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
帶些急切與沉痛的聲音讓寧昭放下了手上正在批閱的奏折,正視那站在殿前,面露焦急之色的納蘭玉。
「皇上,你把容若關在黑牢已經五天了,再關下去,他會瘋掉的。」
寧昭淡淡道:「有安樂在,他不會。」
納蘭函苦澀地說:「皇上的用意,是不是就在於此?」
「不錯,我要的,就是容若感激安樂、顧念安樂,就是要讓安樂在他心中,擁有不下於類韻如的地位,我要的就是安樂與他在人前有過於明顯的親近,今日之後,安樂除他之外,再也無法嫁給第二個人。」
納蘭玉長歎:「可是容若受此折磨,必會記恨陛下,他畢竟是楚王,陛下對他有所圖,他日他若報復秦國……」
「他會記我的仇,但他更會記安樂的恩。有安樂在,我便應該助他成為楚國真正的掌權人,不但使秦國從中得利,又可拉下蕭逸這蓋世奇才,他本來庸碌,又顧念安樂是秦人,楚國將不再是我大秦的心頭大患。」
納蘭玉幾乎有些憤然了:「可是安樂呢?安樂若是也記恨皇上呢?」
一句話出口,他已經顧不得是不是失言,只是死死盯著寧昭。
是因為燭光搖曳吧,寧昭的臉色似乎略略白了一下,又似乎沒有。
他沉默了一會兒,才輕聲道:「安樂或許會負她的兄長、負她的君王,但絕不會負她的國家。」
他在昏暗的燭光中抬眸,眼中光華逼人:「安樂,必不負秦。」
納蘭玉沉默。
縱然骨肉反目,手足陌路,縱然將她如棋子般安排謀劃,縱然見她毫不疑,投向敵人。寧昭依然相信,她的良善、她的原則。所以,情願安樂對容若有真心,因為只有真心,才能換來真心。
所以明知安樂的立場,他依然可以毫不猶豫走出這一步,因為,安樂無論被如何對待、無論遭遇了什麼,她也絕不會負秦。
安樂。必不負秦,所以,她活該被出賣、被傷害、被利用,而這一切的主使者。就是她的至親。
所謂的處罪、報復,只不過是一個寧昭等待已久的發作因由,容若打了他,讓事情爆發了出來,容若不打他,寧昭也還會找個機會讓事情爆發出來。
真正的陷阱,不是讓人看不出來,而是明明每一個人都看通看透了,還是不得不踏進來。
所以。容若就算明知不妥,至軟弱時,也無法拒絕安樂的安慰。
所以,楚韻如明知不妥,仍不得不親口請求安樂去到容若身邊。
所以,安樂明知不妥,依然不能把一個朋友,就此拋棄在黑暗中。
經過了這一番因緣,安樂不能不嫁容若,容若不能不以真心待安樂。就連楚韻如都沒有立場排斥她、拒絕她,秦楚的聯姻,已不可更改。
有什麼不好呢,容若享齊人之福,安樂終身得嫁有情郎。秦楚結好,彼此心安,和樂融融大團圓。可為什麼,心中那一股不甘不忿之氣,卻是怎麼也忍不住。
納蘭玉閉了閉眼,深深吸氣。徐徐吐氣,可是胸臆間某種猛然沸騰起來的東西,卻再也壓不下去了。是熱血嗎?在這冰冷宮禁中長大,看多生死傾軋之後,他竟還會有熱血嗎?
他苦笑,然後跪下,深深叩首,平整的額頭,重重磕在冰冷的石板上:「陛下,請你告訴我,為什麼一定要讓安樂嫁給容若?」
寧昭一怔,抬眼望他,眼神幽不可測,聲音帶點歎息、帶點失望:「納蘭玉,你不該問這個問題。」
納蘭玉頭也沒有抬一下,依舊保持著俯首的姿勢:「臣不該問,但臣不得不問。」
寧昭眼中銳氣一閃而過,這個從來比任何人都明白進退、懂得事理,才可以在發生了這麼多事之後,依然讓自己對他保持著恩寵,舊情不忘的人,怎麼竟會做出這麼愚蠢、這麼逾越的傻事。
「為什麼?因為你是右相獨子,當朝第一寵臣?」寧昭聲音帶笑,卻讓人聞聲心寒。
納蘭玉額上已有大滴冷汗滴落,卻毫不遲疑地大聲答:「因為我與安樂一起讀書,一起闖禍,一起長大,而今,她注定遠嫁,我無力阻攔,但至少我該為她求個明白。」
他抬頭,眼神堅定至不可思議:「若能全身自保,卻成了一個連自己都看不起的人,皇上會寵愛這樣的人嗎?就讓我也恃寵胡為這麼一回吧?」
寧昭沉默地著著他,這樣伏拜而屈服的姿勢,卻又是那樣堅決而不肯妥協的眼神。
以為他已長大,他已看透這人生、這宮禁、這世界,卻原來,他也依然是個和容若一般無二的孩子,依然似安樂一般,有著寧可碰壁,也不願放棄的執著。
十多年過去了,他竟依然還可以有一雙和當車一般天真的眼。
十多年前的那一天,一個六歲的孩子來到面前,那天真的呼喚、燦亮的眼神,至今猶記。
這些年來,他疼過他,護過他,也疑過他,忌過他,教導過他,打壓過他,卻在容若的一場說書,驚起諸人疑心後,不假思索地說:「不是納蘭玉。」
他曾真心真意愛護他、喜歡他,也曾視若無睹,看他毀掉自己的前程,更曾冷眼袖手,任他背上叛國之名,亦曾毫不動容,把他利用到極致。
而納蘭玉,瞞過他,欺過他,卻也不惜生死護衛過他,捨棄一切,想要周全包括他在內的一些人。
納蘭玉不是他最倚重的能臣,卻也許是這世間,最瞭解他內心的人。納蘭玉與他之間,再不能肝膽相照、心腹相托。卻是所有臣子之中,他私下相對之時,唯一不用自稱為朕的人。
納蘭玉瞞著他天大的秘密,拼了命保護每一個他想剷除的心腹大患,他也派了人監視納蘭玉的一舉一動,可是,當嫌疑和危難降臨時,在皇太后不悅且驚疑之際,他可以毫不猶豫她說:「不是納蘭玉!」
寧昭凝視著納蘭玉。忽覺一陣莫名地悲涼,他們這一對君臣,到底誰負誰多一些?只是再憤怒、再生氣、再疑惑的時侯,他也從不認為。納蘭玉會害他、會叛他。
他在皇太后不滿言語之後的挺身擔當,納蘭玉不會知道。他為保護納蘭玉,抹殺那一場兒戲說書帶來的隱患時手染的血腥,納蘭玉不會瞭解。就像無數次對納蘭玉的極盡利用之後,無數次看著案頭高高迭起,針對納蘭玉彈劾的奏折時,他心頭忽然泛起的孤寂一樣,納蘭玉永遠不會明白。
他沉默了很久很久,才輕輕一聲歎息:「納蘭玉。誰不是神仙,就算是君王,也不可能同時顧全所有人,有所得,就必有所犧牲。」
納蘭玉也沉默了一會兒,才平靜地回道:「當被犧牲者不是我們自己時,我們才可以說出這樣輕鬆的話。」
這句話頂得太不客氣,就算降下大不敬的罪名也是完全合理的。
寧昭卻輕輕苦笑起來,莫名地,竟有些懷念了。
有多久。納蘭玉不曾這樣頂撞過他了。許多許多年前,那個只把君與臣當做書本上字眼的孩子,拉著他上天入地的玩,肆無忌憚的胡鬧,在所有高高在上的人面前撒嬌。這一切,再不會回來了。
而他自己,就算懷念,也同樣不容許任何人,包括安樂和納蘭玉,冒犯他帝王的尊嚴。連去的,只能讓它過去。他們每一個人,都只能選擇,看向前方。
「你一直都想顧全每一個人,可是除了讓自己受盡磨難,被所有人不諒解之外,又真顧全了誰?你還有什麼力量去保安樂?」
納蘭玉慢慢地抬起頭,有什麼心深處的秘密被一擊而中,以至於此時,痛不可當。
但他卻竭力讓自己的語氣平穩:「至少,我曾經盡過力,至少很多年以後,回想今日,我不會後悔。」
寧昭看了他良久,才輕歎一聲,道:「蕭逸借用濟州一事,把武林勢力掃蕩殆盡,將舊梁勢力全部消滅,就連商會的財富也皆為朝廷所用。世人皆道,蕭逸將國內所有隱患一掃而空,卻不知,楚國最大的隱患,蕭逸根本無力去動,也無膽去動。」
納蘭玉楞了一下,過了一會兒,心間才慢慢升起明悟:「楚家!」
「不錯,當年蕭楚共創天下。蕭家得帝位,而為了補償楚家,蕭楚代代聯姻,蕭家之子,正妻必是楚家女。若是王爺能太廟跪拜,交出封邑,還有不娶的權力,而皇帝,完全沒有選擇之權。當初楚國太祖,立下血誓,凡楚國帝王,有負楚氏,不以楚女為後者,兩家子弟可共擊之。這一句誓約,成了楚國最大的隱患。如今楚家是楚國除皇室外,最大的氏族,擁有僅次於帝王的權力,蕭姓之子,無論是皇帝、王爺、侯爺、國公,其正妻皆是楚家女,太子、王侯嫡子,皆為楚家女兒所出。天下最肥美的封地,有一大半屬於楚家,楚家男子還在娘胎裡,高官厚祿就已是命中注定。這麼多代以來,有誰能記得清,有多少官員是姓楚,或是楚家的門生子弟?」
納蘭玉茫然道:「可是楚家與蕭家代代聯姻,彼此關係堅不可摧,楚家從另一方面來說,也是皇家最堅定的支援者。」
「楚家的是皇家,而不是任何一個皇帝,一旦他們覺得皇帝的存在不符楚家的利益,就會毫不猶豫地背叛,反正每一個宗室嫡子,都是楚宗的外甥,所有人和楚家的關係都同樣密切,可做的選擇太多,反而沒有忠誠可言。當初楚鳳儀和蕭若,就被楚家毫不猶豫地拋棄背叛,楚家為了維護自己的權勢,更加進窺皇家,密探皇室的一舉一動,連容若離京之後。也被楚家嚴密監視。楚家人甚至連皇后,或各家正妃,在必要時,都被家族付予如此任務。任何一個心高氣傲的皇帝,或像蕭逸這樣的人,真的能容忍,自己的治下有如此不在掌握中的勢力嗎?真的可以忍受,枕邊人隨時變成窺探者的痛苦嗎?就連容若那般大量,當初也和楚韻如鬧得夫妻分離。」
寧昭冷冷一笑:「蕭家真的不介意楚家的權勢和行為嗎?當初蕭楚二家。共得天下,有榮辱與共之盟,但多少代之後,還有人記得祖先的情份嗎?剩下的。不過是讓楚家吸食蕭家鮮血的束縛條約罷了。
多少蕭家的王侯因為祖訓,不得不娶楚家女而夫妻不和?就是蕭家的皇帝,又有多少是因為楚家而嘗盡苦頭?梟王有雄心大志,欲除楚氏勢力,集權於皇家,王弟在楚家下,頭頂太祖血詔,發動政變,血洗王宮。梟王自盡,死後謚號,也只得一個『梟』字。世代以來,後宮相爭,君王寵愛無定,又有多少因為得到過份君寵,又或是生下兒子,太得寵愛,直接威脅到皇后地位的妃子或王子橫死,這些血債。蕭家人真的能夠忘懷嗎?懷王深愛蘭妃,不得不將所有親信衛士,安置在蘭妃身側,以防生變。蘭妃獨得天寵,卻無事不敢走出院落一步。所有衣食都要經人試吃、試穿,一生忐忑不安。懷王冷落皇后,皇后七年無出,後宮僅蘭妃育有一子。懷王盡一切可能,竟無法在朝堂上,立唯一的王子為太子。與諸大臣和楚家鬥了十餘年,失意落敗,最後退居後宮,不問朝政,三年鬱鬱而亡,死後留遺詔,期與蘭妃同葬,卻連這唯一的遺願,都無法達成。而皇后下詔,以王弟繼王位,下一任君王,依然是楚家的外甥。「
「這麼多的明爭暗鬥、恩怨情仇,蕭家的男子,真的不記得其中的痛苦?這麼多年來,楚家的財富勢力,有增無減,子弟不免良莠不齊,橫行霸道者,貪贓枉法者,何曾少過?只是蕭家縱有帝王之業,也無法像對普通人那樣懲治楚家。楚氏是蕭家世代之姻,也是蕭氏男子中,有識之士的心頭之患。」
納蘭玉至此仍覺迷惑不解:「可是,這一切,與安樂何干?」
「楚家是蕭家的大隱患,只是現在仍含而不露,不足以動搖楚國的穩定。蕭逸以及歷代楚王,不是不想動楚家,而是楚家的勢力盤才根錯節。與蕭家又牽扯不斷。難以斬清。限於祖訓不可違。國之根本不可動,後宮中,更沒有任何一個身份地位——足以威脅動搖楚家女兒的妃子。」
納蘭玉只覺心頭一寒:「皇上,你明知如此險惡,竟還要安樂……」
「安樂是我大秦的公主,身份尊貴無比,背後又有我大秦鐵騎在,就算是楚家也要再三考慮,蕭逸也不會允許楚家胡作非為。還有容若,此人不知厲害,只知恩義,一旦欠了安樂的情,對安樂有了情義,就會不顧一切的維護安樂,完全不會在乎得罪楚家的後果。就算是楚韻如,也非承安樂的情不可,自然不能不保護安樂。如若安樂為容若生下皇子,而楚韻如卻無所出,楚家會何等驚慌失措。楚鳳儀只生容若一子,其它皇子皆諸妃所出,封直系皇兄、皇弟為儲君的戲碼不能再演一次,若想封旁系楚氏所出的皇子為儲君,名分禮法說不過去,蕭逸也不會允許。楚氏必不甘心皇位旁落,到時紛爭一起,必會引發楚國動盪。」
寧昭平靜地道:「楚家不動安樂,大勢將去,楚家要動安樂,容若會毫不客氣和楚家翻臉。楚家就算想再送一個女子進宮,以容若的性情,也不會再接受。」
納蘭玉遲疑道:「若是安樂不生子呢?若是楚韻如生下皇子呢?」
「安樂一定會生皇子,隨她陪嫁的人中,會有各種人才,能施各種手段,善用諸般藥物,無論如何,她都一定會懷孕,就算一次生不了皇子,多次之後,總會為大楚國生出下一個皇帝來的。而楚韻如,永遠也沒有機會生出孩子來。」
納蘭玉一震:「皇上,你要殺……」
寧昭搖頭:「我不會和容若結下永世不能化解之深仇,這裡是秦宮。而皇宮中,能影響女人生育的藥物,從來沒有缺過,要把藥下得無聲無息,不為人所察覺,也從來不是太難的事。」
納蘭玉臉色鐵青:「皇上,你已經下過手了?」
「我若沒有動手,你知道真相,自會不惜一切阻止我。我既已動了手。反而可以無所顧忌地告訴你一切,因為我根本不用擔心你把真相說出來。容若如果知道楚韻如受了傷害,楚國如果知道皇后遭受這種毒手,秦楚之間的傾國之戰。必然爆發。納蘭玉,你不敢!」
寧昭不知是殘忍還是悲憫地望著他:「所以,知道了真相,你也只能嚼碎了咽在肚子裡,不能吐出一個字,面對容若的時候,你只能陪他笑、陪他鬧,不能告訴他,妻子已遭毒手。你不想負朋友嗎?你早巳負了他。」
納蘭互全身顫抖。臉上慘無血色,半晌說不出話來。
「現在,你是否已後悔,問我真相?」寧昭凝視他,視線卻穿過他,不知望向多麼遙遠的地方:「納蘭玉,你不可能顧得住所有人,你必須選擇保護一些、割捨一些。在你選擇保護秦國時,就已經注定沒有資格再幫容若或安樂,或者……」
他語氣一頓:「其它的朋友、兄弟。」
納蘭玉沉默良久。才語氣軟弱地問:「真的,只能捨棄安樂嗎?」
「你可以罵我無情冷酷,但你不是我,你只想保護你身邊重要的人,你可知道。想要保護一個國家和無數百姓的感覺?」寧昭站起來,徐步至窗前,目光遙遙望出去,神色悵悵:「你知道強鄰在側,日夜不寧,寢食不安。是什麼滋味?秦國曾滅過許多國家,看著那些百姓成為奴隸,看著那些國君被關在囚籠中遊街,望著那比鄰的強國,一天天興盛強大,看著蕭逸那樣的蓋世奇才的種種作為,想像著有一天,我會被關在那樣的囚籠中,我的子民會成為奴隸時,是什麼心情?納蘭玉,你明白嗎?」
寧昭的眼中,終於在沒有人能夠看到的時候,流露深沉的痛苦:「國與國之間,從來沒有半點仁義道德可講。國家民族之間,不容良心。」
寧昭輕輕歎息:「如果天下只有秦楚二國,我一定會盡一切力量,與楚一戰。可惜,尚有強燕利魏,周宋二國,亦非弱者。秦國本無必勝大楚的實力,若真與楚拚力一戰,只怕兩敗俱傷,白白便宜其它諸強。我又勢不能坐視楚國日漸強大,不得不用盡一切辦法,給蕭逸添點亂。原本,將安樂許婚於楚,只是想給楚國更多的變量,我並無太多勝算。後來魏國人擄走容若,我將計就計,從中漁利,半路把容若奪至我手。容若能和我合作,讓我打起助楚王除奸的旗號來行事,在大義名分之下必可佔盡上風。就算他不與我合作,我也能乘此機會,讓容若與安樂之間,結下斬不斷的緣份,再說有楚王在手,總能從蕭逸手上,掙來些莫大便宜。」
寧昭冷漠淡定地分析,不加絲毫隱瞞。
他相信納蘭玉,即使他還有著不合時宜的天真與執著,但在國家民族之前,納蘭玉也絕不敢走錯一步、說錯一句,到最後,他能做的選擇,只能是虧負容芳,捨棄容若。
納蘭玉沉默地聽著,一語不發。
等寧昭講完,他黯然地行禮告退,只覺手足酸軟,連站立似乎都成了一件至辛苦之事。
看著納蘭玉孤單的身影向同樣黑暗的殿門外孤寂而去,寧昭忽然輕輕道:「納蘭玉……」
納蘭玉止步。
寧昭遲疑了一下,才道:「不要再想要保全所有人了,這是連神仙都做不到的事,何況你我,都不過是凡人。」
納蘭玉的聲音軟弱又飄渺:「皇上,其實你一直什麼都知道,是嗎?」
寧昭不語。
這是第一次,納蘭玉挑明了問他這個問題,而他,真的只能沉默。有太多太多的事,從來只能心照自知,卻不允許用言語說出來。
納蘭玉輕輕歎息一聲,出殿去了。
燭光下。他有些搖晃的身影,飄渺虛弱,如一縷遊魂。
容若的手指輕輕鬆開,然後在下一刻,被另一隻本已交握的手更用力地握住。
「容若。」安樂輕輕呼喚,她不會在這個時候,鬆開他在黑暗中的手。
容若輕輕說:「我好多了,妳不用守著我。」
他的聲音依舊沙啞,但已不開瘋狂。
安樂輕輕笑說:「我原本。也沒什麼事。」
容若沉默了一會。輕輕道:「韻如。」
安樂一顫,無語。
容若慢慢地一根手指、一根手指,鬆開這孤寂中唯一的溫暖。慢慢移動身體,遠離這黑暗中唯一的光明:「安樂,韻如得不到我的消息,會受不了的。」
安樂這一次,沒有再反握他的手。
楚韻如這幾日的焦急、憂慮,幾次三番試圖衝出去,而屢屢被挫後的痛苦,她都看在眼中。雖然她暫時安慰了楚韻如,答應盡力幫助容若。但是,沒有她在旁邊寬慰勸說,楚韻如一個人,關在宮殿裡,得不到一絲消息,坐立不安之餘,又會受多少煎熬苦楚。
她不可能一直安靜地等待下去,一旦她的耐性用盡,她只能選擇去闖去拼。然而,在這深深宮禁中。她的力量如此微簿,所有的一切努力,都只會讓她自已受更重的傷害。
安樂為難的皺起眉,她不能拋下那在黑暗中孤獨一個人的容若,雖然他現在已經安定下來了。但一開始他那幾近崩潰的瘋狂依然令安樂覺得驚心動魄。
她也不能扔下那被軟禁在華麗宮殿中,心如火焚的楚韻如。幾日相處,因著對同一個人的關切,讓她們猶如姐妹般相依相靠,親眼看她的血淚、她的悲傷,那刻骨柔情。令人深深動容。
在這華麗的宮殿中,縱貴為公主,她也一般無助,沒有任何一個親信能為她傳遞信息,沒有任何一個下人,敢為她對抗至高的皇權。
她不似容若有許多稀奇古怪的想法,她不似楚韻如至少還有武功可以一拼。她如此弱小,如此無力,卻堅持要在朋友危難之際,伸出她的手。
容若的聲音有些無力,卻有更多的堅決:「安樂,請妳,回韻如身邊,告訴她,我很好,不用為我擔心。」
安樂不答,她可以想像得出,回到楚韻如身邊,楚韻如會流著淚祈求她,「安樂,請妳在容若身邊,別讓他孤單一人。」
她只得一個身子一雙手,如此張惶失措,軟弱無力。
安樂閉上眼,想阻止因為無力而溢出的淚水,生平第一次,如此痛恨自己的無能。
「安樂,求求妳。」
容若那沙啞的聲音,讓安樂的心痛得顫抖起來。
她不敢捨容若而去,再給他一次悠長的黑暗、無盡的孤寂,她不敢棄楚韻如於不顧,任憑她在烈火的獄般的煎熬中受苦。
她留下,楚韻如會瘋掉,她離去,容若會瘋掉。
沉默了很久,安樂才慢慢地把自已的手從小門中縮回來,動作僵硬而遲疑。
隨著她手臂的退出,更多的光芒從小門裡射進黑暗中。
容若在黑暗裡微弱的光明中,強要勉力一笑。在剛才,他幾乎害怕得想要撲過去,留住那將會遠去的溫暖。他不得不用平生最大的意志,克制自己的瘋狂。在這一刻,他擔憂楚韻如,勝於他自己。
安樂縮回手,卻沒立刻站起來,而是把手貼在鐵門上,默然良久,才輕輕道:「容若,不要著急,等著我,會有好消息的。」
容若努力發出一聲笑:「好。」
他不知道這場折磨何時是盡頭,他不知道秦王什麼時候才會覺得滿足,但是,有了這黑暗中的一線光明、孤寂中的一絲溫暖,他將竭盡全力,堅持下去,對抗下去。
安樂站起身,向外走去。
管事太監過來想把那小門關上。
安樂厲聲道:「住手!」
這聲音太尖厲、太凶狠,把管事太監嚇得一哆嗦,頭也不敢抬,直接往地上跪去。
「皇上很快就會下旨放他出來,在這之前,不許關上小門,否則我殺了你。」素來飲仁慈良善而聞名宮禁的安樂,生平第一次對人發出凶狠的威脅。
看著伏地顫抖,只知點頭的管事太監,她扭頭快步而出,一邊飛奔,一邊讓眼淚和著寒風飛落。那個對最卑下的宮人,也和顏相對的少女,巳變成惡形惡狀猙獰的鬼怪了嗎?為什麼,她傷心悲涼,卻絕不後悔。
容若靠坐在牆角,目不轉晴地看著黑暗中唯一的光芒,把耳朵貼在牆上,細細地傾聽她最後的話語、漸漸遠去的腳步,以及其它人的呼吸聲、低語聲。
沒有人會知道,對於一個長期被禁錮在無邊無際的黑暗孤獨中的人來說,一點點聲音,會讓人多麼振奮、多麼激動,會給人多少勇氣。
安樂的腳步聲,已遠不可聞,他依舊保持著傾聽的姿態,因為全部心神都用來去追逐那腳步聲,所以不再注意身體的傷痛、四肢百骸的呻吟。
到最後,他也不曾對她說過一聲謝,這一切,已不是一個謝字可以回報,只是這一生,他都將永遠忘不了那黑暗中十指交纏的溫暖,瘋狂時,呼喚他名字的聲音。
安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