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無眠,早上醒來,洗漱完畢,容若也懶得到廳裡去,自在房中與楚韻如用過早餐。
他正覺閒來無事,陳逸飛已來請示,言及讓容若休息個兩三天,就要派軍護送容若回京城。
容若心中念著被雪衣人強行帶走的性德,哪裡肯同意。真要被大隊人馬,半保護半押送地回了京城,經過這一番生離死別,楚鳳儀肯再放他出宮才怪,而蕭逸也絕不會允許他去秦國涉險的。
這等小算盤在心裡暗中算計,容若可是半點口風不敢露,笑嘻嘻道:「我難得到邊城一趟,總要住些日子,瞭解一下邊關的風土人情,知道一些士兵的疾苦,將來,回京也好和攝政王商談,如何改善駐邊將士的待遇啊!」
陳逸飛聽他說得冠冕堂皇,實在也不好反駁,但心中卻是千想萬想,這位祖宗早點離開最好,這麼一個重要敏感人物,留在飛雪關一天,他就要擔待此人一天的安全,壓力大得讓人寢食不安。
容若看陳逸飛面有遲疑之色,笑道:「想來是我太沒有用,留在城裡,幫不上忙,只能拖後腿,所以陳將軍不願接納我。」
就算陳逸飛心中腹誹你確實就會拖後腿,也不敢真的說出來,只好惶恐地說:「公子言重了。」
容若愁眉苦臉,長長歎息:「那想必是我昨日得罪了將軍,將軍心中怒氣未消,所以不肯讓我留下來。」
這話說得重了,陳逸飛萬萬不敢擔當,只好說:「公子願意留下來,正是飛雪關全體將士之幸,末將豈可推辭。」
容若立刻興奮起來:「那就一言為定了。」
陳逸飛看到容若眉開眼笑的表情,有一種一腳踩入陷阱的感覺,又無法發作,只好乾咳一聲:「公子既留在城中,不知需要末將如何安排日程。」
容若淡笑道:「客隨主便,一切皆隨將軍安排好了。」
陳逸飛想了一想,道:「公子既來軍中,今日就請公子登壇閱兵,看看我大楚國精銳之師,晚上則大開慶功之會,一來,是表示迎接公子之意,二來,昨日能成功在衛國護回公子,王傳榮等人多立有功勞,也該慶功賞賜,三來,邊城生活簡單枯燥,也該托公子
的福,讓全軍上下,都高興一回。」
容若聽到又是閱兵,又是慶功,早就兩眼發亮,連連點頭:「好,好,好,一切都請將軍安排了。」一轉念又道:「你打算怎麼和全軍介紹我,軍中其他人知道我的身份嗎?」
陳逸飛深深看了容若一眼,才道:「公子不就是當今大楚國的容王千歲嗎,宗室皇親,貴不可言,來到飛雪關,自然要宣諭全軍,以振士氣的。除我和宋大人之外,別人大概都是這麼想的。」
言下之意,自是除了他和宋遠書,旁人並不知道容若實為九五至尊。至於容王千歲,當兵的自是一聽,就覺得高貴到頂點的人物,而就算是普通將領,久在邊關,沒有太常和朝廷打交道,也未必弄得清朝中的宗室皇親到底有多少,又有多少人有封號,應該也是很容易就哄過去的。
容若一聽,覺得這種身份的確說得過去,稱心如意地點了點頭。
陳逸飛當下告退,先去做諸般安排。
陳逸飛出了容若的房間,沒走多遠,見宋遠書漫步而來,當即笑道:「宋大人,你可是也去向公子請安。」
宋遠書淡淡道:「我得罪他得罪狠了,請多少安也沒用,還是省了這回事吧!」
陳逸飛輕歎搖頭:「宋大人,我知你素來性情如此,攝政王也一向信你重你,只是,畢竟君臣有別,且疏不間親,他與攝政王是叔侄之親,名份上又是至尊,還礙著太后的情份在,這樣過份無禮,只怕攝政王就算有心,也不便護你。」
宋遠書漠然道:「無妨,駐衛國使臣的事,誰都可以做,我下場如何都沒有關係,最重要的是,飛雪關的守將,永遠是你陳逸飛,只有你才是不可替代的,只有你才能對抗強秦,所以,你對他執禮恭敬就好,這個惡人就我來做吧!」
陳逸飛知勸他不得,只好苦笑。
「對了,你們商量好,什麼時候護送他回京嗎?」
陳逸飛歎息一聲,將容若想留下來的事講了一遍。
宋遠書更加皺起眉頭:「他就是這樣,身為至尊,不知體統,不明厲害,外頭還有秦軍虎視眈眈,我們只要稍有錯失,我等生死事小,君王被擄事大,他怎麼就這麼不分輕重。這種人,無力治國,只能惹禍,就會連累國家與攝政王。」
陳逸飛聽他口出大逆不道之言,介面也不是,不介面也不是,只得亂咳一聲:「我已決定白天請公子閱兵,晚上與全軍同宴,要先去準備了,宋大人你自便吧!」
宋遠書眉頭皺得更緊:「陳將軍,你覺得讓他過多接觸軍隊,是好事嗎?」
陳逸飛眉一軒:「宋大人何意?」
宋遠書淡淡道:「這人雖然不學無術,又總會闖禍惹事,但似乎有一種可以收服人心的本事,昨日可以感動陳將軍,今日未必不能感動全軍。軍隊之心,若為他所收,是否妥當?不要忘了你我受攝政王知遇之恩。」
陳逸飛正色道:「攝政王待我恩重,無論王爺決定做什麼,我必誓死追隨,但王爺只要一日不下令,我就一日謹守君臣之份,不敢有違,否則,只恐無端陷王爺於不忠不義。
宋大人你固然對王爺忠心,也宜切記,過猶不及。王爺是世間難尋的英主,他既下令我們救護公子,全力守護,我們自然就該盡心盡力,京中詳情我們並不清楚,但太后與王爺的大婚,據說是真的得到公子的。公子親政年紀已到,朝政卻仍交由王爺管理,似乎也並無勉強之意,聽來雖然讓人難以置信,但我們應該相信王爺的判斷,而不是代替王爺判斷,否則,就已是對王爺最大的不忠了。」
宋遠書沉默了一會兒,方才道:「陳將軍是真正的英雄,永遠走在光明的正道上,遠書佩服。」
他這語氣不置可否,顯然承認陳逸飛的話自有道理,但是明顯也並不打算改變他自己做人處事的態度。
陳逸飛歎了口氣,想勸他,又覺無從勸起,而且閱兵之事,也不能耽誤,只得做罷,先自去了。
站在閱兵場的檢閱高台上,身邊衛士環繞,身後旌旗獵獵,戰鼓聲響,激得人胸中熱血激盪。雖說暫時在城內閱兵,只能看看步兵的陣行兵法、進退法度,但這一回容若總算也領受了一番沙場秋點兵氣氛。
召集軍馬的戰鼓以三通為限,三通不至者,無論身份高低,一概斬首。所以,戰鼓一起,整個飛雪關,立刻就從沉靜的睡獅,變做飛揚的神鷹,無數士卒,從他們休息或駐守的地方,趕往閱兵場。
沒有一個人顯出慌亂之色,動作井然有序。
第三通鼓才剛起,閱兵場上,已然整整齊齊,站滿了將士。
邊關的風霜,黯淡了他們身上的盔甲,卻讓刀鋒磨得更鋒利,神色變得更堅定沉凝。無數個身影,靜靜挺立,居然不出一點雜聲,天地之間,除了鼓聲,只有風聲,呼嘯而過,帶得戰旗傲然展開。
陳逸飛在容若身旁,朗聲介紹:「當朝容王千歲今日親臨飛雪關,檢閱我大楚軍容,諸位當盡力演練,不可怠慢。」
他的發言非常簡短,相比現代大小慶典,各大領導人物依次發言,聽得人昏昏欲睡,可算是有效多了。
聲音剛落,下面三軍已是整齊地發出吶喊:「容王千歲!」同一時間,舉起刀槍致敬。
軍士們並不瞭解王家宗室的情況,也不知道根本就不存在一個什麼容王,不過,既知是王爺的爵位,也明白容若身份高不可攀。
忽然來了這麼一個人,居然沒有一個人慌亂,沒有什麼人悄悄傳遞眼神,或私下議論。
呼喝之聲,舉刃動作,無不整齊劃一。
戰鼓再起。
容若以前看閱兵,無非是看看電視轉播,場面再宏大也覺隔著一層,沒什麼感覺。今日親眼得見眾人操練,聽得耳邊戰鼓飛揚,也覺心情激越,彷彿胸膛裡也有一股熱血沸騰起來了。
他忍不住讚歎說:「今日我可算見著鐵血將士了,當真撼山易,撼陳家軍難呢!陳將軍,你真是當代名將。」
陳逸飛一躬身,淡淡道:「只有永遠的大楚國,何來永遠的陳將軍,這裡自末將以下,都是大楚國的軍隊,又哪裡來的什麼陳家軍。」
他上前一步,凝望沙場上的軍隊,眼中流露深刻的感情,忽的大喝一聲:「撼山易,撼我大楚軍難!」
這一斷喝,用內力發出,一時聲震雲天,把那戰鼓之聲、操練之聲,盡皆壓住了。
眾軍士無不舉起刀槍,齊聲大喝:「撼山易,撼我大楚軍難!」
近處戰馬被這奔騰呼嘯的聲音,震得長嘶不絕,遠處有飛鳥驚惶地飛起,不知這天地為何忽然傳來如此震動。
那無數個熱血男兒的聲音合在一起,一時綿綿無盡,彷彿可以傳到天之盡頭,令人為之熱血激盪,熱淚盈眶。
很遠的地方,有位面容儒雅、氣質斯文,卻穿了一身百戰鐵甲的男子,忽然間抬頭,長望雲天,似乎心有所感。
身旁有人低聲道:「大帥。」
那人微微一笑:「我好像聽到了什麼聲音?」
身旁的人側耳細聽良久,只覺天地之間,唯有風聲,不覺面露猶疑之色。
「或者,只是我自己的心聽到了吧!」那人淡淡道:「你們且先去辦你們的事吧!這一次的事,必要有萬全準備,才能從陳逸飛手裡,搶到我們要的人。」
當無數聲大喝停住的時候,彷彿,風也停歇,雲也停駐,整個天地都已被大楚國男兒的豪壯之氣震住了。
陳逸飛對著容若一抱拳,朗聲道:「請王爺訓話。」
容若立時頭皮發麻,從小到大,他只當過別人訓話的對象,何曾對人訓過話。不過,禮儀上這樣的閱兵典,地位最高的人,尤其是從京城來,代表朝廷,代表皇族的人,怎麼也該咬文嚼字訓示一番,什麼什麼,代表國家表揚你們的偉大貢獻啊!代表朝廷激勵你們繼續努力啊!代表皇帝宣揚一下為國死戰光榮之類的思想啊!等等等。
可惜容若肚子裡墨水實在太少,當著這麼多人,如何說出得體的話,可真是一項大考驗。
他愣愣地上前一步,怔怔看了看下面肅立靜待的將士們,沉默了一會兒。
「我是容王,我是皇室宗親,但是,我不認為,我有資格,有能力訓示你們。代表朝廷對你們大加讚賞嗎?你們為國家所付出的,已不是任何簡單的稱讚所可以回報的。要求你們為國家躬鞠盡瘁嗎?你們一直在做,並且做得比所有人都好。告訴你們,要愛護保衛我們的國家嗎?你們比任何人,甚至比我,更懂得怎樣愛護我們的國家、怎樣保衛我們的百姓、怎樣讓我們的父母妻兒得以安寧。面對你們,我剩下的,只能是慚愧。」
偌大的閱兵場鴉雀無聲,但是這些面對最強大的敵人,也能鎮定如恆的軍士們,臉上大多有震驚之色。
大人物的訓示他們不是沒有聽過,朝中大官來巡視過,宣諭使、安撫使也曾來過,立下大功時,押送獎賞,帶來聖旨的高官,也都會照例代天訓示全軍。但沒有一個人,會說出這樣的話。
「我所能對你們說的,只有一點。那就是,請一定要珍惜愛護你們自己。自古以來,軍中都以不怕死為榮,都以戰死沙場為榮。我們大楚國的將士,為了保護大楚國,何惜一死,但是,請你們在任何時候,都請一定要記住,你們才是大楚國最珍貴的寶物,有你們,才有完整、富饒、安樂的大楚國。」
他目光掃視全場,徐徐道:「為國而死,是了不起的行為,但是,我更希望你們每一個人,都可以為國而生。」
他微微一笑,目光真摯而溫暖:「我一出生就是皇族,在富貴之鄉長大,享盡榮華富貴,卻對國家,不曾有過半點貢獻。在這裡,我想要謝謝你們。謝謝你們,為大楚所做的犧牲,謝謝你們,在這遠離故土的飛雪關裡,忍受寂寞和思念,所付出的每一點血和汗。」
他對著閱兵場上所有人,深深彎下腰。
一瞬間,風已止,雲已歇,連馬兒忽然間也不再嘶鳴,偌大閱兵場,彷彿連呼吸之聲都沒有了。
很多人在這一刻,以為自己的心跳都停止了。
軍士們有些迷惘地向上望著,看著那個臉帶微笑,卻神色莊重的男子,看著那個據說是皇室宗親,應該是踩在雲端上的人,向著他們這些相比之下,形如草芥的低級士兵行禮。
時間,在這一刻彷彿停滯住了。
彷彿過了很久很久,又彷彿只是一瞬間,閱兵場上忽然有人大喊一聲:「容王千歲!」
然後是無數人、無數聲呼喊:「容王千歲!」
千萬聲呼喝,很快溶在一起,響在一起,千萬張臉上,都閃耀著明亮的光芒,眼中彷彿有些濕潤的晶瑩,可以倒映出燦爛的陽光。
千千萬萬的呼喝,變做一聲,不斷響起,綿綿無盡,直指人心。
容若怔怔站著,目瞪口呆,手足無措。
站在他身邊的楚韻如,卻已是熱淚盈眶,只覺滿心滿胸,說不出的驕傲與滿足,如不是時機不對,她恨不能抱著容若,放聲大叫他的名字,來表達此刻心中的歡喜。
陳逸飛沉默著,用深切的眼神望著容若,臉上神色不可測度。
他帶兵素來嚴謹,軍士們不得命令,不敢有任何異舉,這是第一次,沒有他的發令帶頭,全軍將士,這樣整齊的發出震耳歡呼。
宋遠書神色陰沉,眉頭緊皺,他早知道容若有些古怪的蠱惑人心的本事,可是,的確沒有想到,他竟然可以在一席話之間,收全軍之心。當年就是攝政王蕭逸,也不過如此啊!
遠處,有一個輕盈的身影,站在帥府屋頂上,凝望這邊方向,唇邊露出淡淡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