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婢是蒔花的宮女,今早捧了御花園新採的花要送到甘泉宮裡去,見宮外跪了四五個宮女,人人都哀聲歎氣。甘泉宮的小絹姐姐說,是皇后一大早就發了脾氣,不肯吃東西,反把幾個勸她進膳的宮女罰跪到外頭。制絹姐姐歎息說,皇后喝令把早膳扔了,十分可惜,其中,還有幾樣是御廚新制的糕餅,又香又甜又好看。奴婢聽著動了心思,就求絹姐姐給我一塊。絹姐姐答應了,拿了一塊糕餅出來送給奴婢。」
宮女怯生生地說著,偷看了性德一眼,然後低聲說:「奴婢就送給了蕭侍衛了。」
這樣的回答很出容若的意料,可是看這宮女害怕的樣子,倒又不像說謊,不由悄悄皺了眉:「皇后不用早膳,還罰宮女跪,為什麼?」
宮女心驚膽戰地說:「奴婢也不清楚,只是聽說,皇后本是楚家的小姐,世閥大族,較諸平常世族的女兒自是高貴嚴厲些。只是最近,她脾氣發得比往日多,奴婢每天送花入皇后宮,常會看到挨過罵的宮女、太監,跪在外頭受罰。」
「知不知道皇后為什麼最近脾氣特別壞?」容若問。
宮女垂下頭,聲音極低微:「奴婢不清楚。」
「你既然那麼喜歡打聽事,你那絹姐姐又那麼喜歡說事,你真的不清楚?」容若冷喝一聲:「欺君之罪,你知道是什麼下場?」
宮女駭然道:「奴婢只聽說,皇后因為被皇上冷落而生氣,自從聽說……」
她頓了頓,直至容若冷哼一聲,才忙道:「自從聽說蕭侍衛到了皇上身邊,皇后更生氣,只說,這種美貌男子,日夜隨侍君王,害得皇上不分男女大倫,最最留不得了。」宮女說到後來,聲帶顫音,跪在地上,只是哭著磕首。
她一個小小宮女,被迫在言語間論及國母的是非,論罪實可至死。
儘管她嚇得魂飛魄散,說出來的話卻也把容若給弄得目瞪口呆,弄了半天,這竟變成了後宮女人爭風吃醋的事件了。
以前看電視,后妃之間的爭鬥殺戮極是陰險凶險,沒想到,他自己也會遇上。他心中一亂,很自然地就扭頭去看性德。
性德神色寧靜,仿似被討論、被嫉恨的根本不是他,但若是細看就可以知道,他眼眸深處的一抹玩味,簡直就是在幸災樂禍,準備坐看這個皇帝怎麼處理了。
性德容儀之美,世間難尋,他日日出現在皇帝身邊,宮中有各種不堪的流言,都是很正常的事。
后妃常年受冷落,忽然看到一個男人居然得此寵愛,心中嫉恨,也是平常,就算是施出什麼毒手來,以他多年看深宮密史一類連續劇的經驗來說,的的確確是件非常非常正常的事。
容若原本一鼓作氣想為性德追出一個公道來,誰知一追追到自己妻子頭上來了,這一下,真正進退兩難。
這種後宮爭寵的醜事穢聞,根本不便大張旗鼓地追查問罪。而且就算查到底又怎麼樣,從來也沒有個皇帝,為了一個自己寵愛的侍衛,跑去廢皇后的道理。他能怎麼辦?罵皇后一頓?不痛不癢;冷落她?
本來就一直在冷落了。
容若覺得自己因為關心性德,落到這個地步實在很冤,更可恨的是,性德不但毫無愧疚,毫不擔心,甚至完全是用看熱鬧、瞧好戲的心態來對待事情的下一步發展,真是太太太可惡了。
可是,他滿心怒氣,又找不著發作的由頭,一雙眼睛瞪著性德,沒效果,瞪宮女,嚇得她三魂去掉六魄,只得抬起頭瞪老天,同時憤然說:「給朕召皇后宮的小絹過來。」
因為事關皇后,問題比較敏感,所以容若是在自己的私殿召見小絹的,除了性德之外,所有人都被趕到外頭,不得靠近。
小絹年紀不過雙十,面容俏麗。應召前來時,明顯已打扮過了,雖是宮女,卻穿了一件平日捨不得穿的華麗衣裳,戴上所有珍貴漂亮的飾物,淡施脂粉,竟也十分美麗。見了容若,盈盈下拜,神色鎮定。
容若再沒政治鬥爭經驗,只看小絹的表現,已知她不同於普通宮女,真正是個人物了,他也不繞圈子,直接說:「找你來是為了什麼,你應該知道了?」
小絹平靜地說:「奴婢知道,是因為奴婢和翠兒平日交情好,翠兒常說喜歡蕭侍衛,暗中遞些好吃的給蕭侍衛的事。今日她又向奴婢討要糕餅,奴婢料是要送給蕭侍衛的,就在餅上灑了毒藥。」
容若愕然,想不到做出了這種事,她居然還可以這樣平靜從容。
一股怒氣自容若心中湧出來,他雖不在乎什麼權力威勢,但有人這樣謀害他身邊的人,這般不把人命當回事,由不得他不怒滿心頭,猛然立起,喝道:「你好大膽子,什麼人主使你的?」
小絹從容道:「並無人主使奴婢,奴婢只是不忍看皇后這樣繼續折磨自己。皇上從不進皇后和賢妃的宮門,身邊放著這樣一個侍衛,又有這樣的容貌,傳出去,於國於君都不好,更置國母於何地。奴婢冒死,不過是想為國除一禍亂罷了。」
容若怒極反笑;「原來,殺人也有這樣妙的道理,你倒是個一心為國的好人了。這樣好的見識,居然只是個宮女?這樣好的談吐,只是個奴婢?卻可以說殺人就殺人,說下毒就拿得出毒來的,哪裡來這樣大的膽子?如今卻在朕面前說這些混話,你哄誰去?」
「奴婢本也是官宦之後,家父因犯律條,才籍沒家財,入宮為奴的。自小學詩書禮儀、處事道理,倒也不敢妄自菲薄。因是犯臣之女,恐遇上不堪之事,所以隨身攜帶藥物,只為了必要之時自裁所用,一切實與皇后無干。」
小絹臉色漸漸灰敗下來,只因臉上濃施脂粉,一時倒看不出來,她續道:「除死無大礙,其實也並不需要太大的膽子。」
容若聽她語氣漠然,渾不以生死為意,心中忽然一動,再細看她神色,立時察覺不對,快步繞過桌案衝向她。
但是,在他靠近之前,小絹的身子已頹然倒地。
容若俯下身抱著她大聲喊:「你怎麼了?」又抬頭叫:「傳太醫。」
「沒用的,她自知必死,在來之前已經服毒,此時毒發,已經斷氣了。」性德的聲音一片漠然,一個生命在他眼前消逝,不會引發他任何情緒波動。
容若木然無語。其實他剛才看到小絹倒地時,心中已經隱隱明白發生了什麼事,只是不願承認,所以才大聲呼喚她,努力想要救回一條性命,但這無望的希望,卻被性德冰冷的話所打破。懷中的身軀依然溫暖,方纔還是個活色生香的女子,轉眼間,就已變做一具無知無覺的屍體。
這是他來到這個世界後第一次面對死亡,而且這個死亡,幾乎也是因他而降臨的。
他深深歎息,放開小絹,勉強扯動一下嘴角,想要露出一點笑容:「是我太笨了,看了那麼多小說,那麼多電視劇,都沒想到,劇情發展到這個地步,知情人不是自殺,就是被滅口,這幾乎是所有故事的定律了。」
本來是打趣的話,用的卻是蒼涼之極的語氣。他抬頭望向性德:「我很生氣,我不希望因為我而有人想殺你,我不喜歡這樣肆意的殺戮傷害,可是,我從來沒有想過真的要去殺人,真的要去傷害別人的性命。為什麼她一定要死?」
性德知道,眼看著別人因他而死,對容若的打擊非常之大,雖然早知道世界的殘酷,權場的無情,但是真正看到生命的逝去,這樣無聲無息,這樣輕而易舉,還是會有很大的震動。
本來,性德不想說話,但不知為什麼,竟然開了口:「與你無關,這次的刺殺,無論成不成功,不管你追不追究,她都是非死不可的。
只有她死,事情才無法追查下去,你才不能通過她,去攻擊她背後的人。」
容若點頭。雖然小絹說全是她一人的主意,與皇后無關,但越是如此,皇后的嫌疑越大,小絹的死,怎麼看都像是為了掩飾皇后。不管怎麼想,小絹一個宮女,只為了替皇后打抱不平,只為了不喜歡一個漂亮侍衛敗壞皇帝的名聲,就做出這種謀殺的行徑,太不可思議了。
他望向小絹的屍體,眼神悲涼:「這就是下人的命運,只是上位者的棋子,由不得她們選擇,由不得她們甘願,她們的生活、感情、命運,都受上位者的操縱,完全沒有自我。」
「這件事,你還要追查嗎?」
「查,當然要查,就算她死了,就算沒了線索,我也不能就此罷休。」容若眼睛忽然有些發紅,大聲道:「沒有人有權力如此肆意利用別人,沒有人有權力任意操控別人的生死,不管是誰做了這種事,都要受懲罰。」
他推開殿門大步走出,外頭一干太監、宮女一起下拜。
容若淡淡吩咐:「好好厚葬小絹,還有,找宮女總管,調查一下她的資料。」一邊說,一邊大步往外走:「現在,起駕皇后的甘泉宮。」
鳳儀門前過鳳凰,甘泉宮中承甘露。
大楚國皇后,是全副鑾駕,從鳳儀門前抬進,入主甘泉宮,為後宮之主的女人。一國之母,天下至尊至貴的女子。
只是為何鏡中容顏,只見孤寂和抑鬱。
楚韻如靜靜看著鏡中的女子,烏髮如雲,雪膚花貌,青春正盛,眼眸之中,卻已是死氣沉沉一片,若非這花一般的嬌顏,連她都不敢相信,自己也不過十六歲。
十六歲,正是如花年華,不知煩憂的歲月,她卻已經忘記,上一次開懷大笑,是在什麼時候了。
「皇后,您就用一點膳食吧!」貼身宮女凝香又在相勸。
楚韻如有些漠然地道:「凝香,不要再煩我了,不要以為你是太后指給我的宮女,我就不敢罰你,再來嘮叨,自己到外頭和別人一樣跪著去。」
凝香一屈膝跪了下來:「皇后,就是您懲罰奴婢,奴婢也一樣要勸。您是金玉之體,怎能這樣不加愛惜,這些日子,您越發地消瘦了。」
楚韻如凝眸望鏡中臉容,在這寂寂深宮,無人憐惜無人問,消瘦又如何呢!
她淺淺一笑,起身走到琴台前,復又坐下,淡淡道:「你起來吧!
我知道,在你們眼中,我也不過是個驕縱的小姐,自小脾氣不好,叫你們吃了不少苦頭。」
凝香起聲低喚:「皇后。」
皇后卻沒有理她,伸手按在琴弦上。
第一次學琴是什麼時候,楚韻如已經不記得了,因為從有記憶開始,她已經在永無休止地學習,儀態、談吐、詩詞、音律,要學的東西一串串地排下來,從來不曾有過輕鬆的時候,從來不曾有過肆意玩鬧的時光。
春天百花開,花園中,來來去去的小丫頭們笑成一團,她在房中一遍一遍地背「女則」、「女律」。
夏天,大家輕衫單薄,滿園放風箏,她在房裡一遍遍彈琴吹簫,彈到雙手流血,吹到嘴唇發麻。
秋天,秋高氣爽,正是踏青出遊的好日光,旁人談談笑笑,諸般計劃,她卻要學書學畫,直寫到右腕像斷掉一樣。
冬天,滿天飄雪,姑娘們打雪仗的笑聲傳入耳中,她卻要穿著單薄的衣服,保持完美的身姿,學習貴人的儀態。
從小就知道,楚家的小姐是有皇后命的,楚家身份尊貴的女兒,一出生,就必須接受皇后的教養,所有的一切都要會,都要懂,都要精,不可辱沒了皇上,不可辱沒了國家。
詩詞為君賦,琴簫為君習。
無數次憧憬那高高宮牆後的世界,無數次在心中編織萬乘之君的形象。
十四歲那一年,金鑾玉轎、全副儀仗,浩浩蕩蕩把她抬入鳳儀門,昭告太廟,她正式成了大楚國的皇后。
她見到了那個從她出生,就不斷在她耳邊被提起的人。
皇帝、丈夫。她的君、她的天、她的夫,她一生一世追隨效忠、生死不離的人。
她的一生都是為著他,從她一出生,生命裡就有了他無數的烙印,而大婚的三日三夜,寸步不離的相守,那個男人卻不曾對她說一句話,更不曾碰她一個指頭。
而她,不能哭,不能鬧,不能氣,就連悲傷、失望,也不能表現出來。因為她是皇后,她要保持一位國母的尊嚴,她要做天下女子的典範。
儘管,她只得十四歲,儘管,在那新婚的夜晚,她驚慌、傷心、悲苦,無措得想要痛哭出聲,卻只得一直努力含笑,儘管,她恨不得撲到親娘懷中尋求慰藉,但重重宮牆,從此阻隔骨肉血脈。
只剩她一個十四歲的弱女,孤處於深宮之中,頭頂著皇后的桂冠,苦挨著孤寂歲月。
整整兩年,除了每年屈指可數必須由帝后共同出席的大典,以及偶爾幾次皇帝生病,她照規矩去探望,她和皇帝之間,再沒有其他接觸。
看那史書之上,被冷落的皇后數不勝數,似她這般,從一入宮即被棄如草芥的,怕也只此一家吧!
楚韻如淡淡一笑,笑意漠如秋風,竟是連悲傷都沒有了。纖指輕拂,琴音裊裊,伴著她的歌聲,隨風飄揚出去。
容若一路怒氣沖沖,帶著性德還有其他伴駕的太監、宮女們往甘泉宮來。遠遠果然望見有兩三個人跪在甘泉宮外,容若眉頭皺得更緊了,不知不覺哼了一聲。
「以前我就曾經猜過,如果太虛的背景人物是按很多故事編的,那皇太后是孝莊,攝政王是多爾袞,沒準董嫣然就是董鄂妃,皇后就是娜木鐘。沒想到果然如此,這個皇后,就和」孝莊密史「那部老電視劇中的娜木鍾一模一樣,驕縱任性,蠻橫無情,太過分了。」
容若回頭對性德說:「以前看電視劇的時候,還總覺得電視太片面。董鄂妃無所不好,無所不美,皇后則集全天下缺點於一身,假得過分。現在我才知道,原來世上真有這種皇后。做出這樣狠心的事,別人怕她,我可不能就此放過她。」
他一邊說,一邊氣呼呼往裡走,沿路的宮女、太監紛紛下跪。有人要高聲傳報,被他一眼瞪過去,嚇得屏息噤聲。
才剛跨進甘泉宮的大門,就聽見琴音悠悠,歌聲悅耳。
「十四為君婦,羞顏未嘗開,低頭向暗壁,千喚不一回。」
本應該是極悅耳的琴音,卻總有一種揮之不去的愴然之意,歌喉異常動人,唱的更是新婚嬌羞之詞,卻不知為何不覺歡喜羞澀,有的,只是一種連悲苦都已不再外露的漠然。
容若一怔,低聲問:「李白的詩?」
「在太虛裡,就是民間流傳的無名氏歌謠。」性德在一旁回應。
容若難得的笑一笑,程序員真是太會偷懶了,連民間村言俚語、歌謠曲賦,都可以大偷現實中的東西。可惜李白死了太久,也不能跑來找他算侵犯版權的帳。
不過,幸好譜的曲子好聽,歌聲更美,待要細細聆聽,歌聲已止住,惟琴曲悠悠不絕。
容若有些不解,李白的原詩,可不止這四句啊!順口問:「是誰唱的歌,怎麼不唱下去了。」
宮院裡跪地的宮女中有人低聲答:「是皇后唱的,兩年來,皇后總愛唱這首歌,每次都只唱這四句,就不再唱了。」
容若怔了一怔,良久,才歎息一聲:「她當初嫁進宮的時候,正好十四歲,新婚之夜也許是她唯一單獨和皇帝相處的時間,可惜……」
說著搖了搖頭,心中忽昇起憐惜之意,方纔的怒火漸漸消退下來,就連怒氣沖沖的步子,也漸轉輕慢。
「我也不好,因為不知道如何處理蕭若的妻子,所以來這裡後,從來也沒來看過她。她又何嘗不是這深深宮殿,權利鬥爭下的犧牲品,可憐人。」
他望向性德說道:「現實裡,有一首老電視劇的插曲,因為好聽,一直流傳到現在,講的也是後宮女子被皇帝冷落,孤孤寂寂、自生自滅的命運,曲調非常優美,你聽過嗎?」
「我怎麼會聽過?」
容若一笑:「我唱給你聽。」
他微微仰起頭,竟然真應和著琴聲,低唱起來。
十六歲少年的身體,發出的聲音很是清悅,即使唱的是女子之歌,聽來依然悅耳。
他一邊唱,一邊信步往殿宇深處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