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月一直沒有找到,但人頭卻終於還是在天明時撈上來了。
人頭已被水浸得發漲,面目一片模糊,根本看不出生前容顏。
蕭逸看了看,便揮了揮手,沉著臉下令拿出去,和屍體一起,金棺殮存。
蕭遠也聞訊過來看過,然後鐵青著臉,直接走到蕭逸帳中,把所有閒人都趕出去後,盯著蕭逸問:「我知道你找人查過屍體,結果如何?」
蕭逸看看他:「你到底是想他死,還是願他生?」
「你自己呢?」蕭遠半步不退地說:「他死了,再沒有誰可以動搖你的地位,殺他的不是你,你也不必負不義之名,你心裡是輕鬆還是高興?」
蕭逸臉上漸漸露出疲態,慢慢地說:「我很難過。」
蕭遠盯著他,半天,才輕輕道:「你說的,要是假話,我恭喜你,說謊的技術又進步了;你說的,要是真話,那麼你就是被那個白癡傳染了。」
蕭逸靜靜看著他:「那你呢?」
蕭遠露出一絲苦笑:「很明顯,靠近白癡的確有可能變笨的。」
蕭逸也笑了笑,很奇妙的,對這個多年來,總和他過不去,雖然興不起大浪,卻如蚊子般嗡嗡煩人的晚輩,竟也生起一點親切之意來。
蕭遠靜靜等了半天,見蕭逸再不說話,再無表示,終於歎息一聲:「看來,他是真的死了。」
他回身,出帳去,對著浩浩蒼天,長長吐出一口氣。
有人在身邊輕輕低喚,蕭遠沒有回頭:「真不敢相信,那種稀奇古怪,從不按常理做事,總有層出不窮的詭計應付各種問題的怪物,竟然也會死。」
柳非煙輕輕說:「我知道你心裡難過,不過,你一直這樣對蕭逸不客氣,他會不會害你?」
「害我?到了這個地步,我也不怕他,他是攝政王,我是親王,位分相差不大,他總不能因為我不夠恭敬這樣的罪名殺了我。以他的本領,真要害我,我再恭順也逃不了的,不如抬頭挺胸活一回。而且……」蕭遠歎口氣:「恨了他這麼多年,不知為什麼,忽然覺得,他或者並沒有想像中那麼討厭,其實他以前有過很多殺我兄弟的機會的。他不肯把事做絕,我又何必……」
他搖搖頭,自嘲地笑出來:「真可笑,想必是和那白癡在一起時間長了,真笨成這樣了。」
柳非煙見不得這個總是惡形惡狀,處處強勢的男人,露出軟弱之態,靠在他身上:「你要心裡難過,就說出來吧!」
蕭遠用力抱住她:「我不是個好人,我欺壓百姓,凌辱朝臣。別人的生死,我全不放在心上,國家的興亡,與我也沒有關係。我只想保護我的親人,我只想讓我的兄弟安全地活下去。我要的不是皇位,不是權力,我其實只想要有人真心對我好,我也可以真心對他好。我可以全心為他打算,我可以為他和一切人為敵,我可以做盡所有十惡不赦的事,只為保全他。可是,我還沒有來得及叫那個白癡一聲弟弟,他居然就死了。」
他沒有落淚,柳非煙卻已哭得把他的衣衫都濕透了:「你不要難過,我會一直真心對你好,我會一直一直在你身邊,不分開,你別難過了。」
蕭逸走出主帳,正好看到那相擁在一起的男女,他駐足凝望不語。
幾乎不能想像,那惡名滿京城的誠王爺,會表現得這樣悲傷軟弱,為的,居然是他多年來一直視為眼中釘的皇帝。
容若,那個胸無大志,看來沒有本領,總是過於天真,想法過份美好的男人,或者真正擁有所有霸主奇才都沒有的奇異力量吧!
明若離快步走到他的身旁:「王爺,容夫人醒了。」
蕭逸臉上光彩一閃,舉步就往楚韻如的帳篷走去。
明若離又叫了一聲:「王爺。」
蕭逸止步。
明若離低聲道:「夫人的情形不太對。」
楚韻如哀傷欲絕不奇怪,楚韻如要是和侍月一樣傷心欲狂也不奇怪。
蕭逸讓名醫準備好安神定心的湯藥,安排了最溫柔體貼的女子在楚韻如身邊護衛,還調了四五個高手,以防止楚韻如在悲傷中,做出傷害自己的事。
可是楚韻如的表現,出乎蕭逸,甚至所有人的預料。
她沒有哭,沒有叫,安安靜靜地坐著,看到蕭逸進來,就安靜地站起來:「攝政王,容若找回來了嗎?」
蕭逸心中一沉,臉上神色卻絲毫不變,柔聲道:「還沒有。不過,你別急,必會找回來的。」
楚韻如搖搖頭:「他沒回來,我怎麼能不急,我要去找他。」說著就往外走。
凝香忙強忍悲痛,攔住她:「夫人,你身子虛弱,還是好好休息。」
「我哪裡身子虛弱了,他還沒有找回來,我怎麼能休息。」楚韻如柳眉微蹙:「凝香,別人這麼說,你怎麼也這麼說,難道你一點也不擔心公子?」
凝香再也忍不住,痛哭出來:「公子死了,夫人,公子已經死了。」
蕭逸臉色一沉,厲喝道:「凝香。」
他知道,似楚韻如這種傷心至極,而逃避現實的人,一旦被當面點破,倍受打擊,雖然有機會清醒過來,也同樣有可能就此陷入瘋生。
凝香一個小小宮女,怎麼敢拿皇后開玩笑。
凝香哭倒在地:「王爺,你殺了我吧!我忍不住了,我受不了了,公子被害,夫人變成這樣,我不如死了算了。」
楚韻如伸手把凝香拉起來:「傻丫頭,你哭什麼,公子才沒有死,他好好活著,在等著我,等我找他回來。」
凝香泣不成聲:「夫人……你……你不明白……你什麼……都不記得了……」
「我記得,你說他被那人一刀砍下了頭對嗎?」楚韻如令人意外地清醒,語氣也出奇地平靜:「但那不是他。」
「什麼?」凝香愕然。
蕭逸微一皺眉,卻又不忍告訴她,有關派人驗屍的事。
「我知道,那不是他。死的,一定不會是他。」楚韻如清清楚楚、一字一頓地說:「他說過,會等我,我說過,一定會找到他。所以,死的,一定不是他,他一定會等我。」
她看著蕭逸,目光如黑山白水般黑白分明:「我答應過,不管發生什麼事,都要找到他,讓我去找他吧!」
她容顏之美,傾城絕世,神色寧定,語氣清婉,卻是一往無前的堅決。
蕭逸一時竟說不出一個不字,遲疑了一下,才道:「好,不過,先讓我們收集一下所有資料,分析一下情況,你才能知道,到哪裡去找他。」
「可是……」
「你一個人的力量有限,讓軍隊四處去找,也許消息來得更快,萬一你走了,官兵卻找到了他,怎麼通知你呢?」蕭逸聲音柔和,像哄小孩兒。
楚韻如卻終是被他說動,輕輕點了點頭。
「那你先等等,我去下令,加快搜查。」蕭逸給了凝香一個小心服侍的暗示,就出了帳。
齊雲龍守在帳前,一等他出來,就上前道:「王爺,有客求見。」
求見的人,青衣素服,卻又清華絕世,腰間有劍鞘,鞘中卻無劍,美麗容顏略有疲態,卻不改眉眼間的安詳,見了蕭逸,欠身施了一禮。
今日的她,是仗劍天下的絕世高手,再非楚京城中,嬌柔守禮的小姐,對著楚國攝政王,也自神色如常,安然自若。
蕭逸也不以為意,點點頭道:「董姑娘,我想我已經知道你師從何處了。」
董嫣然淡淡笑道:「相信迷迭天,若專心要查某人的資料,天下沒有查不出的事。」
「你可是奉董大人之命,暗中保護容若?」
「是。」
「容若出事那天,你也在場,後來發生了什麼事?」
「是我思慮不夠周全。我發覺蘇俠舞也在暗中靠近,唯恐她不利於容公子,所以向她出手。蘇俠舞有意引我離開,我本想藉機與她做個了斷,讓她再不能傷害公子,所以一路追去,可惜她武功高明,我無法速戰速決。我們互鬥了大半日,兩敗俱傷。我傷得太重,若不立刻療傷調息,必會武功全廢,只好先去水月庵休養。這幾日官兵搜查時,已經到過水月庵,我也請官兵給王爺帶過話。今日身體稍好,就趕來相見。」
蕭逸點點頭:「蘇俠舞也受了傷?」
「是,而且,比我只重不輕。」
「這麼說,她也不能遠離,必須立刻療傷,短時間內,無法自由行動?」
「不錯。」
蕭逸沉聲道:「官兵沒有找到她。」
這句話語氣並不重,但份量卻重得難以估量。
身受重傷,不能遠離的蘇俠舞,只能在濟州附近藏起來,可是官兵這樣大規模地搜索,都無法發現她,這代表,官兵的搜索有漏洞。這漏洞是小得只溜出蘇俠舞一個人,還是大到可以悄悄藏起許多人、許多事物,則沒有人可以說得清。
「蘇俠舞是無量界的人?」就算是武林中人,也很少知道的秘門,蕭逸卻是一清二楚。
「是。」
「她的武功和你不相上下?」
「是。」
「你的武功造詣,已是世間少有了。世間,竟還有另一個奇女子和你相同。無量界是否還有其他弟子,有這樣的身手?」
「不知道。」
「無量界在哪裡?」
「那只有無量界弟子才知道。」
「無量界為哪一國效力。」
「按理說,無量界弟子是不會專為某一國效忠的,但詳情也同樣只有他們自己才明白。」
「董姑娘,你師從於天下奇門,能否請出你的同門,幫助……」
「王爺,我護衛容公子,純是因為爹的囑托,完全是我的私事,豈能牽連我的師門。我師門中人遠遁紅塵,塵世間名枷利鎖,沙場爭鋒,與她們全然無關。在她們心中,從來不曾有過國家的界限,自然更不會介入諸國紛爭。」
「只是,你們與無量界相爭……」
「是無量界要與我們相爭,我們卻並無敵意。何況,縱有敵意,也並不欲借楚國之力而求勝。」薰嫣然語氣淡淡,雖是搶白之語,但說來輕婉悅耳,讓人無法生起不悅。
蕭逸也不以為忤,笑笑道:「我問了這麼多,董姑娘可有事要問我?」
「有關容公子的事,我已聽到了些風聲,我只想問王爺一句話,這是不是真的?」
蕭逸沉默下去,久久沒有回應。
董嫣然的歎息,如悵然的秋風:「真不知要如何向父親交待才好。」
「需要我去和董大人談幾句嗎?」
「多謝攝政王美意,不敢有勞。」董嫣然淡淡道。
她目光從蕭逸身上穿過,彷彿能看穿軍帳,看往天之盡頭。那裡,會否有一個笑得如陽光般的男子。那個夜晚,他火熱的身軀,悲傷的呼喚,至今猶在心間。
董嫣然清晰地感覺到,多年來,靜如止水,縱處子之身被破,也不起微瀾的心,掠起一絲漣漪。她知道,現在的自己,和以前,再也不同了。
如今的她,再也回不到以前一片明淨的心境了。
蕭逸那近在眼前的聲音聽起來,忽然顯得非常遙遠:「我也許不久就要回京了,董姑娘可要同行?」
「我習慣一人行動,自在一些,有負王爺美意了。」
蕭逸早知這等異人,不是可以輕易收服招攬的,所以屢被拂逆亦不生氣,只是笑笑,自袖中取出一塊金牌:「持此印符,大楚國內,出入無忌,所有軍隊官府不得以任何理由騷擾。如今四處軍隊巡視,到處封城嚴查,各路道路管制,將來打起仗來,也許還會有更嚴的舉措。董姑娘不管是要獨自回京,還是去別處,有這個帶在身上,會方便一些。」
董嫣然含笑道謝,雙手把金牌接了過去,略一思索,又道:「不知道容夫人如今怎樣了?」
蕭逸神色微微一黯:「她受了點刺激,心智似乎有些不太對。」
董嫣然道:「我對於醫術也略有心得,不知能否讓我看看容夫人?」
「若董姑娘能治好她,那就太好了。」
蕭逸親自把董嫣然領到了楚韻如帳前,知道女子診病,說不定要有些貼身之事要做,便不進入,只是在外頭等著。旁邊有軍士拿來椅子,他也不坐。
過了很久,董嫣然才走了出來:「夫人神智非常清醒,她記得所有人,記得一切事,可就是認定,容公子沒有死,堅持要去找他。」
蕭逸道:「有沒有辦法治得好?」
「王爺真的以為這是病嗎?真的以為一定要治嗎?她現在行動思考,一如常人,有什麼不好,一定要她承認容公子的死,受椎心刺骨之痛嗎?」董嫣然微微一笑:「更何況,她認為容公子沒有死,真的沒有道理嗎?當別人用眼睛來看一切時,也許她是用心來看的,她的心告訴她,死的不是她心愛之人。這種事,別人無法理解。眼睛或許會被遮住,但心,卻永遠不會。」
蕭逸沉聲問:「董姑娘的意思是什麼?」
「沒有什麼,打擾王爺太久了,容我告辭吧!」董嫣然略一欠身,然後轉頭飄然而去,全不在意蕭逸會有什麼反應。
軍士們沒有得到蕭逸的命令,也不敢攔她,只能看著她一襲青衣,飄然而去,恰似一朵白雲,來了又去了,不帶半點煙塵。
蕭逸略一思考,轉身回了自己的主帳,同時吩咐:「請誠王一個人過來。」
蕭遠走進主帳時,帳中一個閒雜人等也沒有。
蕭逸淡淡道:「坐吧!」
蕭遠冷冷道:「不必了,你叫我到這裡來,不會是為了讓我坐,有什麼事,直說吧!」
「這裡沒有閒雜人,我也向你保證,今日的話,出你之口,入我之耳,永遠不會有第三個人知道。」
蕭遠挑起眉頭:「什麼意思?」
蕭逸定定看向他:「當日在獵場行刺我的雪衣之人,是你們兄弟派來的吧!」
蕭遠長笑一聲:「一派胡言。」
「你知我知,眾人都知,此事,我若要追究,早就做了,我答應過容若,不再做任何骨肉相殘的事。現在我只想為容若報仇,我要知道,有關刺客的一切,弄清他的身份來歷,我才能找出他的弱點,我至少要弄明白,他為什麼要把蕭性德帶走,如果蕭性德在,容若不會死。」
蕭遠冷笑一聲:「這些事,我怎麼會知道,攝政王你手段厲害,自己就可以查到了。」
蕭逸不理他冷嘲熱諷:「當日你是怎麼和他接上頭的?是不是納蘭玉說的?他為何願意為你們所用,你們對他瞭解多少?」
蕭遠漠然說:「你應該知道,這些問題,我永遠不會回答的。有些事,寧被人見,莫被人知。當初的事,你沒有證據,就算要殺我們兄弟,也要背上誅殺先帝血脈的罪名,可我要是回答了你的話,就是把可以名正言順要我母子、兄弟性命的刀子送到你手中了。」
蕭遠說完,拂袖往外而去。
蕭逸的聲音從後面淡淡傳來:「只當是,為了容若。」
蕭遠的回答,是一聲冰冷的低笑。
蕭逸靜靜坐著,看蕭遠離去,慢慢拿起桌上的酒壺,為自己倒滿一杯酒,慢慢拿起酒杯。
然後,帳簾被猛得掀開,蕭遠像一陣風一樣衝進來:「我一定是瘋了,居然想要相信你。」
蕭逸不言不動,只是看著他。
蕭遠走近他:「那人的身份來歷我不知道,他似是十分珍惜納蘭玉,可以調查與納蘭玉親近的人。他答應我們行刺你的條件非常有趣,那是……」
蕭遠一直走到蕭逸身邊,俯下身在蕭逸耳邊低聲說出一句話,然後不出意料地,欣賞蕭逸開始產生變化的臉色。
蕭遠退後幾步,大聲道:「所有的一切,全告訴你了,要殺要剮,隨你的便吧!」他轉過身,又像風一般地出去了。
蕭逸慢慢舉杯向空中:「容若,當日你必要護他們兄弟二人,我笑你迂腐,看來,是我錯了。」
杯子徐徐傾斜,美酒灑落一地。
一聲輕歎,像風一般消逝。
「若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