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逸飛見容若語氣誠摯,略一思索,方道:「實不相瞞,邊境軍士確有染指衛國女子,但大多是衛國女子自願的。」
容若一愣:「怎麼可能?」
風振宇也訝然道:「怎會有女子自願被辱?」
宋遠書冷冷道:「陳將軍不肯說,就是因為知道沒有人相信,與其說了自取其辱,不如由著你們冤枉吧!」
他盯了風振宇一眼:「你親眼見過楚兵強姦衛國女子嗎?也無非是道聽途說,你又怎知內情。」
陳逸飛輕歎一聲,慢慢道:「自古以來,邊境軍隊處於苦寒之地,遠離繁華之都,士卒鬱悶,有時是需要發洩的,而與鄰國衝突,甚至姦淫擄掠的事,確也時常發生。末將不才,治軍也還算嚴謹,斷不容有這種事發生,以前也有過幾起姦淫民女、搶掠民財之事,都被末將行以軍法。只是,衛國民女自己來求與士兵親熱,卻實非我所能阻的。」
風振宇大笑出聲:「真是可笑,人家好端端的女子,為何要自尋其辱。陳將軍,你素稱名將,何以如此敢做不敢當。」
「你是心虛不敢讓我們說下去,還是真的那麼天真,根本什麼也不懂。」宋遠書冷冷道:「衣食足方可知倫理,在生與死的界限上掙扎的人,你對他們再說什麼禮法規矩、貞節道德,那和用鋼刀殺人一樣殘忍。」
容若若有所悟:「宋大人,你是指……」
「最開始,大膽來找楚國士兵的女人,是想求活命的。衛國人貧困,長期的飢餓和繁重的勞役,使衛國人的生命很短,很容易積勞成疾,而衛國人缺少藥物,也沒有買藥的錢,有的女人,為了救自己的丈夫或孩子,甘願付出一切。她們尋找邊境的士兵做交易,希望能夠得到錢和藥。然後,漸漸也有人,只是光為得到錢而來,只要有錢,她們可以多吃幾頓飽飯。人要能吃飽了不餓,什麼貞操節烈、道學夫子的東西,對她們都沒有意義。」
容若深深震驚:「竟然是這樣?」
風振宇眼中有隱隱的火焰:「所以,你們就任憑這種事情發生,而不加阻止?」
「阻止什麼?」宋遠書冷笑:「讓陳將軍下令,士兵們不許接受這些衛國女子的挑逗?
讓衛國的女子因為得不到錢和藥,而眼看著家人死去?」
「你們可以……」
「可以什麼?無償救他們?這裡是邊關,是最無情、最殘酷的地方,邊境軍隊所有的錢糧醫藥都是有配給份額的,可以隨便白送人的嗎?軍士們耐不住寂寞願意把自己名下的錢和藥送給女人以換取歡娛,這是他們的自由,難道還要我們主將下令,讓他們把可以在戰鬥時用來救命的藥,還有出生入死當兵得來的軍餉無償送給別人?」宋遠書語氣之間,滿是譏嘲。
風振宇唯有默然不語。
陳逸飛輕聲道:「不瞞公子說,末將這樣做,也是有私心的。邊關駐防的將士有幾萬人,全都是年輕的漢子,他們遠離故土,來到邊城,不比國內的軍隊,可以換期輪班,可以有休息的時候去自找樂子,他們只能長年累月留在這荒涼的邊城,滿眼都是蒼涼景色,邊民本來就少,其中女子更少。那都是精壯的漢子,長年精力不得發洩,苦悶難當,軍中也一樣會有騷亂的。說是什麼治軍嚴謹,但治軍也要順乎人性,只可通,不能堵,否則必生兵變。但末將也知,如此決定,有失仁厚,所以公子有責,末將無以推托。」
容若長久地沉默著,不言不語。
風振宇臉色鐵青,也是一語不發。
宋遠書目光在幾個人之間掃過,慢慢地道:「有失仁厚,不念貞德嗎?這些條條框框,都是那些繁華之都、衣食無憂之地的人,才能講究的。比如兄弟同妻,被人視做無恥,可是在極北荒涼之地,女少男多,為了生命的延續,往往兄弟幾個,只有一個妻子,世人都視為平常,絕無羞恥之念,只因為,活下去,讓生命繼續下去,本身就高於一切。
現在的衛國就是這樣。」
他深吸一口氣:「說到欺壓衛國人,真正做過的,只有我。其實我對衛王所施的壓,全是站在楚國的利益上,為了不讓秦國奪得更大的利益,所以必須把楚國的利益最大化。
至於欺侮楚國百姓的事,我沒有做過,但我手下的人做過,我知道,卻也沒有去管。他們同樣遠離故土,長駐異鄉,只拿微薄的銀子,若是沒有別的補償,他們如何安心,又如何甘心。而且楚國已逼衛國過甚,就算再對衛國小施仁義,衛國人的仇恨也不會減輕,倒不如以強凌之,以勢壓之,讓衛國人懼楚遠甚懼秦。公子若認為我做得不對,回京之後,自與攝政王商議,盡可將我奪官去職。只是陳將軍卻從未做過欺辱無辜之事,公子豈可錯怪於他。」
他至此又冷笑一聲:「如今事情前因後果,已盡告公子,要如何決斷,任憑公子吧!」
容若神色黯然,欲言又止。
宋遠書卻是步步逼人:「我知道公子仍覺得此事大不仁厚,乃非道之事,那公子大可讓陳將軍下令,從此楚軍不可再接近衛國女子,且看衛國女子,是感激容公子救了她們的貞操,還是痛恨容公子毀了她們最後一絲希望。」
一聲長歎,倏然響起。
風振宇深深歎息,搖了搖頭,望了望廳中眾人,這才道:「你們不要過份為難他,這都是我的錯,他只是太熱心了。」
他沒再說話,扭頭離去,連身影,都似乎是黯淡的。
容若快步追出去:「風大哥,你去哪?」
風振宇沒有回頭:「我無法責怪陳將軍,但我也同樣無法接受這些士兵所做的事,儘管似乎真的你情我願,若是硬要阻止,還會惹來所有人的埋怨,但是,我想,我還是不能留在這裡,不能對一切視若無睹,所以我要走了。」
容若輕聲道:「風大哥,你就不能在我這裡做客幾天才走嗎?」
風振宇搖頭:「年少之時,總是熱血激昂,總以為,黑就是黑,白就是白,好人就是好人,壞人就是壞人;年事漸長,江湖歷練,才知道,原來,世事大多一片灰色,人也很難真正分清好壞。原以為,自己心境眼界都成熟了,到如今才知道,依然又是錯,原來一個普通人,再怎麼人情通達,他看事情的眼光,與君王,與宰相,與治一國治一軍的名臣重將,還是完全不同的,原來世間,竟真有分不清對錯之事。」
容若激動地叫了起來:「不,不是這樣的,世事再複雜,都還有一個基本的原則道德在其中,不可違反,不能狡辯,總有分清對錯是非的那一刻,只是現在,他們還不明白,只是現在,還沒有一種簡單、有效、容易分辨,並為所有人接受的道德共存於諸國。」
風振宇歎息:「這些太深奧了,我不明白,也已不想明白。你我雖是陌路相交,卻也相知相重,也曾互救過對方。我跟過來,只想確定你安全,現在既知你是楚國貴人,安全必然無慮,我也就放心了。這飛雪關,我是不能再待,我也不想留在這些口口聲聲,並無失德,讓人難以反駁的楚國兵將身邊,就此告別了。」
「風大哥,你去哪,衛國嗎?」容若急切地問。
「我在衛國三年,黯然度日,現今出手結怨,想必再難回復舊時平靜生活了。而且,因為你,我竟發現,我的血還沒有冷透,心也沒有真的死掉,我想再去走走看看,天下之大,總有容我這一點浩然氣,千里快哉風之處。」
風振宇說話間,袍袖微拂,已是飄然掠起。
容若在原地大聲道:「風大哥,我們還有機會再見嗎?」
風振宇的聲音隨風傳來,卻又轉眼逝去:「有緣自會相見。」
容若靜靜望著風振宇漸漸遠去的身影,良久,才回頭看向陳逸飛和宋遠書:「陳將軍,今日之事,是我太蠻撞失禮,冤枉你了。雖然,我並不認為衛國女子和大楚軍士的這種交易是正確的,但也只得承認,在目前的困境中,這是無法避免的。在無法有效改變目前僵局的情況下,我不會要求你下任何死命令。」
他再轉頭面對宋遠書:「宋大人,無論你有多少理由,我仍然認為,欺凌沒有反抗之力的弱小,是非常卑鄙的行為,不過我也知道,你對我的敬意,並沒有大到可以讓你服從我的命令,只要你還是大楚駐衛使臣,你就會按照你的想法來做。但是,我也一定會把我的想法告訴攝政王,如何取捨,將是他的事。」
陳逸飛臉色始終沉重,宋遠書則是安之若素。
容若輕輕歎息一聲,只覺精神無比疲憊:「我累了。」
陳逸飛會意:「公子房間的房門壞了,請容末將為公子另外安排房間。」
楚韻如一直保持著沉默,沉默地看著大廳裡的爭執、說明,沉默地看風振宇悵然而去、容若黯然神傷,沉默地跟著容若到了房間,看著容若坐下來發呆,眼神一片悲涼。
她依然沒有開口勸說他,只是靜靜走到他身旁,輕輕牽起容若的手。
容若感覺到她掌中的溫暖,微微抬頭,看到她眼中的關懷,輕輕歎了一口氣:「我真的是很沒用,我無法做到任何事,我不能讓楚國不威逼衛國,我也不能制止衛國女子以身體來換取藥品和金錢,我真的太沒用了。」
楚韻如輕輕道:「你不要太勉強自己,天下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什麼人可以勝天呢?我以前也從不知人世間,有這麼多悲涼苦難,是跟你出來,才能真正張眼看這個世界,是和董姑娘在一起,才能真正接觸貧窮的百姓。我覺得,對於苦難的他們來說,不能用道德禮法來約束,而陳將軍的做法,也並沒有太大失德之處。」
容若搖搖頭:「韻如,你不明白,或者,這個世界,根本沒有人能明白。是的,用大多數人的道德觀來看,陳逸飛能約束士兵,不去燒殺擄掠、強搶民女,就已是非常了不起了,的確,別的將軍還屠城濫殺呢!陳逸飛是一位多麼仁厚的將軍,但真正的道德,不該是這樣的。或者,對於秦楚兩國對衛國的逼迫,局外人,也不過說一句天下大勢,懷金其罪,歎息兩聲就罷了,在亂世中,怎能指望,站在國家立場的人能講仁義道德。但不對就是不對,不能因為全世界的人都認為以強凌弱是正常的,就可以抹殺他的錯誤。
可是,我的想法,無法和別人溝通,無法得到任何人的認同。那些帝王將相,壞的,殘忍好殺,好的,也不過如蕭逸能善待自己的百姓,卻絕不憐憫別人的百姓;將軍們,心狠的,殺人屠城等閒事,心善的,也只是關愛自己的士卒,同樣不會把太多的同情心,給予他國的百姓。自然,為將者心太狠,和心太軟,都不是好事,只是,在這個世界上,誰能明白,什麼是基本的人權,什麼是人生而平等,什麼是國家之間的平等,哪怕是國境只有方圓兩里的國家,在理論上,也並不比萬里大國更卑微,這裡沒有一個統一的公認的準則,約束大多數國家,在這裡,弱肉強食,國與國之間的吞併,是太平常的事,無論出師是否有名,無論行為是否失德都一樣,在這種情況下,別說我沒有能力,就算我有能力,只強行糾正楚國一個國家的行事方針,反而會陷楚國本身於險地。」
楚韻如越聽越是糊塗:「我不明白。」
容若輕歎,如果性德在這裡該多好。無論他和楚韻如多麼深愛,但是,在這個太虛的世界裡,能在思想價值觀與他直接溝通,能夠完全理解他的想法,不需要他過多解釋的,只有性德一人。
可是性德至今,還生死不知,他卻困在這飛雪關,明知有無數不幸,卻救不了任何人。
「在很久很久以前的上古時代,國家林立,也有許多紛爭,人們經歷過許多痛苦,明悟了很多道理,於是建立了一個聯合國,以聯繫各國,用所有人都認同的行為準則約束各國行動,人們相信,人類生而平等,人與人之間,國與國之間,都不存在上下之分。人們堅持人有生存權,有享受幸福的權力,即使以國家的名義,也不能輕易剝奪任何人的權力,所以禁止上位者凌虐下位者,禁止軍人凌虐俘獲,禁止無端侵略別的國家,如果有國家膽敢如此,往往會成為世界公敵。當然,人性也是自私的,因為各個國家執政者的許多想法不同,規定的條文不是全部都能實施。很多時候,也會發生不公平、不道德的事,但,一般來說,各國還是頗受約束,並且不敢任意妄為的,因為你的行為一旦過份,就會被全世界所指責,哪怕是一個普通百姓,也可以毫不懼怕地出來指責一國的最高當政者。」
楚韻如發出不可思議的聲音:「有這樣的世界,這樣的國家?」
「有的。那個時候,領導國家的人,不再是君王,而是人民選出來的執政官,而且這並不是終身的,各國的最高執政官任期由四年到十年不等。執政官在任期內做得好,百姓對你滿意,那麼下一期也會選你;如果做得不好,就算你今天權傾天下,明天到了大選的時候,就會立刻成為一個普通人。因此,沒有人敢肆意享受特權而不為百姓謀福利。
他們不能一人享用全國百姓的貢奉,他們不能一人選天下美女為秀,哪怕一點點以權謀私都會被百姓指責、官員彈劾,哪怕是在妻子之外和任何女子有染都會威信大失。」
「竟有這種事。」楚韻如驚歎不止。
「沒有強制勞役,不允許有酷刑,即使有戰爭,也有許多慘無人道的手段,被禁止使用。捉住了俘虜,不能肆意打殺,對監獄裡的犯人也不能隨便凌辱。」
「難道,貧窮困苦的國家,就不會被大國欺凌嗎?」
「大國根本不會佔有過份貧窮的國家,因為強制發動戰爭的結果,是必須由你來養那些窮人。而坐在金山上的小國,只要自己不犯大的錯誤,那別的國家再大,也不能搶走你的財富。」
「那貧窮國家的人,會一直貧苦下去嗎?」
「有的國家,自然條件惡劣,國內資源貧乏,政府官員混亂,百姓十分貧困,還有疫病流行,那其他的國家就會盡量給與這些國家一些人道援助,幫助百姓生活下去。就是民間人士,也會有許多人,只憑著想要幫助人的信念,而捨棄非常優越的生活,深入到貧窮困苦的地方,去救人助人。在那個時代,有一個非常了不起的演員……」
「演員?」
「是以演戲為職業,但又和我們這裡的戲子不同的人,他們深受人們尊敬和愛戴,有的時候,他們比國家最高的官員還受百姓歡迎,那個演員就是這麼一個人。他演的角色為無數人喜愛,他可以過非常好的生活,但是他卻放棄了那光亮奪目的工作,而去往一個極度貧苦的國度。他在那個國家一待就是幾十年,他傾家蕩產幫助貧苦的人,也四處去尋找志願者與他合作,去尋求別人捐錢給貧窮國度,他看著那個國家一點點在貧困下掙扎,一點點向更好的生活邁進,步伐雖然緩慢,卻畢竟在前進。」
楚韻如感歎道:「等到那個國家富強起來,國人們一定會非常感激他,給他很高的地位。」
容若微微一笑:「他說,他最大的願望是,有一天,這個國家的官員來到他的面前對他說,你在這個國家幾十年,你為我們做過的事,我們都記得,但是,現在,我們已經不再需要你了。」
楚韻如難掩震驚之色,低低「啊」了一聲。
「是的,對他來說,只要那個國家能富強得不再需要別人來救濟、幫助,已是至大的心願。」容若深深一歎:「可是,在我們這裡,貧弱的小國活該被吞併,而擁有金山的國家,只能被壓搾。人們用貞操換取金錢和藥物,被認為是理所當然的事。」
他閉上眼,沉默了一會兒,才說:「在那個遙遠的世界,有一個伊國,因為最高官員的失策,而給國家帶來了災難,另一個國家的軍隊佔領了那裡,而百姓們也過得十分貧困。那裡貧窮、混亂,有許多死亡和殺戮,可是,還是有來自各個國家的人,義務來救援救助他們。也有窮人為了藥而委身別國軍隊的軍人,事情傳出來之後,人們一致指責軍隊的過錯,並且要求全世界更加關心這個國度,能多為他們做些事,不要再讓女人用身體去換取藥品。」
楚韻如凝視容若,臉上本來的驚歎,竟漸漸變做悲憫之色:「這都是真實的嗎?真有這樣的國度,這樣的世界嗎?為什麼我自小讀書,涉獵甚廣,卻從來沒有聽過呢?」
容若輕輕搖頭,默然無言。
楚韻如低聲道:「是你的願望吧!你希望能有這樣的國度,你盼望著能夠沒有戰爭,沒有殺戮,沒有欺壓,甚至人人平等相待,沒有君王與百姓之分。」
容若輕歎,仍然不說話。
楚韻如沉默了下去,過了很久很久,才輕輕說:「人人平等,沒有君王,我不能想像這樣的世界,也不知道這樣的世界到底是怎麼樣的,必須經過怎樣的努力,才會有這樣的世界,但是……若要天下沒有殺戮,也不是沒有法子的。」
容若一怔:「你知道?」
楚韻如點了點頭,目光既深沉也明亮。
容若有些不可思議地看向她:「是什麼法子?」
楚韻如一字字道:「一統天下。」
容若猛然站了起來:「你說什麼?」
楚韻如徐徐道:「我從小就被教導如何當一個皇后,對於天下大勢,也要學會分析,只是從來無心於此。隨你出宮之後,與你一般,輕看富貴,那些爭權奪利、殺戮爭鬥,在我看來,只如小丑跳梁,不堪一提,只要能和你安然一生共渡,哪管他天下興亡。可是,這段日子,我和董姑娘一起,四處追尋你的下落,沒有了高高在上的身份,沒有人服侍照料,很多時候,混跡於民間,瞭解了許多百姓的疾苦,楚國的百姓,大多安樂知足,說起楚國之外的紛爭,無不慶幸身在楚國,無不慶幸當年蕭逸征服諸國,給了他們安樂的生活。後來,到了衛國境內,也親眼看到衛國人生活的困苦,只覺觸目驚心,董姑娘還告訴我,衛國人還不是最可憐的,因為衛國境內至少還沒有打仗,如果到那些常常發生戰亂的國度去看,才會真正明白,什麼是人間地獄。那時,我只有悲憫之心,卻沒有任何可以救助蒼生的辦法,直到剛才風振宇對你說出,要救衛國,先滅衛國。」
她慢慢抬起頭,深深凝視容若:「天下紛爭一日不休,世間百姓就一日不能擺脫殺戮和苦難,帝王將相,只關心自己的權位名望、蓋世奇功。就算是講再多的仁義道德,他們也不會停止爭殺。若要予之,必先取之。只有平定天下,建立一個廣闊的國度,有一個強有力的君主,讓國家長治久安,才能給百姓真正的安寧。否則縱強如秦楚,在四面強敵環伺之下,也只是依賴一兩個英豪明君,一旦換了君主,一朝天子一朝臣,也許不過數年,便將國家敗落掉了,到那時,今日衛國百姓的苦難,便是我楚國百姓明日的結局。」
容若歎口氣:「你說的確有道理,可是當今天下,又有什麼人,能夠掃平各國,統一天下呢?」
楚韻如只是靜靜凝視他,久久無言。
容若漸漸感覺不對,忽的叫了起來:「等等,你該不會……」
楚韻如微笑起來了。
容若深吸一口氣,用不能置信的聲音問:「你該不會是說……」
他伸手指指自己的鼻子,表情有些滑稽:「我吧!」
楚韻如含笑點頭:「除了你,還有誰能做到呢?」
容若只覺頭大如斗:「你一定是在開玩笑。」
楚韻如搖搖頭,神色安寧:「我不會拿這種事開玩笑。要掃平諸國,必須有強有力的軍隊,而你是天下七強之一的大楚國皇帝,這一點,不是其他人所能相比的。」
容若苦笑:「別人不知道,你還不知道嗎?沒有蕭逸的同意,我調不動一兵一卒。」
「我知道蕭逸對你雖有些疑忌之意,但有更多感激之心,還有長輩對晚輩的憐愛。他不會生子,早就決定,平定一切紛亂,再把一個安定的江山傳給你。這種情況下,你若將大志與他坦承,他必然也是歡喜的。能一統天下,於他個人的功業,於楚國的將來,都是好的。當今七強,除了慶國之外,又有哪一國,不想踏平天下呢?若你與蕭逸合作,我相信,世間沒有任何人可以對抗。」
容若搖頭:「天啊!我知道蕭逸的才能是很好,可是,你是不是也太高估他了。」
楚韻如笑道:「我不是高估他,我只是對你有信心。」
「什麼?」
「論到權謀兵法政略,蕭逸的確世間少有,但是,有這種才能的,天下也並不僅僅只有他一個,而你的才能,卻無人可以相比。」
容若摸摸鼻子,感覺不可思議:「有嗎,我怎麼不覺得。」
「當日你離宮之時,曾和蕭逸說過很多話,你說得很散,但卻震動了身為攝政王的他,我在旁邊聽了也覺得很震驚。你總是對什麼都無所謂,你總是心無大志,可是你知不知道,很多時候,你能看到沒有任何人可以看到的角落,你清楚人性,卻還相信人性,你知道人心,卻從不對人心失望。你自以為平常,卻總在你不知不覺的時候以心服人。蘇良和趙儀原本恨得你要死,到最後卻願用性命保護你。他們是孩子,還好打動,可是三哥是什麼樣的人,心冷如鐵,殘忍刻毒,在看到你被殺之後,也為你難過了很久。日月堂的人都是殺手,冷心冷情,但卻有人甘願為救你而死。你來到邊城,只淡淡一席話,就感動得讓陳逸飛對你拜倒。你覺得一切平常,但你有所有梟雄都沒有的優點,你能以真心待人,卻從不苛求人性完美而肯順應人心,而且對於治國治軍,還有其他方面,你總有你的一套,別人無法想到的方式。如果有一個世界,可以讓你盡情施展,我總想,到那時,必能創出一個前所未有的國度來。」
看著有些惶恐得坐立不安的容若,楚韻如繼續道:「最重要的是,你心地善良,你能真正的憐憫百姓,真正地站在別人的角度為他們著想。當今天下,英雄倍出,有機會統一天下的人,並不是只有你一個,但是,你曾說過,朝代更替,也無非是,興,百姓苦,亡,百姓苦。一個窮兵黷武的人,就算統一天下,對百姓就是福嗎?一個奪國滅族,一路成功的人,不免得意忘形,不免自驕自矜於軍功,將來,又有多少機會可以搜羅天下財富美人以己用,勞民傷財以悅己呢?又或者在征戰之中,不惜用屠城手段來取勝呢?
而這些,你都不會做。你不會為了打一場勝仗,犧牲更多的人,你不會因為成為君王,就漠視你的子民,你不會因為戰事結束,就殺戮功臣,你不會遍選美人,你不會加重賦稅,你可以成為明君仁君,你甚至能……以身為君王的權力,推行你的理想,也許很多很多年之後,你心中的那個美好的世界,會成為真實。」
楚韻如一口氣不斷,語不驚人死不休地說下來,聽得容若目瞪口呆,良久良久才凝望楚韻如,深深地問:「這是你的願望嗎?讓我統一天下,讓我創下不世功業,讓我成為蓋世英雄,成為一個前所未有強大國度的開國帝王,這是你的願望嗎?」
楚韻如搖搖頭:「不,這只是我的一個想法。我的願望,只是一生一世和你在一起,君王也罷,平民也罷,皆不分離,只是因為,我經歷了這麼多事,看到了這麼多困苦災難,所以希望世人都可以過得和我一樣幸福快樂,如果有一個人能夠給天下帶來安寧,我希望那個人能夠是你,也相信你可以做到。但這,僅僅只是一個想法。我知道你喜歡隨性自在的生活,你若不願意,也無需勉強,不必為了怕我失望而痛苦。」
她輕輕笑起來,眼中是海一樣深的感情:「我憐憫世人,但我更在乎你,你快樂,我才可以快樂,你的選擇,就是我的選擇。只要和你在一起,我不介意天下將會有怎樣的變動。」
容若聽出她語中的似海深情,大為動容,情不自禁,抱她入懷,良久才說:「韻如,我的心很亂,在你說這些之前,我從不曾想過這方面的事,你讓我好好考慮,好嗎?」
楚韻如柔順地把身體交到他的懷中,輕聲道:「沒有關係,無論你的決定是什麼,都不要緊。那些話,我也是興致來了,胡說罷了,你不必太放在心上。」
容若不說話,只是靜靜抱緊她,過了很久很久,才喃喃道:「讓我想一想,韻如,讓我好好想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