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太監刑年走進大殿的時候,康熙還在揣測著凌嘯的目的。見到曹寅這特務頭子在,刑年曉得他們君臣在談秘密事,連說話的聲音都不敢大聲,「萬歲爺,長公主奉召到了,已經在外等候了大半個時辰,奴婢是不是請她先回去?」
「宣,給長公主設座,上參茶。」不想,一聽是皇妹到了,康熙卻立刻振起腰桿,斥退了曹寅,略帶感傷地微笑,看著黛寧滿臉憂色的進了大殿。
親兄妹相見,自不比外臣那般拘束。黛寧來揚州,其實,除了因瑪麗被霸的負氣之外,還有侄女們的絕密重托,想利用她的特殊身份,來給康熙轉達凌嘯矢志不渝的忠誠之志的,同時,也想盡量探知一些江南軍政情報給閩粵。因此,她自然知道康熙將不久於人世的這一絕密隱情。微施了粉黛的她,看著形銷骨立的哥子,淚花一閃,卻自不肯抬頭讓康熙瞧見,藉著萬福之禮悄悄拭去。可是,康熙已經瞧見了妹妹這發乎親情的天性舉動,一面親自下座扶起了妹妹黛寧,一面滿肚子的柔腸糾結……等自己駕崩之後,天下人盡皆披麻嚎啕,可真心實意是為自己槌心痛泣的人只怕少之又少,而黛寧妹妹,絕對是最為悲慟的人之一!
有此對兄妹緣分的珍惜,老康為了安慰妹妹,在大殿裡虛虛做了幾個霸氣橫秋的騎射動作,故作硬朗中,老康又帶了吹鬍子瞪眼睛的些許誇張表情,滑稽死了,逗得黛寧也不免暫且祛了哀傷之容。
氣氛不再淒風愁雨之後,康熙吹著擎於手中的參茶,笑道,「皇妹,朕今日宣你進宮,是想聽你的一句實心話。萬一朕……哎,是萬一啊,總有那麼一天的……如果有一天朕真的去見列祖列宗了,你說,列祖列宗們會否責怪朕,責怪朕臨終前把這江山鼓搗得稀巴爛?」
這問題問得黛寧一愣,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哥哥。康熙說的是實情,自超越上升到國政綱領以來,這國家可真夠亂的,既有革新的亂,也有外戰之忙,更有結黨割據的分裂狀態,但凡是有眼睛的人,都不能說康熙這話不對。
不過,在黛寧的眼中,她卻並不以為這是康熙的責任。三亂象之首的革新事業,改弦更張嘛,亂了一點在所難免;而對外作戰,充其量只能說是有些好大喜功,還談不上窮兵黷武,至於多方勢力為本集團利益而各自為政,有康凌的威望和強悍的勤王軍,壞不了中央集權的大事,反倒有利於收拾這些原本深藏不顯的傢伙呢。真要說康熙有什麼責任,那他最大的責任,就是不該臨終來玩這手驚世之局,大大削弱了凌嘯的威信,不利於後來的收拾!
殊不料,康熙就是擔憂著凌嘯的威信問題,就在黛寧斟酌怎麼回答的時候,他喃喃道,「他們會不會怪我搞丟了大清江山……」
黛寧聞言,花容失色,切然追問之中這才知道,原來是凌嘯要調回海外勤王軍的行為,讓老康大大的不安。縱使黛寧仍對瑪麗女王珠胎暗結之事仍有芥蒂,也不禁大為緊張,連忙幫凌嘯說好話,「皇兄,小嘯的良心忠誠你也是瞭解的,黃袍加身那是絕對不可能發生的。而除此之外,寧兒最瞭解他的性情,他調勤王軍回來九成九是為了別的……」
性情?康熙愕然了一下,「嘯兒什麼性情?」
「皇上你都看了他這麼多年,難道還沒有瞧出來?他啊,整一個就是譁眾取寵的性格……不,是專門嘩你一個人!別的不說了,就說那回正陽門見了你淚奔吧,他在海上,是真得想念你到不行,可有必要浪費了價值連城的黃金甲,來催你這天子的眼淚?」
事情過去了那麼多日子,康熙回首那正陽門之事,也的確是太有些誇張了,嘴角不由得一笑,眼裡卻依然憂心忡忡。
而漸漸的,說凌嘯「壞話」的黛寧,也不那麼慌張了,裝出一副不太欣賞的「鄙夷」表情,別闢蹊徑道,「皇兄啊,若真有那麼一天您不在了,小嘯還有那麼一大家子,要把日子過下去的。說句不好聽的,他現在只怕不能……不能再只嘩您一個人而取寵,還得要……」
「……他還得要嘩老十三的寵?」
康熙何等人,琢磨臣子心態一輩子了的他,焉能不聞黛寧的絃歌就知道雅意?
結合黛寧剛才舉的例子,康熙立刻就明白了,凌嘯這臭小子調勤王軍回來,並不是有覬覦江山的本意,而是打著如意算盤,打倒了老十三身上,為了感動胤祥這個皇太子保他一家子日後平安……老十三啊老十三,咱勤王軍把揚州城都給打下來了,北京本就在我囊中,國族三十萬大軍全在倭國遠水救不了近火,這把九五至尊的椅子,我要坐上去簡直不費吹灰之力的!可你瞧好了呢,咱還就偏偏不坐上去,咱不愛江山不愛權,咱有情有義有忠心!
想到自己居然再也不能獨享凌嘯的「專嘩」之權,康熙在目瞪口呆的同時,肚子裡好似山西陳年老醋一般,有別樣的酸味,在心頭翻滾。儘管黛寧的解釋是為了幫凌嘯開脫,可惜的是,性情要強的康熙,身份殊絕的皇帝,吃起兒子的乾醋來,也不是蓋的。久久無語了半天,他居然憋出了幾個字,來表達心頭的憤懣,「……由來只見新人笑……薄涼!」
一直細窺哥哥反應的黛寧,聽後差點昏死過去。
「難道男人之間……也興談薄涼不薄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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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兄妹共進了午膳,康熙這才稍微好受了些。
畢竟,黛寧說得對啊,凌嘯有一大家子要求平安,既然不肯造反自為,當然就不免要討新皇帝的信任了,換了康熙處在凌嘯的位置上,只怕也難以脫俗的,更何況,凌嘯越是這麼想,就越是證明國祚安全呢!只不過,這僅僅是黛寧的臆測之言罷了,康熙哪裡能盡然全信?所以,他也在進膳的時候有著自己的思量,以應對存在萬一的不妙可能。當然了,這思量是應對新形勢的變招,聲名之累上的代價不小,康熙一時間難以下定決心罷了。
見黛寧已經吃飽放箸,正優雅地用淨口泉茶漱口,康熙的心思一下子回到了召黛寧的另一個本意上來……天子也是人,既然能預見到無常迫近,老康自然要對國事家務全都做些安排的。國事上,康凌的決裂便是一種安排。而家事上,康熙環視眾親,卻發現,有資格和需要自己親自為之安排的人並不多,而心愛的老十六和命苦的黛寧,就是其中最需要的兩個!
遂正色問黛寧道,「皇妹,你給皇兄說句實心話,嘯兒偷了你的瑪麗女王,還讓她珠胎暗結,你恨不恨他?會不會因此離開他?」
黛寧正想著凌嘯那冤家呢,聽哥哥如此鄭重的問起,難免覺得自己青生悲苦,總也遇人不淑,即便是為自己沉迷的凌嘯,也不能做到全沉沒頂的專一,氣結間,黛寧脫口就出,「恨當然恨,我恨死他了……但我卻不僅不會離開他,還要嫁給他!」
康熙一愣,首先想到的不是倫理上的萬難操作,反倒是大惑不解,「為什麼?」
卻聽黛寧貝牙咬了朱唇,恨道,「哼,躲到天涯海角暗恨有什麼用?我要報復!等瑪麗把孩子生下來,皇妹就把那孩子要來親自撫養,叫他喊皇妹我做乾爹。日後,孩子懂事了,自然會問他的那個臭親爹,為什麼要喊其他的王妃為小母,卻獨獨要叫我黛寧為乾爹,嘿嘿,寒磣死那臭小嘯!」
也許是這種報復的設想太過於瘋狂,也許是真到了那地步,凌嘯的臉將會紅得笑死人,老康聽得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哈哈,我愛新覺羅出了你這樣一個活寶,朕都怕了,想嘯兒日後也會頭痛一輩子的。罷了,朕答應你,一定會將你逐出皇族,圓你這匪夷所思的報復設想!」
風韻之年還要哥哥作此嫁妹默許,黛寧的表情無疑是喜中帶羞的,康熙卻在片刻歡笑之後,恍若有悟,暗自沉默中,老康不由得癡了……
他越來越明白自己為何要吃兒子的乾醋了……妹妹的決定顯示,愛情和瘋狂之間,往往只有一線之隔,何能至此?情深方可。而自己呢?萬物皆用,萬生皆奴,孤家寡人,君臨天下的前半生生涯裡,愛新覺羅玄燁的一生,是情感世界極其荒蕪的一生!
愛情?妃子僅僅是解決慾望和延綿子嗣的工具而已,她們骨子裡面的富貴欲求,和數量上的充斥六宮,以及彼此文化修養上的相去甚遠,阻礙了愛情的滋生和成長——靈和欲結合的世界裡,老康只有欲!親情?不容否認,黛寧欣馨胤祥胤祿給了康熙不少的天倫之樂,但在扳著指頭都數不完的幾十樁天家慘禍面前,這些親情上的正分,抵不住那些血雨紛飛毒藥白綾帶給老康的巨大傷害。若說家庭親情是老康的信仰之教,那麼,天家無疑就是一個邪教,邪的多,正的少!而至於滿朝袞袞諸公,龍蛇混雜,人心忠奸委實難辨,奸者自難可托朋友之誼,而忠者又大多因恪守等級制度而奉自己為神靈聖人而儆而遠之,好不容易找到了個伍次友先生當師友,可一聽自己的皇帝身份,終於強辭而去當閒雲野鶴了——連身份都不能洩漏給他知道的朋友,不要也罷!
唯有凌嘯!好在還有凌嘯!不怕皇帝身份的這傢伙,和老康共同締造的康凌如一,是玄燁足慰平生的際會佳話,恐怕除了性取向之外,這份佳話裡面幾乎承載了康熙所有類型的情感依托!
只是,自己到底該不該像黛寧一樣,也把這段佳話上升到瘋狂的地步去呢?
渭然長歎了一聲,康熙不覺淚灑長襟,既像是問黛寧,又像是問自己,「朕能不能讓你匡凌嘯來見個面呢?」
「匡」這個字,嚇得黛寧羞紅盡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蒼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