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若與侍月在外頭說這些私密話時,廳裡楚韻如奉茶待客,言笑也如常。
謝瑤晶幾次三番想要就昨晚的事問個清楚明白,奈何每次要開口,不是袖子被扯,就是腳讓人踩一下,只得悶頭去喝茶。
蕭遙阻止這位口沒遮攔,心無城府的大小姐,眼睛卻一直深深望著楚韻如:「容夫人,昨天容公子離開壽宴極早,可是有什麼事?」
楚韻如婉然笑道:「只是臨時有些不舒服,今天已經大好了,不然你看他怎麼有精神一大早就下廚房。」
聽她的語氣,看她的神情,倒似真的什麼事也不曾發生過一般。
蕭遙的眉峰幾不可察地微微一皺,望向楚韻如的目光帶幾分指責。
楚韻如坦然回視,眼神平靜但堅定。
蕭遙知她心意,再不能強,只得暗自長歎。這對小夫妻到底出了什麼事,竟是連他這樣的至親兄長也不能知道嗎?
蕭遙還待再出語試探,容若已笑嘻嘻走了進來。
楚韻如笑而起立,上前相迎。
容若笑執了她的手,一邊往裡走,一邊低低地說著什麼,兩個人臉上都有明亮的笑容。
謝瑤晶在一旁輕輕歎息,用極低的聲音:「這位容公子雖相貌並非英俊,乍看之下配不上容夫人,但笑起來,卻真的很讓人舒服呢!我看他們很好啊!你昨晚非說他們吵架了,就算吵架了,床頭打架床尾和,我爺爺和奶奶吵了幾十年了,也沒真的生分,你卻放不下心,一大早跑來看,怎麼樣,白操心了吧?」
蕭遙不說話,只靜靜看著那一邊低聲談笑的夫妻。容若是笑得很燦爛,太燦爛了,有些過頭。楚韻如的眼神很溫柔,可是出宮這麼久,早不講究禮法規矩,何至於丈夫一進門,就即刻起身,笑臉迎人來迎接,倒似對著的不是朝夕相依的夫君,而是必要笑臉相迎的客人一般。
蕭遙心中一陣鬱悶,忽的一掌拍在桌上,把兩個低聲說話的夫妻嚇一跳,蕭遙卻已朗笑出聲:「你們兩個這算什麼待客之道,還不把你們的好酒拿出來,讓我痛飲一番。」
謝瑤晶在旁嗔惱:「蕭大哥,你不知道是不是酒蟲轉世,這麼大清早,還惦著喝你的酒。」
蕭遙漫然道:「你這等小丫頭,豈解杯中趣。」又一瞪容若:「你那好酒可別想藏私,還不快拿出來。」
容若和楚韻如都不約而同鬆了口氣,看向蕭遙的眼神已有感激之意。
容若大笑著站到廳口喊:「快來人啊!」
這一喊,還真有人來了,不但人來了,連馬也來了。
看門的阿水,牽著一匹通體雪白,神駿非凡的馬來到大廳外:「老爺。」
容若用殺人的眼神瞪過去,咬牙切齒:「是公子。」
「咦,這不是柳姑娘的月華嗎?」楚韻如好奇地從廳中走出來,仔細地看著這匹難得的寶馬。
「剛才有人把這馬送到門前,讓小人給老……給公子傳個口信,說這是公子得的綵頭,認賭服輸,就交由公子。也不等我通傳,那人就自己走了。」
容若笑道:「寶刀名馬,江湖人無不視若性命,難得柳家老先生這般大方。」
蕭遙在廳口微笑:「人家可不是普通江湖人,有權有勢,財大氣粗得很呢!虧得他這般看得起你。想是昨日壽宴,見陸大人和蘇姑娘對你都另眼相看,謝老也如此重視你。他柳某人能在這濟州混出如此名堂,豈有不心思玲瓏的道理,不管以前你和柳小姐有什麼芥蒂,這匹寶馬,也足以讓你承他的情了。」
楚韻如忍不住走上前,伸手撫摸馬兒,眼中有掩不住的歡喜,卻又搖搖頭:「柳姑娘愛它如性命,我們豈能奪人所愛,還是送回去吧!」
容若笑道:「若是輕飄飄送回去,也顯不出你的大方來,我看那柳姑娘喜愛它得緊,必是捨不得要來尋它的,你就好好招待,說說笑笑,套套交情,你們都是女兒家也好說話,到時候,再做出捨不得卻不得不忍痛割愛的樣子,把馬兒還給她,到那時她承你的情,以前的冤仇,也就煙消雲散了。」
楚韻如笑嗔道:「你的鬼主意就是多,你不要看我喜歡,就故意找借口把馬兒留下,然後再想法子讓柳家承你大大的情,最後心甘情願把馬給我。」
容若一愣,沒想到這暗藏的心思,竟被她一語點明。
楚韻如輕歎道:「我雖喜歡這匹馬,但你能為我有這樣的心思,已是最讓我高興的了,不必再讓別人傷心了,害怕失去珍愛之物的滋味……」她倏得一歎不語。
容若輕輕伸手,卻又在觸到她纖手時遲疑了一下,然後才握住她的手,低聲道:「傻瓜。」
蕭遙站在廳前,看那一男一女在陽光中攜手,美得如詩如畫,可不知為什麼,心裡想的,卻是容若剛才那一瞬間的遲疑。
耳旁傳來謝瑤晶低柔的聲音:「昨天晚上還以為這人是瘋子,今天倒是越看越順眼了。這樣的夫妻也算得上神仙眷侶,不讓你和芸娘姐姐專美於前啊!」
蕭遙沒有說話,只是長長地歎息了一聲。
到底蕭遙還是沒能喝到容若的好酒,因為馬兒才剛安置好,門房處又送來一大堆拜帖,一張張都金光閃閃,紅光耀眼。一瞧名字,竟全都是濟州城有頭有臉的人物──昨日謝家堂前貴客。
想來是昨天見容若受陸道靜和蘇意娘的特別關照,又見謝遠之對他不比尋常,再看他出手如此闊綽,料定不是平凡人。
這些濟州大人物,哪個不是精得流油的人物,自是人人來要攀交情。
人在濟州,這些大人物,還真不能不應酬,容若只得無可奈何地迎客見禮,說些你好我好大家好一類的客氣話。
蕭遙素性疏狂,哪裡有耐心奉陪,即時告辭而去,他既去了,謝瑤晶當然也沒有再留下來的道理。
楚韻如是夫人內眷,既沒有女客要陪,自然也不在廳中應酬那些富豪仕紳,早早避回瀟湘館去了。
容若一天的客陪下來,累得筋疲力盡,也沒多餘的力氣去和楚韻如閒談說笑,在閒雲居倒頭一覺,睡到大天亮。
一連幾天,容若家中,竟是車如流水馬如龍,來客不斷,濟州城的大商人、大財主、大門主、大高手、大才子,居然輪著班的來拜訪。
光禮單就接了一大堆,各色禮物也堆了幾房間。每每讓容若感慨,濟州人是不是全都有錢沒處花,所以見人就死命地送。
這些來往應酬大多與楚韻如無關,只是容若不只大部分時間要陪客人,有時還被這些熱情的客人拉走,去赴這個宴那個約,說是盡盡地主之誼。
容若整天忙得團團轉,再加上謝醒思、蕭遙也時時來領了他四處遊玩,整日就在外頭,花天酒地,吃喝談笑,把濟州城裡的新聞佚事當做笑談。
一會兒談起了謝醒思最近傾心的某位美人,何等傾國傾城,一會兒又聊到不知蘇意娘這等絕色佳人,最終歸於何方,一會兒又細數濟州城中所有名人,看看哪個不曾拜訪過,一會兒又研究最近新出名的人,哪個最值得結交。
偶然說起,前幾天才進入濟州,卻一擲千金,將月影湖所有畫舫都包下來盡情遊玩,比容若還要出風頭的周公子,說得大家都大起興趣,相約找機會必要見一見這位風流人物。
就這樣,在很長的一段時日中,楚韻如與容若相處的時光,竟少得出奇。
這一夜容若被謝醒思外加茶商會長趙遠端,還有鹽商行會的副會長姚誠天聯名請走,深夜未歸。
楚韻如在瀟湘館中,輾轉難眠,也不叫醒凝香,自己隨便披了件衣衫,就推窗遙望。
遠處月影湖中,畫舫裡點點燭火,映著漫天星光,近處花園裡苕亭芰荷,早已不勝韶光,殘香斷梗,卻仍依依有情。
楚韻如觸動衷懷,便取了洞簫,漫步出了瀟湘館、翠竹林,徐徐在園中閒走,迎風緩緩吹奏,一時襟袖清冷,大有淒涼之意。
「好風雅,好情懷,好心境啊!」蕭遠拍著手,從黑暗中踱出來:「皇后就是皇后,果然與旁人不同,孤枕獨眠,遭受冷落,排遣的法子居然這麼特別。」
楚韻如纖手握緊洞簫,努力保持聲音平穩:「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你真以為所有人都是笨蛋,看不出你們夫妻出了事嗎?容若是什麼人,他是當過皇帝的,縱然濟州城這幫地頭蛇在這個小地方有點身份地位,真能放進容若眼中嗎?他要不肯去應酬,又有何難?不過是借這個機會遠離你而已。」蕭遠冷笑:「這幾天你們每天見面在一起的時間不超過半個時辰,見了面,就只會相對著假笑,真以為全天下人都是瞎子,看不出你們皮笑肉不笑?」
楚韻如的臉在月下白得不見血色,蕭遠的話,句句如刀,直刺進心中,傷人的不是話語,而是這話中的事實。
容若的溫柔沒有變,容若的體貼沒有變,容若燦爛的笑顏沒有變,但她的心知道,有些事,變了就是變了。縱然他一切都做得和以前沒有不同,但心卻總可以感覺到有什麼正在漸漸失去。有些事,發生了,不可能真的不介懷,裂痕既已真正存在,又怎麼可能完全抹去。
容若微笑來對她,她也微笑回應,只是雙方都知道,已經不同了。
容若不再每天晚上在瀟湘館外轉著圈歎著氣,不再用盡心機找機會夜夜懷著壞心眼,跑來和她聊有的沒的無聊無趣的東西。
她也不會再拿容若取笑,不會再用容若暗中與凝香、侍月打賭,不會因為他的出醜,他的失誤,肆意嘲笑。
他待她太體貼,她對他太溫柔,彼此都太用心了。
發生了的事,努力當做沒發生,雙方都努力地彌補,小心地迴避,可是卻又疲憊辛苦到極點,不得不藉著一個個貴客的來訪,暫時逃離彼此互鎖的牢籠。
眼看著有什麼珍貴的東西,在一點點地消失,卻又這樣無聲無息,讓人想伸手挽留都做不到,讓人想痛哭哀號都不可能,這樣的傷痛,旁人又怎會明白?卻跑到這明月之下,用這般譏諷的聲音,冷冷戮刺她的心。
楚韻如慘白著臉,卻把腰挺得筆直,不去看蕭遠那期待她崩潰的表情,扭頭便走。
蕭遠在她身後慢悠悠道:「想不想知道,今天你的丈夫在哪裡享艷福?」
楚韻如沒有回頭,沒有停步。
「就在那月影湖中,花魁蘇意娘的畫舫之上。趙遠端、姚誠天,還有謝家孫少爺,濟州最富有的三大勢力聯手宴請所謂的容公子。」蕭遠唇邊帶著冷笑:「也許你不知道,前天趙遠端在蘇意娘的畫舫上與她商談了許久,昨天姚誠天在知府衙門拜見了陸道靜,據說談的全是為蘇意娘贖身脫籍的事。濟州花魁蘇意娘終於也要跳出風塵了,卻不知絲蘿要附哪一株喬木呢?」
楚韻如猛然轉身,明眸中射出劍一般的光芒:「你想說什麼?你想看到什麼?我妒火中燒,我嫉恨攻心,我與他失和,就讓你這麼興奮嗎?我告訴你,無論我與他之前發生了什麼事,我不會負他,我不會害他,他也斷不會有傷我之心。」
蕭遠冷笑連連說:「說得真好聽,時至今日,你還敢說這樣的話?」
「我為什麼不敢?」楚韻如玉面莊然:「我縱犯過錯誤,但從來不曾有過半分害他之意,此心此情,無愧天地。我也相信他,這個世界上,我信他,超過我自己。蕭遠,你不會明白,像你這種人,永遠不明白容若的。你不會明白他心中的想法,你不會明白他所做的事。你只知殺人害人,你怎會懂得把別人的生命幸福,看得重於一切,會是什麼樣的人?你自私自利,眼中只有自己,這一生,你不會為別人犧牲,也永遠不會有人這般真心對待你,肯為你不顧一切。」
她美麗的眼睛裡,有傾天的烈焰在燃燒:「別去碰他,我不管你到底有什麼主意,我不管你是不是皇家血脈,我不管你暗中還有多少勢力,居然在這濟州城可以打探出這麼多事,你若要害他,我必叫你生不如死。」
蕭遠竟被她語氣中一往無回的決心給震住,一時回不得話,只能呆呆望著這個絕色美麗的女子。
她本是深宮弱質,如今卻可以這般執劍保衛她心愛的男人,這一瞬的氣勢,竟似不懼與全世界作戰。
蕭遠氣勢被奪,竟無法開口,只能怔怔望著這美麗的身影遠去,良久,眼中的怨毒,漸漸變做深沉的痛。
我這種人不會懂他?
皇后娘娘,你又怎麼會懂得我這種人?
我不會真心待人,也無人真心待我嗎?
蕭遠臉上浮現嘲諷的譏笑:「至高無上的皇后啊!你又懂得什麼真心呢?」
楚韻如回到瀟湘館,輕手輕腳,取了平常出門的衣物,在不驚醒凝香的情況下一一穿好。
從窗前遙望月影湖中,點點燭光,哪一處燭火,會映出你傷心的眼神?
容若,我不會再錯,我不會再讓一切就這麼悄悄消失。
發生過的事,你我無法當成沒有發生,但我終會竭盡全力,為你彌補,容若,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