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逸慢慢向前走去,軍士們紛紛讓開道路,天地間一片肅然,靜得落針可聞。
明若離亦步亦趨,護在他身邊,隱約覺得這位神通廣大的主人,如今動作,也隱隱有些僵硬。
蕭逸在容若的無頭屍體前沉默了一會兒,才低聲道:「好生收殮,小心打撈人頭。」
「是。」
蕭逸不說話,再走到秦白衣死而不倒的屍體前,看著他滿身的鐵箭和臉上的笑容,默然良久,方長長一歎:「這就是秦人之剛烈,秦人之風骨。」
他的目光掠過山崖,掠過長空,彷彿穿透無數空間,已至遙遙秦庭,直面那以年少英毅,憤發果決而聞名諸國的君王。
他靜靜站在山之顛,雲彩在他腳下飄浮,長風與他衣發齊飛,他凝望長空的身姿久久不變。
直到兩個失神的少年,靠著相互扶持的力量站起來,回頭想尋找和自己同樣傷心的夥伴時,發出驚異的叫聲。
「侍月,你怎麼了?」
「你們幹什麼這樣對她!」
一片靜寂之中,這樣的聲音更是刺耳。
蕭逸聞聲回頭,看見蘇良和趙儀正在對著幾個軍士怒吼推打,而這幾個軍士,正合力按著一個仍在不斷掙扎的女子。
蕭逸皺皺眉,這才把注意力收回來,略一示意,早有人上前把兩個憤怒的少年強行拉走了。蕭逸走近過去,等看清侍月的情形,也是心間一凜。
一塊白色的布帕塞在侍月的嘴裡,讓她發不出聲音,手腳被人牢牢按住,讓她無法站起。侍月的指甲裡全是鮮血和肉糜,大睜著滿是血絲、黯淡成灰濛濛一片的眸子,身體不停地痙攣。塞進她嘴裡的那塊白色布帕,一片暗紅於其上迅速暈開。而她的眼珠,正一寸寸從眼眶中凸出,縷縷鮮血沿著她破裂的眼角流下,看上去駭人已極。
旁邊有人大聲說:「王爺,這個丫頭瘋了。」
明若離在旁邊疾道:「這是一時傷心,痰迷心竅,若不立刻讓她停止這樣瘋狂,她可能就真的醒不過來了。」
蕭逸沉著臉,點點頭。
明若離上前,重重一掌擊在侍月的後頸。
侍月的身體頓時癱軟了下來,暈迷過去,四周許多軍士都不約而同鬆了口氣。任他們過的是鐵血生涯,見了這樣傷心欲狂的女子,也是驚駭震撼的。
只有蕭逸沉鬱的神色不變,而心,也一直沉下去。
如果連侍月都傷心至此,那麼楚韻如呢?容若唯一的妻呢?
剛才容若被砍下人頭,帶來的震撼太大了,他竟然忘記了,在所有人都因為震動、憤怒、傷心,而做出各種表示時,這世間與容若最親密的女子,卻一點動靜也沒有。
她仍然站在方才站的位置,臉上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眼神仍像剛才一樣望著前方。好像容若依然站在對面,與她對視。
蕭逸走近她,低聲喚:「韻如。」聲音溫柔,如長者,呼喚珍愛的子女。
卻沒有任何聲息回答他。
「韻如,你要節哀。」他略略提高聲音。
依舊沒有任何回應,楚韻如還是望著前方,姿勢、神態,沒有絲毫變化。
蕭逸忽然想起,當日獵場之中,楚鳳儀知他身死時的表現,心中微痛,一股憐愛之意湧了起來。
「韻如。」他抬起手,輕輕按在楚韻如肩上,觸手之時,冰涼一片,讓人不敢相信,這是一個活人的身體。
蕭逸眉頭一皺,忽然伸手,在楚韻如面前,張開五指,來回晃動。
楚韻如的眼眸沒有任何變化。
蕭逸臉色微沉:「怎麼回事?」
明若離低聲道:「屬下不敢冒犯。」
蕭逸淡淡道:「從權。」
明若離這才伸手在楚韻如脈上一按,然後很快放手,低聲道:「王爺,容夫人她暈過去了。」
蕭逸一怔:「她明明站著,而且睜著眼睛。」
明若離垂首道:「屬下也不曾見過這種情形,但是,她的確暈過去了。」
蕭逸無聲地望向楚韻如。
她已失去知覺,可是,她仍然站著,似要等待她心愛的人,她仍然望著,彷彿還想堅持,多看一眼,直至來生。
蕭逸那表情深沉得看不清的臉上,終於露出悲痛之意。他輕輕抬手,如慈父待幼女,撫在楚韻如的髮絲上:「傻孩子。」
楚韻如雖然失去意識,但眼睛仍然睜著,這個時候,幾滴透明的淚水,從她黯淡的眸子裡,緩慢地滑落。
然後她柔軟的嬌軀,就像被抽去所有的魂魄一般,無聲無息,倒了下去。
打撈人頭的工作還在進行著,所有軍士將領的臉都一片沉鬱,人們無聲地工作,無聲地奔走。
蕭逸在蒼山腳下,立了軍帳。
隨蕭逸出京的御醫、濟州城中的名醫,全被招來,為昏迷不醒的楚韻如診病。
做為楚韻如的貼身侍女,凝香被喚醒後,還來不及悲傷,就要擦乾眼淚,守在楚韻如身邊服侍。
侍月被送入別帳,由其他軍士護理。
蘇良和趙儀雖然焦慮,但身為男子,身份又不高,沒辦法擠進已經有很多人的帳中,只得在帳外等候。身邊來來去去都是人,四處有著烈烈的火把。可是,他們卻覺得,寂寞無比,寒冷難當。
望著軍帳,不知道可以做什麼;握著寶劍,卻不知道練劍究竟還有什麼用。
蘇良忽然回頭張望,轉瞬又神色黯然。
「怎麼了?」趙儀無精打采地問。
「剛才聽到一點聲音,還以為是容若那個混蛋在笑。」蘇良扯起嘴角,想笑一笑,卻笑得比哭還難看:「看來,我才是白癡。」
趙儀低聲說:「可能只是風聲。」
「嗯。」
蘇良垂下頭,過了很久,才輕聲喊:「趙儀。」
「嗯?」
「你高興嗎?」
「怎麼這麼問?」
「那,你難過嗎?」
「你怎麼了?」趙儀看向他。
蘇良抬起頭,臉上神色恍惚:「真奇怪,我們曾經那麼恨他,曾經拼了命想殺他。現在他死了,為什麼我們一點高興的感覺也沒有。」
趙儀心中一酸,喉頭一陣哽咽,說不出話來。
過了很久,蘇良又輕輕喊:「趙儀。」
趙儀低著頭問:「什麼?」
「那個混蛋,總是喜歡戲弄我們是嗎?」
「……」趙儀仍然低著頭。
「你說,這次是不是也是他耍的陰謀,把我們玩得團團轉,讓我們替他傷心難過,然後突然跳出來,在我們面前洋洋得意地炫耀。」
趙儀垂著頭,一聲也不出。
「你說,到底是不是啊?」
趙儀沒有回答。
蘇良忽然間跳起來,對著天空大聲吼:「媽的,我們上當了,我們受騙了,看我們難過你很高興嗎?你這混蛋,還不滾出來!」
所有人震愕地看過來,正好在附近巡視的齊雲龍厲喝道:「不得高聲!」
「不用罵他們。」軍帳中的蕭逸掀簾而出,目光柔和,看看兩個少年:「他們都是至誠可愛的孩子,心裡難過,就哭出來吧!」
蘇良咬著牙說:「誰會為他難過,誰要為他哭。」
趙儀卻抬起了頭,這個沉穩而倔強的少年,已是淚流滿面。
蕭逸剛想說什麼,遠處忽然傳來喧嘩之聲。
蕭逸眉峰微抬,齊雲龍已大聲喝問:「出了什麼事?」
有名兵卒,快速跑近,報道:「有人掉進曲江了,正在打撈。」
「什麼人?」
「是個女人,好像是……」兵卒猶豫了一下,才說:「今天在山上發瘋的那個女人。」
蘇良和趙儀一起跳了起來。
「是侍月。」
「她不是被打暈了,而且還有人看守她嗎?」
沒有人回答,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身份高貴的楚韻如身上,一個小小侍女,能分到幾分關心。而醒過來的侍月,傷心欲絕的侍月,不怎麼會武功,但輕功很好的侍月,要偷偷潛出去,並不是不可能的事。
「侍月怎麼了?」帳中又衝出一個人。
這神色憔悴,臉色蒼白,眼中還有淚水盈盈未拭的女子,正是凝香。
她一個小小侍女,不能發瘋,不准失態,就連放聲痛哭也不被允許,因為那會驚擾了,她正在服侍的尊貴的皇后娘娘。
她只能咬牙忍著心中苦澀悲痛,守在楚韻如床前,無聲地落淚。直到聽到帳外蘇良和趙儀的大叫,一時情急,什麼也顧不得地衝了出來。
蕭逸臉色微沉:「你忘了你的本份,還不去守著夫人。」
凝香對著蕭逸重重跪了下去:「王爺,奴婢守在夫人身旁,也幫不上忙,是奴婢失職,但是侍月出了事,求王爺救救她吧!」
蘇良也急著說:「是啊!她可能只是想去打撈公子的……」
他聲音一澀:「人頭,才失足的,王爺,你快叫人打撈她。」
其實不等蕭逸吩咐,齊雲龍早已走開和一些正在靠近的軍士說話,然後神色黯淡,對蕭逸搖搖頭:「王爺,今天夜風很疾,水流也急,侍月掉下水,並沒有掙扎呼救。有士兵遞長竹竿給她,她也不接。等到士兵發現不對,想跳下水時,她已經被捲走了。」
趙儀和蘇良沒等聽完,已經跳起來,向河邊跑。
凝香知道自己有照料楚韻如的責任,不敢輕離,只是對著蕭逸磕頭:「王爺,求你,救救她吧!」
蕭逸搖搖頭,略有無奈:「凝香,我救不了她。」
「不,不,侍月學過功夫,她會閉氣吐納,她不一定死的,現在還來得及,還可以救她,請王爺令全軍搜索她,求求王爺,念在她服侍公子,盡心盡力……」
「凝香,你還不明白,她不是落水傷身而死,而是心碎傷情而死。我救得了傷身之人,又如何救傷情之人?」
凝香本來還在磕頭哀求,聞得此言,想起一直以來,侍月對容若暗藏的情懷,不覺全身一僵,終於伏地大哭。
明若離從黑暗中閃身出來,對蕭逸點點頭。
蕭逸淡淡留下一句:「繼續打撈,除人頭外,也要找到侍月。」
然後,蕭逸徐步踱入自己的主帳。帳中早跪了兩三個人,一個面白無鬚的中年人、一個溫婉的老婦,還有一個年少的女子。
蕭逸在主位坐下,慢慢問:「在宮裡跟我出京的人裡面,你們三個都服侍過皇上?」
面白無鬚的太監道:「奴才曾經在皇上身邊當值。」
老婦顫身說:「皇上,奴婢曾做過皇上的乳娘。」
小宮女顫做一團:「奴婢曾蒙皇上寵幸過。」
她聲音抖得不成調,明顯是想起,當年被暴君蹂躪時的苦難。
「這麼說,你們都知道皇上身體有何特徵了。」
「奴才知道。」
「奴婢見過。」
「奴婢也有一點印象。」
蕭逸眼中異色閃動,一字一頓地問:「那麼,剛才看的那具屍體,與皇上的身體可有相同之處?」
「那屍體左腳上有一處傷痕,奴才記得,皇上十二歲時,在宮中騎馬,從馬上跌下來,正是這裡受了傷。」
「你能確定?」
「奴才能確定。當時跟隨皇上的太監、侍衛全部被處死,其中就有奴才的親哥哥,奴才到死都記得那個傷疤。」
老婦道:「奴婢是皇上的乳母,皇上後背有一塊青記,那屍體身上,也有。」
蕭逸閉了閉眼,然後睜開,看向小宮女:「你呢?」
小宮女抖做一團:「奴婢記得皇上胸口有一顆黑痣,那屍體身上也一樣,位置大小,都一模一樣。」
蕭逸無聲地一歎,揮了揮手,三個人趴在地上,磕完了頭,這才退了出去。
明若離慢慢走近,低聲說:「王爺,看來屍體並沒有花樣。」
「一切先等人頭打撈上來再說。」
「是……」
明若離沉默了一陣,終於忍不住低聲問:「此事,可能公開?」
「公開?楚王拋下國家,悄悄私游,京中的楚王只是替身?楚王在楚國大軍面前,在我蕭逸面前,被秦國人殺了?」
明若離一凜,垂首道:「屬下失言。」
蕭逸閉上眼,往後靠去:「楚國一切正常,皇上仍在京中,每月大朝,會見朝臣,每逢大典,照常出席。為防秦人狼子野心,楚國,必須加強軍備,邊境加防,以後,適當的時候,可以找到合適的理由和秦國開戰。」
明若離咬咬牙:「太后那邊……」
蕭逸神色微微一動,卻不說話。
「太后那邊,怎麼說?事隔千里,太后會不會有所誤會,王爺……」
「你以為鳳儀只是深宮之中無助女流嗎?我有多少眼線,她也有多少眼線,不用我去說,這裡的一切情形,此刻怕早已飛鴿傳書到她手上了。對她,我若真有半點偽飾之詞,徒然令人恥笑。」蕭逸冷哂一聲:「鳳儀是什麼人,豈是秦人可以輕易離間的,如今的秦王倒必須承受這樣一個女人失子的憤怒了。」
「既然此事不可張揚,那是否要封鎖消息?軍士們只知道公子是京城的貴人,不知身份,其他一些知道真相的,是不是需要……而且剛才那三個太監、宮女,身份卑微,無足輕重,是否要……」
蕭逸不置可否,只信手端起案上的茶,喝了一口。
明若離知道進退,再不說話,低頭向外退去。
他退到帳門處,卻聽得蕭逸一聲悠悠歎息:「不知道為什麼,我忽然間不願做,容若如果在,就一定會反對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