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濟州城最繁華的前門大街上,出現了一樁奇景。
一整條街的牆壁都被人貼滿了紙,紙上密密麻麻寫著字,仔細一看,竟是整本的天琴手秘笈。
初時大家還以為有人惡作劇,不以為意,可是仔細一看,立知不凡。
真正的行家高手,在武功上的造詣到了一定的程度,不管什麼秘笈招術,大多一點就通,一遍看下來,就可以確定真假。
既肯定了這是真本,絕非偽作,如此絕學在前,豈有錯過的道理。更何況還有明若離誘人的許諾在前,反正明若離也沒規定天琴手一定要捧著他扔出來的那本書練出來才算數。
於是,整條街擠滿了佩刀掛劍的武人。對著牆壁唸唸有詞者有之,搖頭晃腦者有之,比手劃腳者有之,運氣作勢者有之。自然擠前者有之,踮腳者有之,上竄下跳者有之,更有齊刷刷一排人,用平時拿慣刀劍的手,握著紙筆,埋頭猛記,寫得滿身大汗,比之平時練功打架還要辛苦。
不過因為大家心思全在天琴手的秘笈上,難得聚了這麼多來自五湖四海的江湖人,其中有不少還有宿仇恩怨,竟都全神貫注做自己的事,半點爭執,一絲干戈也沒有。
日月堂的人見此大變,不免手足無措。
本來一本秘笈扔到外頭,自然不免外傳,只是任誰也想不到,有人會把整本秘笈完完整整抄在牆上供天下人看。
江湖人素來習慣傻乎乎捧著一小本書當寶貝,殺來砍去,死傷無數,就是腦袋不開竅,想不到拷貝、放大、公之於眾,這些簡單直接的方法,所以乍見這一變化,日月堂竟沒有及時在第一時間做出反應。
等到第二天,日月堂才終於開始行動。
有人擠在人群中往前行,或碰著了人的肩,或撞到了人的背,幾下爭吵,然後就變成拳打腳踢,接著是刀光劍影,很快,風暴就掃過每一個人,大家打成一團。等官兵趕到,好不容易控制住場面後,大家才發現,寫滿字貼在牆上的紙早已又破又爛,在混戰中,淪為犧牲品。
那些抄完全本的人各自找地方修練去,沒抄完的人急得團團轉,自然有人追著抄完的人喊打喊殺,要偷要搶。
可惜,這樣的混亂,也只持續了一夜。第二天,濟州府衙前就擺了長長的攤子,知府大人親自坐鎮,販賣天琴手秘笈的手抄本。一百兩銀子一本,價格雖貴,生意竟好得驚人,買書的隊伍從府衙一直排到城門。又有近千名官兵沿路警備,就算有人想要弄些亂子出來,也不敢妄為。
到了第三天,市面上就有大批還散發著墨香的印刷書稿販賣。所有書商,幾乎人手一大堆。
一開始價錢叫得還算高,十兩銀子,可是因為書太多,賣的人更多,叫賣的價格漸漸降了下去。
「瞧一瞧,看一看,天琴手秘笈一本,只要五兩,物美價廉,走過路過,不要錯過。」
「灑血大拍賣啦!天琴手秘笈,四兩一本。」
「各位英雄,各位大俠,為了大家的前程,大家的未來,請光顧小號──識遠書齋,小店適逢十年大慶,賤價酬賓,天琴手秘笈,三兩銀子一本。」
「清倉大拍賣,天琴手秘笈,絕對正貨,如假包換,一兩銀子一本。」
「天琴手秘笈,全城最低價,一兩銀子一本,買一送一,另贈《慾海花》一本,火辣艷麗,無邊風流,切莫錯過。」
就這樣一直叫下去,到第五天,天琴手秘笈價格已經跌到十文一本,買一送二了。
至此,武林中神秘莫測,高不可攀的蓋世神功,已經賤如腳底之泥,滿城百姓,人手一份,還有什麼人肯為它去打生打死,流血流汗。
第七天一大早,前門大街已是熱鬧非凡,各處攤販叫賣不止。
城南燒餅張的鋪子前三張桌子坐了個八成滿,攤位前還站著一幫要買了燒餅帶走吃的客人,忙得燒餅張滿頭大汗,雙手半刻也不曾閒。
燒餅的香氣遠遠傳出去,誘得路人也食指大動,不由駐足。
一個身子圓圓,臉兒圓圓,笑起來眼睛圓圓,嘴圓圓的中年人本來在長街上信步閒走,聞到這燒餅香氣,忽然一轉彎,往燒餅鋪走了過來。
一個高大矯健的青年緊跟在他身旁:「主人想吃燒餅,屬下去買來。」
「不用,不用,我也好久沒在路邊攤吃過東西了,就回味一下過去闖世界時的艱辛吧!」明若離摸著肚子,笑得似個慈祥的彌勒佛,邁著短短的雙腿,來到有些擠的桌子前,往下一坐,本來稍嫌擠的一張桌子,即刻一點空餘位子也沒有了。
跟著他同行的年輕人來到燒餅鋪前,高喊:「拿五個燒餅。」
「小子,有個先來後到行嗎?我這還沒拿呢!你嘮叨什麼?」站在他前面的客人不滿地念叨一句。
燒餅張陪笑說:「客官別急,人人有份。」說著手快腳快地把剛做好的燒餅從鍋裡取出來。
「我要帶走,給我拿個東西包著。」
「好咧。」燒餅張拖長了聲音一聲叫,動作乾淨俐落地把案板旁一本已撕得七零八落的書撕下兩頁,包了三個燒餅,客客氣氣送過去。
後面排隊的年輕人眼尖,脫口就叫:「你用天琴手秘笈包燒餅?」
「什麼秘笈不秘笈,不就是多得賣都賣不動的書嗎?我隔壁賣書的趙老頭,一屋子都是,逢人就送,送了我十幾本呢!也不錯,夠我包個十來天燒餅了。」
燒餅張樂呵呵用盤子裝了五個燒餅遞給年輕人,還非常關心地問:「客官,你臉色不好,莫不是有些不舒服。我鄰居王瞎子很有些神通,能制符水治病,最是靈驗不過,要不要我給你介紹一下?」
年輕人大力把燒餅接過去,扭頭走到明若離身邊,臉色已由慘綠變做鐵青。
明若離從碗裡取過一塊燒餅,慢悠悠送進嘴裡,徐徐嚼兩嚼:「不錯,味道挺好。」
年輕人憤然道:「主人。」
明若離悠然道:「稍安勿躁。」
年輕人不能發作,只得用力把碗往桌上一放,也許是因為用的力太大,整個桌子竟晃了一晃,好幾個人放在桌上的碗竟翻轉過來,燒餅掉了出來。
同桌的人大多站了起來,一人高喊:「老張頭,你搞什麼鬼,跟你說過多少次,這斷腿的桌子快修好,你就是不聽,三隻腳長,一隻腳短,動不動搖來搖去,誰吃得了東西?」
老張拿起一本天琴手秘笈笑嘻嘻跑出來:「沒事,老哥幾個,沒事,我這就弄好。」說著蹲下來,把好好一本書,塞在其中一個桌子腳下,接著站起來按了按桌子,又笑道:「小事一樁,看,這不就沒事了嗎?」
年輕人眼露凶芒,猛一抬手,手還沒放下,就被明若離舉臂一格,救回了老張頭一命。
「主人!」
明若離拿起第二塊燒餅:「來,吃餅,吃餅。」
年輕人面露憤憤之色,奈何明若離渾若無事,一邊吃著餅,一邊看著街,一邊還閒閒說笑。
前門大街越來越熱鬧,做買賣的人也越來越多。
有一個二十來歲書店夥計打扮的人,正好在燒餅鋪附近,來回兜售。
「火辣香艷,風流奇情,夜御九女,花樣百出,《慾海花》最新上市,十文一本,附贈四本天琴手秘笈,各位識貨的,千萬不要錯過啊!」
「這位大哥,我看你身強力壯,精神過人,這本《慾海花》正好適合你。」
「走開走開,滿世界賣這書,我早就買過了。」
「這位大爺,小人看你天庭飽滿,地閣方圓,正是有福之相,現在又逢桃花運起,不如買一本《慾海花》,順便還有四本天琴手秘笈附贈,學了之後,強身健體,有益風月啊!」
「去去去,大爺我是走桃花運,用不著你這什麼狗屁秘笈,照樣情場順暢。」
可憐的夥計,賣來賣去,竟是連停步光顧一下的人都沒有,只能站在街心歎氣。
坐在燒餅鋪裡的一個人,揚了揚手,操著北方口音喊:「過來,把那書給我瞧瞧。」
夥計緊趕慢趕地進來,恭敬地把一本書遞過去:「一看就知道大爺是從大地方來的人,果然識貨。」
「我是北方人,到濟州來做生意的,今天剛到,濟州真是個有趣的地方,不但燒餅好吃,地方熱鬧,連賣書也與別處不同。」北方客商把書一翻,滿意地點點頭:「好,這書不錯,這麼有意思的書,在我家鄉可不能這麼光明正大地買賣。」
他把書往桌上一拍:「行,我買了,對了,那個附贈的什麼秘笈也給我拿來,既是和《慾海花》配著賣的,想必是練調情手法或金槍不倒神功的秘笈吧!」
四周其他食客,一片哄笑。
站在明若離身旁的年輕人卻雙眼冒火,猛得向前踏出三步。
明若離圓圓的臉上,一直保持著的笑也有些燦爛不下去了,正要開口叫住他,忽聽得燒餅張跳出案台,衝著對面一人大叫:「老李,老李,幫我看著鋪子,我上趟茅房。」
他往外跑出幾步,又扭頭轉回來,衝到案台處,伸手在天琴手秘笈上撕下三張紙,這才又急匆匆地跑走了。
明若離把手裡吃了一半的燒餅往桌上一扔,再沒有絲毫食慾。
那個年輕人僵站在店中間,既想去劈了那北方客商,又想追出去宰了燒餅張,一時反倒僵站在原處,沒了動作。
明若離慢慢地說:「松風,別站著了,我們走吧!」
年輕的松風一聲不吭到了明若離身邊,悶悶地問:「去哪裡?」
明若離慢慢抬頭,笑了一笑,圓圓的臉,圓圓的眼,笑起來,卻有一種凌厲至極的鋒芒逼人而來:「去拜訪當初誇口三日平亂的容公子。」
他站起來,拂拂衣袍,負起雙手,漫步向前。
松風不甘心地回頭看看燒餅鋪,一跺腳,跟了過去。
十步之後,身後忽傳來砰然大響,明若離頭也沒回地往前走。松風卻應聲回頭,發現剛才明若離坐的凳子,居然化為碎片,而明若離用過的那張桌子,已是四分五裂。
松風怔了一怔,再回頭時,見明若離已經遠去,忙快步追了上去。
燒餅鋪的人被這一突變嚇壞,紛紛擠過來看,卻見桌散椅碎,而剛才椅子前的地上,多了兩個深深印進青石地面的腳印。
眾人無不駭異,面面相望。
樓閣玲瓏,遊廊回轉,柳絲依依,碧水池塘。
好花好樹好景致,好水好亭好游魚。
奈何花園的主人意興闌珊,枉廢了如此美景。
容若背倚山石,閒坐在池塘邊,腳下無數游魚來來去去,身邊紅花綠草,清新悅目,他的眼神卻只茫茫然望著遠方,一動也不動。
性德站在距他十步遠處,靜靜凝望他,卻一直不靠近。
一雙纖手遞過一碗清香四溢的蓮子湯:「今天一早,公子就不吃東西,你也跟著不吃,再這樣下去,就算你武功好,身體也撐不住的。」
纖手奉香湯,軟語問饑寒,如此美人,如此風光,性德卻是連眼角也不往身旁的蘇意娘掃一下。
蘇意娘臉上本來帶著溫柔關切的笑容,卻得不到半點回應,漸漸黯然垂首,長長一歎。美人傷愁,叫人銷魂斷腸。
便是連隔著老遠望過來的蘇良和趙儀,臉上都露出同情不忍,憤憤不平之色。
凝香和侍月也隔著池水迴廊,遙遙相望,不時低聲交談兩句,神色惻然。
其他園子裡的下人,平時也見多了這種情景,私下早自議論紛紛。
真真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別多。那樣一個美人兒,不跟著主子轉,心思全放在侍衛身上,偏那艷福齊天的侍衛,竟是偏不把這絕世美人放在眼角,這樣不知惜福,實在看得別的男人心火上升,鬱悶萬分。
蘇意娘本人除了黯然一歎,卻絕無其他不滿之詞,略一猶豫,走向容若,低聲道:「公子,你先吃點東西吧!如今濟州城的紛亂已經平息了,陸大人傾盡官府之力在找人,謝老先生那邊,也動用了一切人力,想必不久就會有消息了,公子餓壞了身子,將來夫人回來見了,豈不傷心。」
容若略略抬頭,看看她手中的碗,有些無力地笑一笑:「是不是性德不領你的情,就給我了。」
蘇意娘臉上飛紅,急道:「公子……」
「別著急,我沒生你的氣。」容若隨手撿起一粒小石子,扔進池塘,看著一道道漣漪泛起來,輕輕地說:「以前閒了沒事,就愛拉了韻如來釣魚,魚釣得多,就說韻如太漂亮,魚兒貪看美人,一個個搶著往她鉤上撞;魚要釣得少了,我就說她美得沉魚落雁,魚兒見了她羞慚,沉在水底不肯出來了。」
蘇意娘心中酸楚難過,略有些哽咽地喊:「公子!」
容若眼神茫然,望著前方,聲音很平靜:「知道嗎,我的願望很簡單,很微薄。只要找一處好山好水的好地方,安一個不必太大太華麗,卻舒適溫馨的家,和我心愛的人在一起,不憂衣食,不愁生計,不管國事,不問春秋。成日裡只管吃飽睡足,享受人生。不高興的時候,可以借酒澆愁,可以賦詩高歌,可以感懷涕泣,可以對月酣舞,高興的時候呢!就去騎馬打獵,划拳賭錢,就是看看書,下下棋,釣釣魚,甚至什麼也不做,只坐著發呆也是好的。若得閒呢!就出去行行德,積積善,修修橋,鋪鋪路,交些天南地北的好朋友,聽些天風海雨的奇聞逸事。悠閒從容,不追名不逐利,了此一生。這個願望,對我來說,要實現很難,太多太多的人仇視我,太多太多的人懷疑我,我努力讓所有人開心,我努力讓別人相信我的真心。雖然很難很辛苦,終究還是一步步過來了,就在我以為,我的願望最終可以實現時……」
他輕輕抬手,做了個捏的姿勢,聲音平靜而漠然:「我不知道是命運的大手,還是什麼人的暗中力量,只要這樣輕輕一捏一碰,所有的東西全部毀掉,我的白日夢就這樣輕易化成碎片。」
他越是平靜,越讓旁觀者感到悲涼,蘇意娘微微側首,抬左手拭了拭眼角,還要再開口勸慰,卻見遠處的侍月分花拂柳,渡石過橋地來到近前,低聲道:「公子,日月堂明若離在外遞帖子求見。」
「不見。」
蘇意娘眉頭微皺:「公子,明若離在濟州大有勢力,這次公子把天琴手的秘笈刻版印刷,弄得滿城都是,已大大駁了他的面子,若再閉門不見,只怕……」
「怕他什麼?」容若冷冷道:「我沒把他另兩項絕學的秘笈也一起刻版印出來,已經算給他留餘地了,我如今只想找到韻如,沒功夫也沒時間理會他這種動輒惹起腥風血雨的人。」
「此人權大勢大,手段又多,只怕公子不見,他也未必肯走。」
「那就讓他在前門慢慢等吧!」容若站起來:「我在家本來已經坐不住了,我要出去找韻如,先從後門走吧!」
蘇意娘情急叫了出來:「公子,濟州人人都知道日月堂是殺人組織,有無數殺人於無形的辦法。」
容若冷笑一聲,用手一指性德:「要殺我,看這沒心沒肺的傢伙同不同意。」
他一邊說一邊大步往後門處走去,性德一聲不出地跟隨著。
蘇意娘眉頭深皺,面有憂色。
侍月在旁安慰:「蘇姑娘,你放心,我們公子身份非同尋常,蕭性德的武功更是驚世駭俗,有他在,公子不會有事的。」
蘇意娘長歎不語,只眼睜睜看著容若與性德的身影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