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
「閉嘴!」蕭凌用力一掌擊在桌上,滿桌的書、筆、紙、杯,震得一陣亂響。他臉色鐵青,眼神凶狠:「你既知道我是你大哥,就不要什麼事都瞞著我,替我做決定,不要以為你翅膀硬了,就可以這樣自作主張、自以為是,真惹怒了我……」
他望著蕭遠,初時還聲色俱厲,隨後卻漸漸柔軟下來:「我還像小時候一樣揍你。」話雖不客氣,語氣卻終是凶狠不起來。
蕭遠知他性子,也不敢再堅持爭執,只得急忙轉變話題:「這些事暫且不論,如今最要緊的,是套出那絕世劍手的底細來。可恨那納蘭玉越來越古怪,以前千請不到,今日不請自來,不知打的是什麼鬼主意……」
「那個笨蛋打的鬼主意,只不過是救你的一條命罷了。」
忽如其來的聲音,冰冷、低郁,輕微得恍若微風,卻又沉重得叫人如聽雷霆之吼。
蕭凌臉色一變。蕭遠厲喝:「什麼人?」
門窗依舊緊閉,房間裡似是一絲風也沒有,案前的燭火卻莫名地狂跳起來。
蕭凌張口大聲喊:「來人!」
燭火在此時熄滅。
聲音出口,蕭凌卻覺嘶啞得只有他自己才聽得見。他這才驚恐地發現,空氣中,似乎有一種無形的力量,把他的聲音層層壓制下來。
簡直不敢相信,這是人可以做到的事。
滿室漆黑,這明明是誠王府宏大院落中的一間書房,房裡兩個在黑暗中的人,卻莫名覺得,已完完全全被隔絕在塵世之外。無形的壓力下,他們的呼吸聲越來越急促,甚至可以清晰地聽到彼此狂亂的心跳。
「你是誰?」蕭遠竭盡所有的意志發出喝問。
「是你們一直在找的人。」聲音似乎帶點不屑,帶點驕傲,卻有更多的遺憾:「你當街羞辱納蘭玉,我原是要叫你落馬而死的,可是納蘭玉心軟得像豆腐,不但出手救你,甚至還賴在了誠王府裡。他在王府的時候,你要是暴死,他終難脫關係,我也只得給他一點面子,一條命不要了,勉強,就拿半條吧!」
說到最後,甚至無限遺憾地歎息了一聲。
這一聲歎,直似滅世的狂魔,在地底最深的煉獄中,為諸神的強大而發出的歎息,在幽幽地府徘徊千載,然後才因機緣巧合,衝上地面,響在耳際。
方纔,那聲音每說一個字,蕭遠就覺得,有無形的重拳擊在胸口,心血翻騰,痛不可當。待到那一聲歎息響起,終於悶哼一聲,張口,吐血。鮮血一口又一口吐出來,他捂胸倒地,渾身顫抖得連慘嚎也發不出來了。
蕭凌驚極大喊:「老三。」
他撲過去,把蕭遠抱住,驚惶地抬頭:「先生絕世高人,何必與我等凡夫俗子一般見識,我兄弟冒犯了納蘭公子,先生已施薄懲,請饒恕他性命吧!」
「我已說過,只取他半條性命,自然不會失言。倒是瑞王殿下,除了為兄弟求情,就沒有別的話可說嗎?」黑暗中的聲音笑了起來。
蕭凌被蕭遠的慘狀嚇得心慌意亂,二十多年手足相依之情濃厚,一時顧不得其他,聽了這話,竟愣了一愣。
黑暗中的聲音,就算是笑,也帶著無盡森冷:「瑞王千歲,費盡心思想要找我出來,為的是什麼?」
蕭凌這才憶起大事,外加知道蕭遠性命無恙,心下稍定,才復又站起:「既然先生言及,本王也就不繞彎子了。我欲謀皇位,必除蕭逸。蕭逸當世奇才,此人一天掌大楚軍政大權,只怕秦主也一日不得安枕,先生既是秦國奇人,若能出手助我,我必將邊關五座堅城一齊劃入大秦版圖,以酬秦主盛情。」
「好大方的王爺!」笑意更加冷若霜雪:「開口就是五座城池,我若是秦主,我也動心了。只可惜,我既非秦人,更非秦臣,暗助納蘭玉,全為私事,與國家無關。你要說動我,須得有足夠打動我的好處。」
蕭凌閉了閉眼,深深吸氣,然後再徐徐吐氣,在黑暗中肅容,向前方深深一揖:「先生有何條件,儘管提出,只要本王可以做到,無不從命。」
黑暗中,是一片長久的沉默。
長得,幾乎讓蕭凌心跳停止,無奈地以為,這個強得如神似魔的人,已經離去了。就在他差點絕望的時候,聲音復又響起。
在一片黑暗裡,那聲音低得幾乎微不可聞:「我要的東西,王爺如今是絕對做不到的,但當王爺坐上皇位之後,卻並不困難……」
誠王府的客房,錦帳華幔,牙床軟枕,香熏繡被。可是納蘭玉躺在床上,在黑暗裡睜大眼睛,一點睡意也沒有。
窗戶被輕輕叩動的聲音傳來,他也沒有半點吃驚,從床上一躍而起,把窗戶推開。
窗外,明月高掛,月下的人影,頎長飄逸,負手而站,背月而立,面目看不清晰,但夜風吹得他衣袂髮絲齊飛,恰似月之神子,剛剛踏著月色,乘著清風,降落人間。
納蘭玉見他這般大模大樣站在外頭,嚇了一跳:「大哥,現在不知多少路人馬在查你,多少大人物派出來的探子悄悄監視我,你要現身,也用不著這樣張揚吧?」
「屋簷上有三批,七個人,誠王府裡有兩批,四個人,現在全睡得正香,其他王府中的護院、巡兵,這個時候也同時和周公下棋去了,你怕什麼?」
淡淡的笑語,淡淡的清風,伴著清風撲面的,是他穿窗而入的身影。
納蘭玉伸手關上窗子,回頭想點燃燭火,剛把火石拿起來,又想到,夜深至此,窗映紅燭,易惹人猜疑,便又放下了手。
他雖不點燈,那人的眼睛卻亮得直能在夜間視物:「納蘭,你是料定了我今晚會來,連衣裳也沒脫。」
「蕭遠那樣待我,被你看見,你怎麼能饒了他?我故意住進誠王府,害你不能動手,你要不來罵我,那就不是你了。」納蘭玉的聲音裡帶著笑意,一派輕鬆。
「罷了,那些話,我罵你也不只一次了,你哪一回聽過?」聲音裡皆是無可奈何,又有點兒淡淡寵溺,如冬日的爐火,暖入人心。
「大哥,這世上,有太多太多的人待我至真至好,我從小生在綺羅叢中,享受富貴尊榮,偶爾一點的不如意,又有什麼關係?又何必為此取人性命?誠王蕭遠,或許作惡多端,或許早就該死,但我卻不想他因為和我的一點爭執而死,我更不想你的劍為我染上更多的鮮血。」
「有的時候,我真覺得,像你這種天真的人,居然可以在宮廷中一直活到現在,居然可以一個人跑到異國,招惹權力紛爭,還讓各方面都不敢動你,真是老天無眼了。」
「皇上有天下權,大哥控掌中利,有大秦的強兵,兄長的神劍,誰又敢來惹我?」納蘭玉笑得得意洋洋。
「你爹呢?這一次你偷偷跑出來,半路混進出使團中,他肯定急個半死,還有你那個皇帝,平日半刻也離不得你,這次你私自溜走,半路上又碰上蕭逸的狙殺,他肯定也是又氣又急的,等你回去,他們兩個,誰饒得了你?」
納蘭玉笑嘻嘻道:「我不怕!我若是當時偷溜後,沒幾天就回去,他們自是要找我出氣的。我跑出來這麼久,還給人一路追殺,他們那邊不知急成什麼樣,等我回去,還不趕緊謝天謝地,哪裡還有空來罵我,更何況,就算要找我算帳又怎麼樣?太皇太后、皇太后、三位太妃、大長公主、長公主,哪個不疼愛我?我的靠山多的是,這世上,還真沒什麼可怕的人。」
他低笑一聲:「你竟如此恃寵生驕,有恃無恐,倒也難怪大秦朝中的諍臣、直臣們看你不順眼。只是你本來就不是聯姻使者,半路進了使者團後,他們也是沒辦法,不敢把你這個皇帝寵兒硬趕出去罷了,既是這樣,何必接下這麼難的任務,跑到皇宮裡去請求聯姻,平白成了各方勢力的注意中心,言行皆不能自由?」
納蘭玉微微一笑:「我只是皇上身邊的帶刀侍衛,從不過問國家大事。但是皇上自十四歲親政,日夜憂勞,操心國務,每日休息的時候,竟不過兩三個時辰,他今年才不過二十來歲,已有了許多白髮。
我看在眼裡,總不能當成沒瞧見。他常悵然歎息,說鄰國一日有蕭逸這樣的人物,他一日不能安枕,神色總是郁然,很少可以開懷大笑。
這次派人出使大楚,原也為添楚國的亂子,讓蕭逸沒有心思,沒有時間去打別國疆土的主意。我雖不曾立身朝堂,但皇上待我情意太厚,既然使團的人全死了,我總不能叫皇上這一番心血白花,也該為他做些事情才好。」
「當今天下共有七強,他的眼中,就只有一個蕭逸嗎?」他冷冷一哂。
「當今天下英雄雖眾,但被皇上視為大患的,的確只有一個蕭逸。」
納蘭玉徐徐道:「皇上細數各國,曾說周雖強大,但暮氣沉沉,無力圖進。宋雖富有,名將輩出,奈何君臣皆耽於逸樂,聞戰則生厭,只有自保之力,豈有開疆拓土的雄風。慶國雖強悍,但遠在邊僻之地,只知守土而已。魏國太后,是讓天下鬚眉都汗顏自慚的英豪人物,有她在一日,便國富軍強,旁人不能側目而視魏,奈何她胸中雖有天下之志,終是一柔弱女兒之身,當年魏主去世,她悲痛欲絕,斷腕陪葬,而後操持國事,身體積負太多,於國事決斷,雖仍條理分明,英明果決,但以那樣的身子,怕也是撐不了幾年了。她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國事上,對唯一的愛子教導不足,魏國皇帝在母后的羽翼下,全無魄力,更無才識,毫無建樹,只要太后一死,魏國再無可慮。燕國皇帝沐天雲和御王蘇逸飛,都是當世英雄,人中俊傑。但是,他二人合力奪取天下,共患難時,自是肝膽相照,但沐與蘇,共天下,此事豈能長久,二人反目,不過遲早事耳。也唯有楚國,國內多為繁華富有之地,邊城大多得山川之險,兵經百戰,將多良才,更有蕭逸此人,雄才大略,不過幾年經營,國家之富強,百姓之豐足,已是天下共知,若讓他平定國家亂局,坐上至尊之位,從此再無掣肘,大秦便難有寧日了。」
「那麼你的看法呢?」
「我的看法?」納蘭玉一愣,然後失笑:「我不過是個紈褲子弟,能有什麼見解。以前,我只是覺得,燕國的沐天雲和蘇逸飛,未必如皇上想的那樣而已。我看他們行事作風,倒首先是英雄豪傑,之後才是帝王將相,縱然雙方以後會有衝突,但是否能如皇上所願,造成大亂,削弱國力,卻也難說。除此之外,其他的,我都相信皇上的判斷。
只是入了楚京,見到一個人,卻覺得,楚國的內爭,說不定會有出人意料的結局呢!」
「什麼人?」聲音裡隱隱有了凝重。
「蕭若。」
「那個殘暴、不懂事的小孩?為什麼?」
「我的想法,其實毫無根據,只是,他的笑容,他做事的方法…
…」納蘭玉一邊回憶,一邊徐徐說:「給我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只覺其中純淨清澈得容不下任何陰險邪惡存在,我總覺得,有他在,楚國的內爭,一定會以出乎別人意料的方式被平息。」
他失笑搖頭:「只憑一個笑容,和幾句把你從蕭遠身邊帶走時,故作親熱的話嗎?你忘了,你是大秦國的使臣,來把公主嫁給他的人,他當然要拉攏你。你還是這麼天真,天真得相信,有人可以先是英雄豪傑,然後才是帝王將相,天真得相信,一個以殘暴狠毒舉世聞名的小皇帝,會有純淨的笑容,天真到,就算被人傷到負痛遠逃,還傻乎乎地替別人隱瞞。」
納蘭玉大驚:「大哥。」
「秦國的良臣們,素來看不得你這個世貴子弟,受皇帝過分的寵愛。清流們對你一片非議之聲,一二品的官員,屢次參你一個小小侍衛。最近,大史公秦征著史,把你記進幸臣傳中,與歷代皇帝男寵嬖童並列。皇帝喝令他修改,半個月後,他捧史進呈,別的地方都有適當的修改,獨獨關於你的記錄,一字未易。」
他的聲音並不激動高昂,但字字出口,如冰似雪,霎時間,滿房都是肅殺之氣:「這雖是發生在朝中的密事,卻早已傳得京城人人皆知,你真以為可以瞞得過我嗎?」
納蘭玉臉色發白,卻強笑說:「這也好啊!世人都說,不能留芳千古,情願遺臭萬年,不論行善作惡,要達到這種程度,都大大不易,我卻什麼都不用做,自有人叫我史書永遠留名。」
他輕輕歎息一聲:「納蘭,你變了,以前的你,有什麼樣的心事,就算不對你爹說,不對皇帝說,總也會告訴我。生氣、煩惱、痛苦,都不瞞著我。現在,你卻要學對他們一樣,只是對著我笑嗎?」
納蘭玉報以一聲同樣的歎息:「皇上的權威過於浩大,殺人滅族不過是轉念之間的事,我不能用我的煩惱來影響他。爹為當今宰相,執掌大權,我更不能讓他因愛子之心,而毀自身清譽。所以,我吃了苦,傷了心,只能告訴你,然後,那些害我吃苦傷心的人,就會一個個莫名其妙地消失。大哥,我很後悔,我過了那麼久,才知道你所擁有的力量,有多麼強大。」
「當大哥的,保護自己的弟弟,錯了嗎?」他的聲音裡鬱律有風雷。
納蘭玉卻連語氣也不改一下:「每個兄長都會保護他們的弟弟,但不是每個兄長都會為此殺人。人與人之間,有誤會,有爭執,都是尋常事,若是稍受冒犯就要殺人,那我就真的是別人想的巨奸大惡了。」
他冷笑一聲:「你說的倒是真大方,可是,你遇到的,不是爭執,不是吵鬧,而是侮辱和調戲,甚至在史書上留下污名,就算平時受些誤會,你都能忍,可是史冊留名,千載以後,世人都把你當做幸臣男寵,你敢說你不介意?你要真的不介意,又何必一個人跑出京城,甚至混進使團,逃出秦國。你受傷至此,卻知不知道,你那位英明的皇帝做了什麼事?他倒真是為你著急生氣,招了秦征晉見,把記著你的那頁紙撕碎了扔下去,喝令刪掉。秦征居然面不改色,把那些碎片復又粘起來,遞給皇帝。這樣的臣子,他居然既不殺,也不罰,只是罵幾句,喝令亂棒趕出去就算了事。他對你的愛惜,原也不過如此。」
「不,這是好事。」納蘭玉沉靜的回答出人意料。
「你竟說這是好事?」他低喝一聲,向納蘭玉欺近一步,霎時間,滿屋都是劍氣呼嘯。
納蘭玉臉容沉靜,眸光寧靜:「是的,對大秦來說,這是好事。
由此可見,大秦的清議力量是非常強大的。官員們坦蕩敢言,不肯結交寵幸之臣,不肯逢迎君王之好,只要他們覺得是不對的,就力爭到底。讀書人有這樣的風骨擔當,自然是好事。」
「他們不可能永遠做對,永遠不誤會別人,但朝廷有這樣的清議力量在,就會提醒皇帝,不要肆意妄為,凡事以國為重。國家有這樣硬骨頭的史官在,史筆如鐵,皇帝就不敢做讓國家蒙難、百姓受苦、史冊永留惡名的事。」
「同樣,皇上雖然對我非常關心,卻始終能顧及到一位皇帝的責任,不為私人情誼而傷百官之心。立賢名於萬世,自然於大秦有利。
我不過是個小小侍衛,十六歲的大孩子罷了,留些惡名有什麼相干。
皇帝被誤會喜好男風,也不是什麼大事,與他的英明無損。若是為此而殺戮史官,罷斥官員,縱然是為我出了氣,雪了冤,但此例一開,再無人敢冒犯任何當紅得令之人,再無人敢於對抗皇帝寵幸之臣,再無人能盡忠直言。阻塞天下言路,朝中清議形同虛設,於國於君,都是大不幸。」
「這就是一個好皇帝必須做的事嗎?要顧及所有的一切,必要時,犧牲其他人的性命、名聲,來成全他的賢德英明。」他語氣漸緩,空氣中緊繃的氣息,似乎也緩和了下來:「這樣的皇帝,做來也甚無趣。」
納蘭玉在黑暗中抬頭望向他,語氣沉靜地不可思議:「既然做皇帝無趣,大哥,你又何必辛苦,何必忙?」
整個房間的空氣,似是忽然僵窒了,整個天地,仿似也一片沉寂。
良久,他才低聲問:「你什麼時候知道的,都知道些什麼?」
納蘭玉用盡目力望著他,可是房間裡太過黑暗了,暗得完全看不清他的容顏、他的表情:「我很久以前就知道了應該知道的一切。」
「你既知道,要麼,悄悄去對你的皇帝說,要麼,就永遠不要說出來。」他歎息的聲音,帶點溫柔與無奈:「你既如此,叫我該如何是好。」
納蘭玉悲傷地一笑:「大哥,我盡力了,我盡力裝成什麼都不知道,我盡力想讓你快樂,我盡力想讓你忘記那些可怕的念頭,我盡力想把一切掩蓋下來,可是,你最終還是出現在誠王府中。我知道,你不只是為了替我報仇,你是為了要和蕭凌談交易,用兩個國家,用無數的鮮血做出的交易。我不能眼看著這一切發生,即使沒有效果,我仍然要勸你……」
「你不該勸我,你若不喜歡將要發生的一切,應該向蕭逸告密,讓他調他的大軍,來把我殺死。」本來溫柔的聲音,已漸漸冰冷如劍鋒。
納蘭玉眼中悲愴之色更濃:「大哥,你知我不可能這樣待你。」
「納蘭,你第一次叫我大哥的時候,只有六歲,這麼多年來,無論患難富貴,你對我都不曾變過。我一直覺得,人世之間,只得你一個親人,必要護你一生一世,平安喜樂,只可惜……」
他忽的高聲笑了起來,絲毫不顧忌聲傳四方,震動王府:「只可惜,你心中真正想維護幫助的,從來都不是我,既然如此,既然如此……」
納蘭玉臉色慘白:「不是的,大哥……」
他的笑聲越發高昂,如出鞘之劍,鋒利無匹,無可抵禦。
納蘭玉心間只覺一痛,在心痛的這一刻,胸口也痛不可當,似乎被一把銳利的寶劍穿胸而過,他痛極低頭,只看見一柄清若秋水、明若皓月的寶劍,在黑暗中,散發著冰冷的光芒,然後,所有的知覺,至此而斷。
「小黑,你別跑。」
「該死的,小白,你再跑,我打斷你的腿。」
「小花,跟你說過多少次,不許在我身上撒尿。」
「混帳,餵你吃東西,你居然還敢抓傷我的手就跑。」
蘇良、趙儀滿頭是汗,滿花園追東跑西。四面八方,有不少太監、宮女,哄笑著跟在旁邊,有真心幫忙的,有故意幫倒忙的,鬧做一團,笑聲震天。
蘇良和趙儀被皇帝昇做貼身侍衛,但每天的工作,除了練功,就是照料皇帝的小貓、小狗、小白兔。
兩個受盡傷害的孩子,對於皇帝,有太深的仇恨。容若雖有心要照料他們,教他們學會生活中的快樂,奈何,只一靠近,他們眼中,就流露驚懼痛恨之意。
連著幾次失敗之後,容若便跑去弄了好多小動物來,扔給他們照顧。
剛開始,兩個孩子手足無措,可是很快,當他們把一個個小東西抱在懷中,輕輕撫摸,餵牠們吃東西,給牠們洗澡,自自然然,眼睛裡有了憐惜關愛,臉上有了歡喜笑容。抱著小東西們鬧做一團時,笑聲漸漸高揚,給小東西洗澡時,被弄了一身水,又會生氣地大叫大罵。喜怒哀樂,漸漸可以和普通人一樣,自自然然地表達出來,不再內斂,不再是生命中只有驚懼悲苦的孩子。
除了對皇帝還有心結不去,其他的時候,他們表現的完全就像個十四歲的普通孩子,說說笑笑,打打鬧鬧,和別人自然地交流,自然地談笑,一起灰頭土臉地追趕小動物,一起在陽光下開懷而笑。
至於容若這個皇帝呢!則根本不理這兩個被小貓、小狗、小白兔整得團團轉的侍衛,自拎了一隻鸚鵡,坐在御花園的是緣亭裡諄諄教導:「乖,聽話,快說我乃天上地下獨一無二古今中外蓋世無雙古往今來空前絕後聰明絕頂俊逸絕倫文武雙全英雄無敵風流倜儻情場殺手鬼見愁玉面郎君美男兒容若公子是也,快說啊!一點都不難的。」
性德負手站在是緣亭外,陽光明媚,天高雲闊,滿園花開,清風徐來,越發襯得他絕世風華,有若神仙中人。
御花園中到處都有跑來跑去的太監、宮女,最近,這些人已經不再那麼害怕殘暴皇帝,甚至敢在皇帝面前,陪著蘇良、趙儀一起捉小動物了。
而蘇良、趙儀的笑聲也越來越多,的確不像是從八歲起就受過無數傷害,從不曾有過正常生活的孩子。
而那個簡簡單單創造奇跡的皇帝,卻還是像一個小孩子,不斷對不聽話的鸚鵡發怒:「說,你再不聽我的話,再不乖乖說,我就要吃烤鸚鵡了。」
可惜鳥兒雖小,倒還真有些威武不能屈的架子,居然對皇帝金口玉言的聖旨,就是不理不睬。
氣得容若捶胸跺足,猛抓頭髮。
性德目光凝望容若,腳下卻正好有一隻小兔子躥過,他不理不睬,一點幫忙抓的意思也沒有。一個正在抓兔子的宮女從身邊一閃而過,接著性德只覺手中一暖,有一樣東西塞了進來。
那宮女滿臉通紅,藉著抓兔子,迅速跑了開去。
性德低頭一看,美麗的絲絹,包著一塊香氣撲鼻、式樣好看的糕餅。
這種事,最近常常發生。性德長相俊美無倫,吸引了宮中不知多少宮女,暗中,好吃好喝的,外加香囊荷包,不知塞了多少給他。
性德對於別人的情感從不關心,佩件飾物塞給了他,他信手佩在身上,食物給了他,他也就隨口吃掉,完全不管這會不會讓別人會錯意,生出許許多多的綺念情思來。
他這時看了糕餅,表情也沒有任何變化,剛想吃掉,耳旁卻聽見一聲大叫:「可讓我逮著了。」
性德回頭一看,剛才還在逗鳥的皇帝,不知何時跑到他身後來了,滿眼妒嫉:「你看你看,有什麼好東西都偷偷給你,怎麼就沒有人想著我,我這個皇帝有哪一點不如你?」
就連性德,都難得地有些衝動,很想反刺他一句:「你哪一點都不如我。」
不過,話還沒有出口,容若已經伸手過來搶餅了:「最難消受美人恩,這難消受的東西,就由我這個皇帝來替你擔當吧!」
性德身子一側,躲開了容若伸過來的手。
容若不快地瞪著他:「你又不喜歡吃東西,幹嘛和我搶,你不會想告訴我,這塊餅也有毒吧?」
他這話,明顯是開玩笑,可是看到性德沉靜的表情,他的臉色也一僵,不敢置信地問:「這個不是……真的有毒吧?」
性德靜靜點頭。
容若臉色有些發白,冷笑了起來:「好啊!我吃的東西有人驗毒,毒不了我,就衝你下手了,妙,妙得很。」他每笑一聲,聲音便冷一分,忽然伸手,一把奪過糕餅,面向正在四面八方追小動物的所有人,厲聲大喝:「哪個把這糕餅送給性德的?自己給我滾出來。」
這一聲大喝,打破御花園所有的歡笑,打破了皇宮中難得的愉快氣氛。所有人的動作都僵木下來,所有人都看到皇帝冷酷的眼神和凶狠的表情,每個人都感覺到身心皆寒。
忽然間,大家醒悟到,皇帝本來就是個殘酷暴虐的人,也許只是為了玩新遊戲,才忽然間變得親切可愛起來。他們卻漸漸忘了皇帝的本質,開始在這個變得和善的皇帝面前肆意笑鬧。如今皇帝覺得遊戲玩夠了,不再演戲了,他們的災難,想必要降臨了。
而所有人之中,以蘇良和趙儀的臉色最不好,又青又白,望向容若的眼神,畏懼、憤恨、痛苦、傷心,獨獨沒有這幾日漸漸多起來的迷惘。
容若本人,卻因為有人要毒死性德這一事而憤怒無比,失控得大喝出來,完全沒有發覺,自己輕易地毀掉了這麼多天來努力的成果。
好不容易漸漸被他溫暖,被他拉近的人心,已在這一句冷喝之間,迅速冰冷遠去。
性德訝然地望向容若,這個即使自己被刺也嘻嘻笑笑的皇帝,有什麼理由,要因為完全毒不死他的一塊糕餅,而生這麼大的氣?
所有人都一起對著容若跪了下去。
容若愣了一下,才放緩語氣:「你們都起來,做你們的事。剛才那個送糕餅的給我過來。」
眾人都伏地不起,只有一個宮女顫抖著膝行向前,因為身子顫動太大,好幾次幾乎趴在地上。
容若皺緊了眉頭,他雖然生氣,但無論如何,還不能適應別人因為他一句話,以如此屈辱的方式向他接近。心中又是生氣,又是不忍,最後用力一跺腳:「你們還跪著做什麼?全給我走開。」
這一句話,使得眾人如獲大赦,一起站起來,彎腰躬背,奇快無倫地退走了。
性德至此才淡淡道:「你不用這樣生氣,我又毒不死。」
「我生氣,是因為他們竟然連你也要殺了,與你是不是怕毒,有什麼關係?」容若憤憤地走近那宮女,卻終是沒有太過激烈的動作,只道:「你起來回話吧!」
他已經極力壓抑語氣中的憤怒,盡量用平和的口氣說話。可是很明顯,這個宮女根本沒有站起來的膽子和力氣,連頭也不敢抬一下,深深伏在地上。
容若歎了口氣,單刀直入地問:「你為什麼要毒死性德?」
這個嚇得不敢抬頭的宮女,應聲抬頭,比聽了聖旨死命令還快,滿臉的驚愕,望望容若,又望望性德,高聲叫:「冤枉,皇上,奴婢從來沒有做過這種事!」
容若把手裡的糕餅遞到她面前:「你吃了它。」
宮女接過來,毫不停留,就往嘴裡送。
容若一伸手又搶了過來:「你想自戮可沒這麼容易,我要留著你的活口,遍嘗宮中酷刑。」
他一來生氣,二來,還記得以前電視裡演怎麼逼供的,多少倒還真有點兒猙獰的樣子。
宮女嚇得面無人色,身子顫抖如秋風中的落葉,用力磕頭:「皇上明鑑,皇上明鑑,奴婢什麼都沒有做,什麼都不知道啊!」
「這塊糕餅從哪裡來的,你為什麼要送給性德?」
「這塊糕餅是從皇后宮中拿來的。」
容若一怔,瞪大了眼:「你說什麼?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