身影吞噬,再也看不到一點影子。
寧昭輕輕吩咐一句,十幾個御前高手,已撲至摘星樓四周,人人把身體淋個透濕,個個雙目炯炯,盯著樓宇,卻仍然沒有動作。
「皇上,你還要等!」納蘭玉的聲音因為氣憤憂急,已經嘶啞。
「也許,讓容若親自救她出來,更好。」寧昭的聲音在火焰中,依舊冷靜至不可思議。
「只要有一點差錯,他們就會一起死在裡頭,何況,就算這些人全是高手,在火焰最大時救人,也有極大危險,要救出兩個人,也許要賠上他們十幾人的性命。」
寧昭淡談看他一眼,沒有回答,只是沉默地凝視著火焰。
那又如何呢,在國家的利益之前,在國家的謀劃之下,十幾個人的性命,又如何呢?
他眼神冰冷地望著火場,平靜地吩咐:「請容夫人過來。」
容若衝進了火焰中,到處是烈焰,到處是能把人灼成焦炭的熾熱,身上的濕氣,彷彿在轉瞬之間,就已經被烘乾了。
他把輕功施至極處,但無所不在的火焰還是吻上他的衣角、頭髮,他一隻手忙亂地拍著身上著火的地方,一隻手胡亂揮著,想揮開眼前的灰塵、濃煙,在這地獄的火焰中,尋找前進的道路。
一樓的梯梯早已倒塌,他好不容易找到樓梯口,一躍而上,二樓的地板巳化為火海,他的雙足堪一沾地,就燙得跳起來。
他勉力掙扎著,在沒有被火焰燒到的桌角、柱上、窗邊,飛躍騰挪,終於跳上三樓。
烈火越來越大,越來越無情,四周都是火焰,不見絲毫生機,隱約中找到了通住四樓的樓梯,他飛奔而去。
火焰似死神的長刀,無情地追斬而來。他在樓梯上奔躍,火焰也無情地蔓延。他和烈火爭搶著時間,不敢回頭,他剛剛踏過的樓梯,巳被烈火漫布,不敢停留,他剛剛借力躍起的樓板,已在下一刻,轟然倒塌,墜向下方,無盡火海。
衝到第七層時,容若連腳都軟了。他從來不知道,自己的輕功可以這麼好,從來不知道,在絕境中,一個人的爆發力可以這樣強。
他以為自己會力盡癱軟下來。結果,卻還有十足的力氣,大聲呼喚著:「安樂!」
他在濃煙中,一邊咳嗽,一邊衝向前方。
「容若。」
有些驚異的叫聲響在耳畔,有一雙溫柔的手從旁伸過來,努力地拍打他身上著火的地方。
容若的眼睛,被煙熏得什麼也看不見,只得在一片迷茫中。抓緊那隻手:「安樂,我們離開這裡。」
安樂在七樓待了這麼久,也早被煙熏得眼淚長流,呼吸不順。
她一邊咳嗽。一邊努力掙扎:「不……容若……你的武功……不能帶我們兩個……衝出去……你走吧……皇兄的侍衛會……來救我……」
容若一語不發,手上一用力,安樂驚叫一聲,跌入他的懷中。
容若抱住她,大聲說:「抱緊我。」
安樂驚呼:「容若,別……」
容若沒有時間與她分辨,沒有時間同她爭執,他只知道,在黑暗裡。她不曾放開他的手,在烈火中,他也不會放開她的手。
腳下灼熱如許,第七層的地板已經被火焰穿透了,回頭處,來路漫漫,是無窮無盡的地獄烈焰,退路已被截斷。
容若更不疑,跳起來就往前衝,四周烈火以驚人的速度合攏。
腳下不斷有樓板倒塌,身旁不斷有欄杆斷開,頭頂不斷有梁子、木頭、瓦片掉落。
容若半俯著身,用身子護著安樂,直衝往窗子。
大開的窗子四周。也已是烈焰熊熊,他從無數火焰中穿出,從七樓的最高層直往下方跌落。
他的輕功還不足以抱著一個人,從七樓直接落地而不受傷。他一手抱緊安樂,一邊咬著牙,在飛落之時。用左手往熊熊燃燒,正嗶叭作響的窗欄處一搭,借力一個空翻,緩解了下降之力。
每下一層樓,他都或以手搭,或以腳蹬,緩衝降落之力。
飛速下落的安樂頭暈目眩,四周的濃煙更嗆得她暈沉沉,看不見容若咬著牙把手腳伸進火中借力,看不見容若,巳痛至抽搐的面容。
即使如此,抱著一個人的重量,還是讓容若在雙腳沾地時,全身一震,幾乎栽倒。他一個踉蹌,半跪在地,這一瞬,幾乎把牙齒咬碎了,才勉強撐住,沒有鬆手倒地。他用自己的身體做了緩衝,不曾讓安樂受傷。
他只遲疑了一下,身後一樓的火舌也已捲至,他強振精神,跳起來,抱緊安樂,向外衝去。
就在大火把整個摘星樓完全吞噬的時候,所有圍聚在四周的人,終於看到了容若與安樂。
容若身上的衣服已經不能稱之為衣服了,破破爛爛,到處都是大洞,很多本應有大塊布的地方,只剩下焦黑的餘燼。
容若的頭髮被燒得長短不一,亂七八糟,一張臉就像抹了黑灰一樣,除了閃著光的眼晴,什麼也看不清。
他抱著安樂,很迅快,但明顯是一看一拐地往外衝。他右手抱著安樂,左手仍在笨獨地想要撲滅安樂身上的火焰。一起一落間,在火光映照下,人們可以看到,他整只左手,似乎都已經焦黑一片了。
安樂在他的懷中,那麼大的火焰,那麼大的濃煙,可是她卻沒有受一絲傷害。她的衣邊裙角,猶有火焰在燃燒,夜風把她的長髮和帶著烈火的衣裙吹得飄飛起來,恍若烈火中涅盤而出的鳳凰。
因為飛躍,因為急衝,使她不得不緊緊抱住容若,以確保身體平衡。
皇宮中無數人看著她在容若懷中緊抱著他,更有無數人趕過來,將會看到他們親密相擁的樣子。
失樂抬頭,眼中一片通紅,不知是不是被煙熏所致。
她只是向四周微微一笑,伸手到袖子裡,居然慢慢摸出一把小小的精緻翡翠酒壺,和一隻玲瓏剔透的碧玉杯。她在容若懷中,旁若無人地倒酒,鬆手拋出酒壺,任它在火焰中輕輕炸起一串烈焰。
她雙手攏杯,遙遙對著寧昭一敬,慢慢飲下,雙袖攏著酒杯飲酒時,自然沒有人看得到她的珠淚悄悄落入寬大的袖子裡,沒有人聽得到她心深處地一聲淒涼笑語。
「皇上,我的哥哥,你今夜,可算心想事成了吧!」
容若望著寧昭,咽喉裡發出咯咯的聲音,不知是想要怒斥,還是質問,卻因為過於激烈的感情,而發不出聲音。
而在他好不容易略略平定情緒之後,卻已經無力也無心再對寧昭說任何話了。
因為,在黑暗的深處,有人慢慢走來,火光把她的面容映得忽明忽暗,沒有人看得清她的神情。
人們看好戲一般,目不轉睛,望著漸漸接近的三個人。
納蘭玉卻後退一步,側過臉去。
容若,韻如,安樂!
他已不忍再看任何人的表情,不忍再聽任何人的話語。
砰然聲起,震天動池,嘩啦啦大廈傾,整座摘星樓終於倒塌下來。煙塵四起,烈焰紛飛。
一根短梁騰空飛起,正好擊向容若的後背。
容若卻只知癡癡望著楚韻如,渾然不覺即將到來的危險。
四周響起一片驚呼聲。
楚韻如大叫一聲,撲向容若。
容若扯出一個笑容,想要對楚韻如說些什麼,卻最終,全身一軟,最後一絲力氣用盡,那好不容易得來的光明,就這樣在他的生命中消失得一乾二淨,只留下,無窮無盡的黑暗。
安樂驚呼一聲,在那本來將她牢牢呵護,轉眼間卻已軟弱無力的雙臂間直跌下去。
楚韻如適時撲至,一手扶住倒地的容若,一手扯住跌落的安樂,一左一右,哪一個都不忍放棄。她只顧著護衛他們,卻渾忘了那一段迎面而至的木樑,被生生撞中心口,吐出一口鮮血。
安樂猛抬頭,只覺臉上一熱,那一口血,就濺在臉上,一時心慌意亂,不知是誰受傷,不知是誰的鮮血這般灼人,只得失聲泣道:「你們怎麼了?」
一時間,楚韻如也顧不得此刻百感交集的心情,更無心去理順剛才那一瞬,不知是痛是傷是喜的心境,只是慘笑一聲:「我沒事。」
然後凝望容若,疾聲呼喚:「容若,你怎麼了?」
「他怎麼了?」納蘭玉奔上前兩步,卻又駐足不行。
「御醫給他看過病,也許是因為中毒,也許是因為別的原因,他的身體很虛弱,經不起太大的傷害,否則就有可能陷入長時間的昏迷。」寧昭淡淡道,「他被關了那麼多天,肯定會發瘋一樣到處亂撞,身上一定受了不輕的傷,剛才衝進火裡,被燒傷燙傷,再加上體力透支,暈倒是肯定的。」
在他說話之間,已經有無數人衝上去了,潑水的潑水,扶人的扶人,迅速抑制住蔓延的火勢,把容若三人扶離危境,早準備好的太醫也抱著醫箱擠了過去。
「有太醫在,這點事,無礙的。」寧垢說得漫不經心。
納蘭玉沉默了一會兒,臉上神色變幻不定,望著被無數人包圍著的三個人,良久,終微微一歎,轉頭而去。
他沒有請旨,沒有告辭,可謂大不敬了。
寧昭也沒有生乞,沒有質問,甚至從納蘭玉轉身,到遠去,他都沒有回頭,再多看他一眼。
他只是靜靜望著巳成灰塵餘燼的摘星樓,靜靜望著被圍護著的三個受傷的人。
誰知他們傷的是心還是身,誰知他們流的是血還是淚。
而他,只是靜靜凝望,然後,淡淡吩咐:「好好照料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