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若醉了。
最近他特別容易醉,宴席流水,流水宴席,紫金盃,蘭陵酒,美人香,男兒怎能不醉倒?
但他醉的原因,卻不是為此。
不因美酒,不為佳宴,甚至不為眼前那只為他而做的一場傾世之舞。
他只是飲酒,不斷飲酒,酒到杯乾。
醉意漸濃,幾乎已經看不清那一曲舞罷,坐在身旁勸酒的絕世美女了。
耳旁趙遠端的聲音也朦朧得像在另一個世界:「上次聽醒思說起,蘇姑娘對容公子另眼相看,原來容公子對蘇姑娘也是這般喜愛,有蘇姑娘在,公子竟喝得這般痛快,看來這件事,咱們沒做錯,這份禮物,想來容公子是一定喜愛的。」
容若醉眼斜睨:「趙兄,有什麼好禮物啊?」
姚誠天在旁笑著遞過一張紙:「你看。」
容若的眼睛哪裡看得清紙上的字,吃吃笑著:「這是什麼東西?」
「是蘇姑娘的身契,自今日起,她脫籍從良,一身一心,都屬你容公子了。」
容若本來正要往嘴裡送的一杯酒忽的一頓,他低頭,看看那張身契,儘管看不清紙上的字,扭頭再看看坐在一旁的蘇意娘,儘管她美麗的容顏已然模糊。
清眸倦眼,一舞絕世,世傳無人將她當成娼妓來品評,到最後,也不過是旁人當著她的面,將她的身契遞來送去。
因為喝了太多的酒,容若的聲音有些不清晰:「這就是你們的禮物?」
「是啊!還是我們問過醒思,才知道容公子你得蘇姑娘青眼,在徵得了蘇姑娘的同意和陸大人首肯之後,方才為她脫籍了。」
「可是……」容若忽然一口喝盡了杯中酒,然後一陣猛烈地咳嗽,最後才抬起頭來,看不清事物的眼睛緊盯著蘇意娘:「可是……」
「容公子不必把些許花費放在心上。」謝醒思在旁邊微笑。
固然要為蘇意娘贖身脫籍,所花的銀子會把普通人活活嚇死,但以在場三人的財力而論,倒也算不得什麼太大的事。
誰知容若說的根本不是這麼回事。
他望著蘇意娘,身子有些晃,聲音有些啞:「可是,她是個人啊!」
謝醒思一怔,趙遠端和姚誠天莫名其妙地互望一眼。
蘇意娘卻忽的抬頭,從宴席開始時就掛在臉上的淡淡笑容忽然消失了。
容若伸出手,似乎想要拉住蘇意娘說些什麼,可是一個沒坐穩,整個身子都趴了過去。
蘇意娘竟不閃避,伸手扶住他,這一來,兩個人的身子緊靠在一起,倒似彼此相擁一般。
趙遠端哈哈一笑,姚誠天站起身來,一起對謝醒思做個眼色,然後笑道:「容公子,你慢慢喝,我們先走了。」
謝醒思也笑了,對一直陪著容若,坐在旁邊,卻一語不發,既不喝酒也不吃菜的性德說:「你也出來吧!」
性德沒有動,望向容若。
容若醉得暈頭轉向,掙扎著要從蘇意娘身上起來,卻力不從心,蘇意娘一直半扶半抱著他。
謝醒思低笑:「這個時候,你還坐在這裡做什麼?」
性德沉默了一會兒,終於站了起來,跟謝醒思等人一起出去,步下樓梯,進了畫舫的客艙,早有丫鬟過來奉茶服侍。
趙遠端笑道:「長夜漫漫,容公子正好銷魂,咱們也就不要再在這守著了,先回去吧!」
姚誠天也點點頭。
謝醒思低聲吩咐一句,早有僕人到畫舫船頭高聲呼喊,他們自己的畫舫立刻靠近了過來。
只有性德沒動,他是必要等到容若出來才能走的。
三人對他告辭,回了自己的畫舫。
謝醒思吩咐開船回去,趙遠端和姚誠天站在船頭指指點點,漫聲談論。
「這個姓容的真好艷福,不知道蘇意娘看中他哪一點,這些年來,多少達官貴、一方富豪,量珠聘美,蘇意娘都不肯理會,卻肯為他從良了。」
「聽說蘇意娘畫舫裡有一間閨房,佈置極是雅致,必要她稱心如意的男子才能進得去,今天晚上,容若在那裡過一夜,就算死,也銷魂了。」
謝醒思笑著也站到船頭來:「我也是見蘇姑娘上次對他特別青眼,所以才動了成全他們的心思,可歎蘇姑娘這樣的人才,淪落於風塵之中,早點尋著屬意之人,也好有個歸宿。」
趙遠端哈哈笑了起來:「醒思,我怎麼聽人說,你對那位容夫人極是敬慕,所以才又帶著容公子遊湖訪美,又忙著說合蘇意娘,他們夫妻若起了爭端,你豈不是……」
謝醒思滿面通紅:「趙叔叔別開玩笑,這種話怎麼好胡說的。蘇意娘雖美名傳天下,畢竟只屬風塵,贈送個舞妓給朋友,有什麼關係,更不至於影響到正室夫人。」
趙遠端和姚誠天全笑著點頭。
他們都是濟州富豪,家裡金子銀子堆成山,有錢有權的人互贈美人名姬,實在稀鬆平常。
姬妾再美,又怎麼能和正室夫人的地位相比,這種事大家都司空見慣,不但男人當成必要的應酬手段,就是女子,也早看多見多,視做平常了。
所以,三個人誰也不覺得這件事對於那位容夫人會有什麼害,更談不上什麼愧疚之心,一起在夜風之中,江月之上大笑。
謝醒思笑到高揚處,就似喉嚨被人砍了一刀似的,啞了聲息,臉色大變,手指蘇意娘的畫舫,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同一時間趙遠端和姚誠天也看到一葉小舟上一個纖巧的人影,一掠上了畫舫,動作輕盈得不帶半點聲息,優美得不似人類。
「那是誰?」
謝醒思張口結舌:「容夫人。」
「容夫人?」
「原來她不但美若天仙,還有這麼好的武功。女人功夫好了,脾氣只怕就不好了。」
「丈夫青樓尋歡,妻子殺上門來,這種戲碼倒也常見,看來容若這回可真的要牡丹花下死了。」
謝醒思跺足叫道:「不行,我要去……」
趙遠端和姚誠天一人一隻手把他拉進了船艙:「夫妻打架,我們去湊什麼熱鬧,告訴她,是你把美女送給她丈夫的,讓她好宰了你不成?」
趙遠端大力訓斥,姚誠天高聲吩咐:「快些劃,咱們早早兒回去。」
眼看著畫舫順水而去,離著蘇意娘的畫舫越來越遠,謝醒思急得團團亂轉,搓手跺足。
趙遠端與姚誠天好整以暇坐在一旁看,只用眼神傳遞著不能為人知的對話。
「老謝精得似只千年狐狸轉世,怎麼孫子笨成這樣?」
「綺羅叢中,黃金堆裡長大的公子哥,還能怎麼樣?幸好他那精明的爹三年前死了,老謝後繼無人,也才有了旁人的機會。」
「不管這容若是什麼人,多大的來頭,只要把這水攪得越來越渾,才越有意思啊!」
楚韻如一登畫舫,即時衝進客艙裡去。艙中的丫鬟齊齊一驚,還不及發聲詢問,只覺那人影如風掠近,接著身子一麻,已是東倒西歪,倒了一地。
楚韻如這才站定,問性德:「容若呢!他在哪?」
性德一聲不出,往後一指。
楚韻如毫不停留地推門進去,只見滿室殘餚,卻沒有人影。四週一看,這才發現,這房間後面還有一個小門,走過去,正要推門,卻聽到門內有人呼喚。
「韻如,韻如,你不要走……」
楚韻如的手一僵,再也動彈不得。
房間裡,蘇意娘剛把容若扶到床上,就被容若酒醉的順手一拉,拉得直倒進他懷中。
「公子,是我。」
容若閉了閉眼,又努力睜大,晃晃腦袋,有些清醒,有些糊塗:「對了,是你……蘇姑娘……這是哪裡,你,剛才……他們好像說,要把你,送給我?」
容若忽然大笑了起來:「送給我,他們總是這樣,有錢也好,有勢也罷,就可以把人當東西來送。所有的一切,都是他們的棋子,都是他們的傀儡,為什麼?」
他吃吃的笑,眼睛睜得很大,卻似乎什麼也看不見:「凝香是這樣,侍月是這樣,韻如那麼好……」他不知被什麼嗆住了,又一陣猛咳,好半天才斷斷續續地說:「為什麼也是這樣?」
他一邊說,一邊咳,一邊笑。
蘇意娘從來不知道,有人可以笑得這樣淒涼,有人的聲音裡,可以有這麼多說不盡的痛和傷。
門外的楚韻如用手掩著口,強忍住一聲到了嘴邊的低低驚呼,卻又阻不住眸中的熱流激湧。
「韻如,為什麼會是韻如?我……我知道……你們不得已,你們……有難處,可是,你是韻如……你不是凝香……不是侍月,你是……韻如……」容若的聲音說不清是哭是笑:「別人都可以疑我忌我不信我,你不可以……別人可以監視我,背叛我,你不可以,你明白嗎……韻如,你不是別的人。」
蘇意娘努力地伸手要安撫這醉酒的男子,低下頭想要勸慰他,卻叫他一用力,抱了個滿懷。
「韻如,我不是聖人,我不是,我也是平常人,我也會傷心,你知道嗎?我不可能永遠都只為別人著想,再熱的心,涼的次數多了,也就冷了。韻如,那天晚上,我看到一切,第一個想法是逃跑,而不是責問。三哥罵我不是男人,我……我……真的不是男人。我不想傷你,不想恨你,可是我的心……好痛……我不想追問你都說過什麼……我不想問你為什麼?我不想看到你的眼淚,可是……我的心真的好痛……我以為裝成什麼事都沒有發生就好……我以為可以粉飾太平,可是……真的什麼都不同了,我知道,你也知道……韻如,我會失去你嗎?」
蘇意娘在容若懷中,想要掙扎起身,卻聽他迷迷糊糊,一句句地說,其中傷痛情深,動人衷腸,一時竟有些癡了,反忘了自己在一個男子懷抱之中,不得自由。
容若朦朦朧朧地看著蘇意娘,低喃著一個似已刻進靈魂深處,此時叫來,卻呢喃不清的名字,有些慢,卻並不遲疑地吻下去。
蘇意娘不知是失神了,還是為了什麼其他原因,竟然沒有躲開。
就在二人雙唇將觸未觸時,房門忽然被推開了。
蘇意娘大驚回頭,見楚韻如滿面淚痕,站在門前,驚得再也顧不了容若,猛然掙脫站了起來。
容若醉得頭腦昏沉,還只會伸手去拉她:「韻如,你別走……」
楚韻如站在房門處淚落不止,情形極似一個普通女子抓住丈夫在青樓風流。
蘇意娘明顯也誤會了,哪裡還顧得容若酒醉傷情,急忙上前三步,盈盈拜倒:「夫人……」
她如今既然是容若的人,自然不敢不對楚韻如行主僕之禮,若真是得罪了正室夫人,以後的苦頭豈能少得了?
原以為楚韻如必會大發脾氣,誰知她連眼角也沒看她一下,只低聲說:「出去,若不叫你,不許進來。」
蘇意娘怔了怔,卻什麼也沒有說,垂首退出了房間,一回手,又將房門給關了起來。
容若掙扎著從床上起來,搖搖晃晃向前走,伸出手呼喚:「韻如,別走……」
楚韻如心中一酸,上前握住他的手:「容若,我不會走。」
掌心的溫柔讓酒醉的容若沒來由一陣難過,伸臂抱住她:「韻如,求求你,不要離開我,不要背叛我,我好害怕,韻如,我很喜歡你,真的很喜歡你,請你不要離開我。」
淚水從楚韻如臉上滑過來,直至今日,她才知道,在他心中,原來她如此之重,她才知道,她叛他負他,傷他如此之深。且不問她背叛了他什麼,偷偷對楚家說過些什麼,只單論她叛他的事實,已令他不能承受。
「對不起,容若,我不會離開你,永遠都不會,以前,為什麼你從來都不說呢?你只是喜歡胡鬧,總是說些無關緊要的閒話,這些真心話,你不對我說,我怎麼會知道。」楚韻如不顧一切地抱緊他,任淚水落在他的衣上,發上,頰上:「我答應你,我永遠不會離開你,從今以後,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讓我負你叛你,背棄你。」
這句話,她用整個生命,整個靈魂說出來,如此全心全意,全身全情,此時此刻,她真的以為她可以做到,她真的以為,縱然山無稜,天地絕,這個誓言,卻絕不會變。
容若醉得已聽不清她的真心,只是朦朧間見她滿面淚痕,喃喃地說:「別哭……」他有些情不自禁地吻下去,吻去她臉上的晶瑩。
他一遍遍地說:「別哭!」
這樣簡單的話,因為其中的溫柔,卻叫楚韻如的淚水怎麼也止不住。
她的身體有些顫抖,卻沒有迴避容若的親吻,反而更緊地抱著他,似要將兩個身體融做一體。
一會兒之後,她開始仰頭回吻容若,動作生澀而認真。
我不會離開你,永遠都不會。
讓我來向你證明,我待你之心,一如你待我。
容若,不論曾有過什麼錯誤,不管我怎樣傷過你,今天,請容我彌補好不好?
這樣緊擁的雙臂,似要將這一身一心,永生永世的托付於那男子溫暖的身軀。這樣熾熱的淚痕,讓容若在沉沉迷醉中,也不禁用力回抱她,一次次低頭,吻在她的臉上,額上,睫上,喃喃地喊:「不要哭。」
不知道,是酒醉的他沒有站穩,還是落淚的她,把全身的重量都加在他的身上,兩個身影緊緊相連地倒下,錦帳珠榻,蝶被鴛枕,緊擁到似是永不肯再分離的人,呼喚著彼此的名字,似要將對方,就此銘刻入靈魂最深處。
蘇意娘退出房門後,轉身回了大艙,驚見艙中躺了一地的丫鬟,而性德居然還像沒事人一般坐著喝茶,不由怔了一怔。
性德看她出來,仍然連眼皮都不抬一下,也不問楚韻如進去幹什麼,竟似根本沒有這麼個人一般。
蘇意娘姿容絕世,雖淪落風塵,到底名動濟州,平生不曾被人如此輕慢過,偏偏這個蕭性德,從當日畫舫初遇,眼裡根本就不曾有過她這絕色美人。
越是如此,倒越叫蘇意娘對性德在意了起來,徐步上前問:「這是怎麼回事?」
「被容夫人點了穴,天亮之前是不會醒了。」
「容夫人來了,不知會不會與容公子爭吵起來。」
「她只要不殺了容若,就不關我的事。」
二人一問一答,問的人絞盡腦汁找話題,答的人隨口應對,頭也不抬,竟將這絕色麗人視若草芥一般。
蘇意娘輕歎了一聲:「今後我便是容公子的人了,以後還請你多多照應。」
「下人的事,我也一向不過問的。」
蘇意娘苦苦一笑,美麗的臉容,有一種可以將鐵石之心化為萬丈柔絲的悲楚:「似我這等風塵女子,卑污之身,想來蕭公子也是不屑一顧的,我若癡癡糾纏,反累蕭公子受屈於容公子,意娘何敢再以鄙薄之身,累及公子。」
性德第一次抬頭:「你並不是真心喜歡我,去騙別人我不管,單獨對著我,就不必演戲了。就算你真的喜歡我,死在我面前,我也不會動容,所以無需如此。還有,我是不是在容若面前因你受屈,你也大可不必操心。」
蘇意娘一震:「公子說什麼,我怎麼完全聽不懂。」
性德閉上眼,神色漠然:「我剛才說的,已是不該說的意氣話了,看來我果然……」他沒有再說話。
蘇意娘幾次三番想開口,卻覺這白衣男子,閉目而坐,清冷得不似世間人,有一種說不出的寂寥,悄悄地懾人心魂,叫人開不得口。
二人只是這般一坐一站,相對無言,過了許久許久。
只是燭光漸漸微弱,逐次熄滅,畫舫外的月光無聲地照耀著湖水,水波輕輕地托著畫舫隨水飄流。
直到腳步聲響起,打破這滿艙寧靜。
蘇意娘忙起身,重新取了一根蠟燭點燃,不知是不是因為僅有一根燭光太黯淡,所以燭光掩映下的楚韻如,臉色蒼白得直如死人。
「夫人!」蘇意娘的聲音裡有掩不住的驚訝。
楚韻如目光有些呆滯地望向她,好一陣子才道:「我觀你湖上一舞,絕世傾城,我知你不是普通女子,以後有你留在他身旁,也好!」
那一聲「也好!」竟是無盡的意味深長,蘇意娘聽得心中莫名一凜:「夫人,你……」
楚韻如搖搖頭,止住她未盡的話:「他是個很好很好的人,必會善待你,你盡可放心。」然後往外走去。
性德站了起來:「你去哪?」
楚韻如回首低笑,笑容竟是一片慘然:「真難得,你竟會主動問我,一直以來,我都覺得,除了容若的事,再沒有什麼你會在意。」
「我的確只關心他的生死,其他人包括你都不在我在意的範圍內,我只隨口問,你若不想說,就算了。」
楚韻如低歎一聲:「這樣也好,你既只關心他,便好好保護他吧!他被我點了睡穴,暫時醒不了,就讓他安心睡足這一覺吧!」
她轉頭決然出艙,背影給人一種說不出的淒涼之感。
蘇意娘急步跟出去,卻見她倩影纖纖,立在船頭,夜風吹得她裙裾飄飛,獨立船頭的身影,讓人莫名心酸,只能怔怔呆望著她,只恐這一轉眸間,絕色麗人,便赴水投湖而去。
這樣奇妙的念頭才一浮上心頭,蘇意娘竟真的看見楚韻如張開雙臂,直往湖中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