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從何處傳來的歌聲,與琴聲相和相應,由遠而近地傳過來。
自從分別後,每日雙淚流。淚水流不盡,流出許多愁。愁在春日裡,好景不常有。愁在秋日裡,落花逐水流。當年金屋在,已成空悠悠。只見新人笑,不見舊人愁。可憐桃花面,日日見消瘦。玉膚不禁風,冰肌寒風透。粉腮貼黃舊,蛾眉苦常皺。芳心哭欲碎,肝腸斷如朽。
聲音由模糊而漸清晰,楚韻如微微一震,指尖一痛,才驚覺,不知何時,琴弦已劃破手指。
明明是男子的聲音,但伴和著她的琴音,竟是異常婉轉悅耳,輕輕淡淡的歌聲中,訴盡了深宮寂寞、深情成空的悲涼。
明明聽到的是和太監完全不同的男子聲音,漸漸清晰,漸漸接近,楚韻如竟似著了魔一般,坐著一動不動,只是有些驚異地問出一聲:「是誰,誰唱的歌?」
「是我唱的歌!」
聲音近得就在身旁,同一時間,內殿裡面的十多個宮女一起拜倒下去:「恭迎陛下。」
楚韻如一呆,略有些僵硬地轉過身子,看到了那個成親兩年,從不踏足甘泉宮一步的丈夫。
她盡量從容地站起來,盈盈拜倒,悄悄在袖子裡把指尖扎進掌心,讓疼痛可以使自己用平靜穩重的語氣說完走過場的話:「臣妾恭迎聖駕。」
容若是帶著火氣過來的,可是遙遙聽到歌聲琴聲,走近再看到這容色清美的麗人,火氣實在發作不出來,可是要和和氣氣,又做不到。悶了半天,只得沒好氣地說一聲:「平身吧!」
「謝聖上。」楚韻如保持著皇后完美的儀態禮貌,說著老套的話,站了起來,抬起頭,望向容若。
這一對成親兩年的夫妻,終於第一次,真正地正視彼此。
容若只覺楚韻如容顏如畫,眉若青黛,唇似塗丹,偏偏如此美人,如此年少,一雙眸子清美之外,竟有些暮氣沉沉。他心中微動,忙側開眼睛,盡力用冷酷的聲音說:「你應該知道我是為什麼來找你的?」
楚韻如低眉垂首:「臣妾不知。」
容若見一個少女做出這樣死氣沉沉的動作,說出這樣死板的回話,又覺生氣,又覺憐惜,不覺冷笑一聲:「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你的宮女小絹今早送出一塊有毒的糕餅,而這糕餅最後遞到了蕭性德的手裡?你不知道,外頭很多人都傳你非常討厭蕭性德,屢次說要除掉他,那麼你都知道什麼?」
楚韻如大驚抬頭,震驚地望著容若,然後又用不敢置信的眼神看向性德。這個時候,她氣得連手指都冰涼一片,悄悄在袖中顫抖。
性德的容貌之美,以及他忽然被皇帝收為隨侍,日日夜夜,寸步不離的事,早已傳遍宮廷。暗中,不知有多少流言猜測,而大部分人都會相信其中最不好聽,最髒骯的那一種。
這樣的話,楚韻如早聽得多了。她原本就是個被冷落的人,所以只是冷冷哼一聲,也就罷了,料不到今天會有這樣的大罪降到頭上來。
此時此刻,她想到的,不是喊冤,而是憤怒。
她也是楚家金尊玉貴的小姐,自小就習詩書禮儀、忠孝賢德的道理,聖人之言、女子之德,哪一條不謹記心上,送入宮中,封為皇后,為天下國母,被生生冷落兩年,而今,卻為這樣莫名其妙的事,被自己的丈夫逼上門來。
她是當朝國母,竟被視做與男寵爭風而施毒手的女子,置她這當今皇后於何地。
她憤怒已極,反倒笑了出來,笑容美至極處,卻又冷至極處,望著她的丈夫,她的君王,生平第一次說出了有違閨訓的話:「原來今日聖上貴足踏賤地,是為蕭侍衛討公道來的。既然如此,臣妾怎敢欺君,此事確是臣妾所為。臣妾身為皇后,統御六宮,當要維護宮中制度、皇家名聲,自問所作所為,全是為皇上清譽著想,為大楚名聲著想,皇上若要怪罪,我就此領受便是。」
容若萬萬沒想到,她竟會一口承認,瞪大了眼睛,怔怔望了她半天。明明是他來找她興師問罪啊!怎麼現在,倒像是自己被她壓住了氣勢,不免有些不甘心地瞪著她。
「好一位皇后,你說得真是太好了。你統御六宮,殺一個你認為會敗壞皇家聲譽的侍衛算得了什麼?就是天天讓人跪在外頭大太陽底下,自然也是理所當然,無可指責的。」
楚韻如徐徐抬頭,望定容若的臉,本來波瀾不起的眸子裡,儘是傾天的烈焰。這個殘暴之名傳遍天下的皇帝,這個殘虐折磨奴才如草芥的皇帝,居然跑來怪責她對手下太苛。她越想越恨,反激起滿心的怨怒來。
容若見楚韻如神色不善,眼中光芒越來越激切,竟也嚇了一大跳,不知楚韻如要如何發作。
誰知楚韻如卻只是直直對著他跪了下來,眸中怒火狂燃,而聲音卻平靜如水:「楚韻如失德,不憐臣下,不恤奴婢,不敢再居後位,就請皇上下旨懲處吧!」
容若想不到,他說一句,她就頂一句,他來審問,什麼手段也沒來得及用,她就全認了,他來問罪,還沒開口論罪輕重,她就先要甩帽子不幹了。一個這般柔弱的女子,說起話來竟會這樣強硬。
對她的印象,明明還是當日探病時,一語不發跟在皇太后身邊,看似怯生生的女孩,卻能把他這個皇帝頂得半天說不出話來。
容若有些氣悶地望向楚韻如,卻見她神色淡然,可眼睛裡明明是無窮無盡的悲憤、怨苦、不甘、不屈,化為烈焰,灼人魂魄,燒人肺腑。
容若只覺胸口一震,沒來由地一疼,竟似被那如水明眸中的無雙烈焰真的燒著了一般,恍恍惚惚間,似乎有些明白楚韻如說這些話時的心情了,這個纖美少女,性子竟剛烈至此。
本來因性德無辜被謀害的滔天怒氣,小絹活生生死在眼前的滿心怨憤,竟全被楚韻如眸中的悲苦壓了下來。
容若發熱的腦子漸漸冷靜,目光深深望著楚韻如。這女子眸子一片清明,只是憤恨不平、怨苦不甘,絕無一絲一毫的心虛膽怯。
他心中復又將整件事來回思量,眼神由初時的不解、氣惱、憤怒、震動,漸漸變為憐惜、迷惑、困擾、無奈。
良久,容若才長歎一聲:「其他人全都出去。」
一眾宮女、太監早被帝后間的風波嚇傻了,聽了這話,幾乎是連滾帶爬地往外退。
就連性德,看這一男一女對峙的局面,竟也一聲不出地退了出去。
容若這才一彎腰,把楚韻如扶了起來。這動作讓楚韻如有些吃驚,而接下來聽到的話,更令她開始懷疑自己的耳朵了。
「對不起。」聲音溫柔真摯得不似真實。
面對一向冷落她的無情帝王這突如其來的態度轉變,過於吃驚的楚韻如只能睜大眼睛,呆呆地望著容若,呆呆地聽容若接著說下去,完全不知道該說什麼、做什麼。
「是我不好,只聽一面之詞就對你生疑,還把這麼大的罪名加在你的身上,對你這六宮之主實在太不尊敬了。」
楚韻如的臉色迷茫,目光甚至還帶點驚惶,微微皺起眉頭,不能理解這一切突如其來的改變是為了什麼。
容若見她此刻和方纔的剛強完全不同的柔弱無措,越發憐惜起來。這被尊為皇后的少女,在深宮之中受了多少薄待、多少冷落,以至於現在聽到一句真誠的話,反而失措成這樣。
他一時心情激動,忍不住一伸手,握住了楚韻如的纖手。掌心觸到的一片冰涼,冷得他竟沒來由地心中一顫,手,卻反而握得更緊了。
楚韻如驚覺手上一熱,本能地想往後縮,沒想到對方更用力握緊,竟是縮不回去。可是,手中觸到的感覺如此真實,真實地讓她清楚地知道,這並不是一場夢,儘管這似乎比夢還離奇,比夢還不可能。
「韻如,以前的我一直待你不好,最近我才醒悟,我以前做錯了很多事。我不敢來見你,因為,我薄待了你這麼久,不知怎樣才可補償你,所以我躲著你,明明知道你受了這麼多苦,卻還是讓一切繼續下去。」
容若堅定地握緊她的手,想要用自己的熱,來溫暖她的冰涼,想要竭盡全力,來改變這可憐女子悲苦的命運:「我只聽了小絹的話,無憑無據就來找你,我只看到外頭跪著的人,也不問因由,就對你發脾氣,這些,都是我不好。」
楚韻如仍然有些迷惘地望著他,可是,那絲絲縷縷,卻也無窮無盡的暖意,一點一點,從他的手,傳到她的手,流注全身,真切的話語清清楚楚響在耳邊,原本的強硬固執,忽然也化做如水溫柔。
「小絹的事,不論皇上信不信,臣妾確實不知,至於外頭那幾個跪著的,倒也沒犯什麼大錯。只是臣妾近日胃口不好,不想多進飲食,他們勸得多了,臣妾一時厭煩,就讓他們跪到外頭去,別在臣妾眼前吵鬧。」方才一句句頂得皇帝啞口無言的皇后,如今聲音卻一片柔和。
容若輕輕歎息一聲,卻又不覺微微一笑:「你大可說他們犯了什麼過錯,你才加以懲罰的,難道我還能叫外頭的宮女來跟你這皇后對質不成。你卻還是一句也不多說他們的錯,只道是你自己不喜歡,可見你不肯欺我,我怎麼還會疑你做見不得人的事呢?只是……」
他深深望進楚韻如的眼睛:「如果可以的話,還是不要這樣待他們吧!若是沒有犯大過錯,能善待他們總是好的,但這只是我真心真意的建議,不是命令。你是皇后,後宮是你的管轄範圍,我也不可以越權干涉你。」
楚韻如怔怔望著他,他的眼中有著明顯的不贊同,卻又明明有著更多的寬容與溫柔,縱然是不喜歡她的行為,也可以用這樣溫柔婉轉的語氣對她提出,這般溫柔體貼的男子,真的是她的夫、她的君嗎?
不知為什麼鼻子有些發酸,轉瞬間淚盈於睫。她驚覺失態,忙把頭側開,她是皇后,要有母儀風範,不是別的妃子,可以隨便使性子哭鬧的。更何況,自己哭起來必會十分難看,快快扭過臉,不能讓他看到。
容若想不到自己幾句略略溫柔的話,就讓這女子眼中霧氣升騰,珠淚盈盈,不免感歎她以前受的苦,心中憐惜之意更濃,抬起手,想要為她拭淚,卻只覺她容顏如玉,脆弱得讓人不忍碰觸,手竟停在半空,不敢落下去。
他最終只是輕輕撫在她肩頭,用生平最溫柔、最誠懇的聲音說:「韻如,無論如何,我會盡力補償你,盡力把你被奪走的歡笑,還給你。」
楚韻如聲柔如水:「皇上,你忘了,你應該自稱朕。」
容若微笑:「這裡,沒有皇上,也沒有臣妾,我們是朋友、是知己,不是君臣。」
楚韻如茫然凝視他,這樣的話,不應該由皇帝口裡說出來,而且,他為什麼不提是夫妻呢?
容若見她迷惘,笑著還要解釋,性德卻在這時走了進來,看到一男一女執手相望淚眼的樣子,一點迴避的意思也沒有,淡淡說:「王天護帶著一大堆侍衛趕過來了,就在甘泉宮外。」
楚韻如一怔:「他來做什麼?」
容若卻立刻明白過來了:「帝后吵架,這麼嚴重的事,當然有人會報信,只是他來得這麼快,倒有些出乎意料,簡直就像一直在附近等著似的,我去打發他。韻如,這時候皇太后怕也得了消息,必要擔心的,你去永樂宮那邊給皇太后請個安,讓她寬寬心,好不好?」
他用的是完全商量的溫柔口氣,半點命令的意味也沒有。
楚韻如立時柔順地點了點頭。
「好,我們一起出去。」容若全不避忌地牽了楚韻如的手往外走,同時冷冷一笑:「我正好還有一件事,要麻煩能幹的王大統領呢!」
走出甘泉宮,侍衛們即刻拜倒一地,因為在場還有皇后,男女之別、皇后之尊,更讓這些年輕的男子們人人伏在地上,頭也不敢抬一下。楚韻如對容若淺施一禮,便領了宮女,往永樂宮而去。
至此,侍衛們才敢抬頭。
容若慢慢走向王天護:「王統領,你來得好快,沒有看到熱鬧,你很失望吧!」
王天護忙道:「卑職正好領人巡視到附近,聽說皇上在甘泉宮中發了脾氣,所以特來聽候聖令。」
容若冷笑一聲:「你真以為朕是可欺之人嗎?」本來還有話要說,目光忽在王天護身後所帶的侍衛中看到一個眼熟的人影:「你叫什麼名字?」
那年輕侍衛一驚,忙答道:「小人鄒靜。」
「剛才,你為什麼偷看皇后?」容若板著臉問。
鄒靜大驚,叩首於地:「小人沒有……」
「你沒有,那就是朕冤枉你了?」容若冷笑不止。
鄒靜面無人色,滿頭冷汗,不喊冤,就是認下這樣的死罪,若是喊冤,就是說皇帝冤枉他,不管怎樣,都是一個死。而他一個小小侍衛,沒有王天護的背景地位,皇帝就是要殺他,和捏死一隻螞蟻沒有區別,更不會有強有力的人物來為他出頭。
王天護忍不住開口:「陛下,鄒靜一向老實規矩,絕不會……」
「你也說朕隨便冤枉人了?」容若目光冰冷如刀,惡狠狠看過來。
王天護知他是下定決心要冤枉鄒靜了,心中雖是憤憤,卻知爭也無用,只得低頭道:「卑職不敢。」
容若不再看鄒靜一眼:「這傢伙眼睛不規矩,不能留在宮中,趕出去吧!」語氣輕鬆地像是吩咐別人拂掉一片落葉。
王天護驚訝極了,本以為容若是故意找鄒靜的麻煩,用莫須有的罪名,殺他一個手下,好向他示威,想不到,居然只是趕出宮這麼簡單的處罰。他雖然不解,但唯恐容若反悔,立即應:「遵旨。」
鄒靜卻是臉色大變,嘶聲大喊:「小人冤枉,皇上,求求你,不要趕小人離宮。」一邊喊,一邊用力磕頭。
容若就像沒聽見,一雙眼看天看地,看花看草,就是不看他鄒靜。
王天護暗中皺眉,這個傢伙怎麼這麼不知好歹,撿到一條命就算不錯了,再纏下去,惹怒那個暴君,怕是想死也不能了,當即下令:「拖了這沒規矩的東西下去。」
其他侍衛得令,七手八腳,拖了人就走。
鄒靜猛烈地掙扎,一路嘶聲大叫:「陛下……」但被七八個好手制著,完全沒有反抗餘地,被越拖越遠了。
「下次再讓朕看見他在宮中,不但要殺他,還要追究你。」容若冷冷道。
王天護沉穩地回答:「卑職豈敢違陛下旨意。」
容若挑了挑眉:「是嗎?那朕就再下一道旨給你。」他沖王天護彎下腰,在他耳邊低聲說:「麻煩你給我的叔叔傳一句話,侄兒有重要的事情向他請教,請他百忙中撥冗進宮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