誆?難道要誆凌嘯來送死?
康熙的這個用詞,把心繫凌嘯的黛寧嚇得不輕,驚乍裡抬頭向哥哥望去,猛然間卻只見,一道藍色的弧光照亮了下午的大殿,而康熙正是在這樣的光芒閃耀裡獰笑著,狠毒的面色,讓黛寧心碎得差點暈軟在地。
冷不丁,天空中的炸雷聲恰在此時傳到,響得震耳欲聾,低得彷彿就在頭頂……卻原來是,那場吹翻特廷船隊的颱風終於到了江蘇境內,一時間,驚雷凶閃,狂風暴雨,肆虐著整個煙雨江南,揚州自然也不能例外的。只不過,這種巧合的天象讓康熙的天子之險顯得更加的難測其威。可事關自己唯一摯愛的凌嘯和待自己既兄且父的哥哥,黛寧的勇氣讓她凜然不懼,一挺傲然胸脯,就要將自己的驚疑憤懣向哥哥質問出口。
不料,黛寧卻是誤會了哥哥。康熙還沉浸在那個該不該為了康凌如一而最後瘋狂一把的問題裡面,獰笑正是因此而發,而那「誆」的用詞,則完全是心有旁騖的口誤罷了。人心都是做賊心虛的,康熙現在每一天都在心虛之中,因為他知道自己騙了很多人,至少,信親王胤禵就被親爹爹騙得很慘。
說曹操曹操就到。
第二天,經過康熙信誓旦旦解釋後,黛寧寫出的密信剛剛被秘密送走,老十四就來到了揚州。一夜疾風驟雨,隨處可見折斷了垂柳樹的官道上,胤禵將幾十名勁裝衛士拋得老遠,自蘇州朝揚州城方向的策馬狂奔中,一任風雨淋得全身通濕。彷彿想要借冰涼的無根之水,來澆滅心頭上地無名之火。
無名之火,源於他在蘇州王府中收到的三份絕密情報。
第一份來自宮中眼線的主觀能動性分析:康熙皇帝近來龍體欠佳,精神萎糜。老態驟現,雖然太醫院說是小礙,御膳也的確算正常,但皇上酷愛地五禽戲,卻一改往日苦練的勁頭,已三個月左右未曾練習過,並且隨駕嬪妃無一人得召侍寢……由此分析,皇上很可能已經病入膏肓命不久矣。
當時,看到這份情報的第一反應,胤禵可不是有近水樓台先得月的欣喜若狂。更不是即將喪父的悲痛,而是心中大呼不妙……但凡是跟隨康熙攻打閩粵的人,只要不是個豬玀就都會知道。康熙皇帝的春秋鼎盛,才是大家跟隨他和凌嘯大戰的前提!
否則,哪個會用這種暴力方式,效忠一個將死之鬼,和正值壯年的凌嘯去作對?!
想不到。康熙竟是忽悠大家的,他原來早就不行了!
而福無雙至,禍不單行。
幾乎就在同一時間。擔任溫州水師守備地門人,也給他急函來報,說當地水師官兵在蒼南海域救下了幾名海難倖存者。因為擔心是閩粵的細作而審之甚嚴,哪知道這些自稱是逆酋特廷親兵的所謂細作,口徑驚人地一致,把當日福船上發生的老十六落海、老十三獲釋等等情節,供說出了個大致的脈絡。事關皇阿哥,所以那守備不敢怠慢,瞞了其他同僚只給本家主子報訊。
儘管詳情到底如何。以那些親兵的身份地位難以說出更精準的內幕,但胤禵地直覺卻不是蓋的——這事情顯示出,老爺子康熙從來就沒有把自己當成接班人過!要不然,有自己這准太子在身邊,老爺子還犯得著秘密派人去接胤祥他們?
第三份,則更讓人絕望,閩粵那邊不僅冊立了胤祥為「偽皇太子」,而且據說還要調勤王軍回國。
在同一天抵達的這些情報,讓老十四覺得,自己已經進退全都無路了……即使現在心狠手辣,弒君殺父奪位,也是不免最終覆滅地。要知道,擁有強大威信的康熙一旦駕崩,雲貴川兩湖立刻就失去主心骨,作鳥獸散地投靠政務院,鉗制閩粵的包圍圈必將轟然崩塌,而自己區區萬把多蘇軍,能擋得住北京政務院和閩粵軍政府的聯合?更何況,他們還坐擁了能影響儲君名分的「太皇太后」呢,太子或許可以「偽」,太皇太后總「偽」不了吧!而自己累那一場曇花夢後的下場,又能比那死鬼哥哥雍正好得了多少?!
「騙子!老爺子,誆死人可以不償命啊你?!」
所以,在一天之內發現自己美夢破滅的老十四,滿肚子都是對父親的極度怨恨。他此來,便是要和康熙做一個了斷的。沒有槍,沒有刀,胤有地只是一腔悲情,滿腹幽恨。沒帶兵,沒帶將,胤禵帶的只是赤手空拳,胳膊和腿……他要用康熙所親自賜給他的昂長五尺之軀,給老爺子一個肉體上的痛楚教訓。
儘管他很清楚,這麼做充其量只能洩憤罷了,可絕望的他,除此之外還能做別的嗎?
能的。
行宮中,康熙在大殿裡看著老十四要他解釋的三份情報,面對逼近而來的親生兒子,神色並沒有太慌亂,也不去呼喊侍衛前來保駕。一樣面對著黃泉路近的他,很是能理解兒子頻臨覆滅前的瘋狂,只是淡淡地提出了一個建議。這個建議,當然不是「千萬不要打臉」的無厘頭,而是切切實實為胤禵著想的建議。
「在你跨上這陛階之前,朕可以告訴你,朕對你本來的安排是如何的……此間事了,十三絕對不會容忍害死他母親的你,朕給你遺詔特旨,你率領五萬水師,經鄂霍次克海,去大洋彼岸吧!據凌嘯和一幫洋人說,那個叫做美洲的地方,有廣袤的土地讓你稱王稱霸,有蠻荒的土著任你奴役建國,而一旦真有更東方的西洋殖民者敢攻打你這華夏藩屬,我大清宗主帝國,自然不會袖手旁觀的。」
忽悠,接著忽悠!
被老頭子騙怕了的十四。當然不相信天下竟有這樣的美事,而且是在康熙點出他早已知道自己燒死皇妃地陰謀罪惡之後。所以,父親的安排並沒有止住老十四的腳步,他一面慢慢地走上陛階。一面冷笑著問,「我已經十惡不赦了,嘿嘿,皇阿瑪為何要饒我?」
這個問題,問得康熙的臉色忽然變複雜起來,「十四,你畢竟曾是朕報以厚望地愛子,更何況,你在追求權欲的道路上越走越遠,變得陰險、狠毒、自大、狂悖。和當初朕要你組建和統領信王黨,以維持朝局平衡和減小革新的阻力,是密不可分的。在這件事上。朕和凌嘯都有責任,不教而誅的責任!所以,全然怪到你的頭上,不公平。」
是啊,你們也有責任的!要是當初讓我和老十三換個位置。怎麼會是今天的局面?
胤禵的腳步便滯了一滯,卻依然不是太敢相信從父親嘴裡說出來的話,但康熙接著又道。「若你地記性還好,應該不會忘記,朕曾經力排凌嘯的決定,執意派你的幾個侄子去泰國為王地事情吧?你也不會忘記,是朕最終點頭讓老八老九去征伐日本的吧?兒啊,但凡是可能的話,哪一個做父親的,不希望兒子們全都有些家業可以傳承?那個所謂的美洲遠在幾萬里之外,不安排頗有才幹地你去攻佔稱王。難道讓凌嘯派一個手下大將去稱王?」
立時,老十四被康熙的話說得完全停了腳步。男人大丈夫,提得起放得下。既然國內皇帝已然絕無可能,在本土地獄和異鄉天堂之間,他又何嘗不曉得選擇?
「皇阿瑪……嗚嗚……兒子不是人……」老十四淚雨忽下。他確實不是人,在懺悔哭求原諒了老半天之後,老十四居然爆出了這麼一句,「……五萬官兵不夠,沒有個十萬青壯人丁,去了美洲一樣勢單力薄,兒子只怕也難以保住祭祀列祖列宗的宗廟啊!」
這光景還討價還價啊?不,是試探!
胤禵哪裡敢再輕易相信康熙地話,他必須做這樣的討價還價來試探老頭子。一方面,若康熙是真心的,便會看在宗廟揚威異域的份上而慎重對待,自己只有要價要到康熙都覺得不好接受了,才能看得出真心與否。而另外一個方面,天下絕對沒有白吃的午餐,康熙陡然間拋出這樣一條生路給自己,絕對不是沒有條件的,否則,皇子皇孫海了去了,香餑餑怎麼會落到自己頭上
聰明人都是心照不宣的。
康熙猛然一頃上身,盯著兒子的眼睛裡灼然生輝,全不像一個快要入土的膏肓之人,「可以,但你必須幫朕做好一件事情,那樣地話,十萬人丁完全是小菜一碟……來,到西暖閣裡說……」
父子君臣的一通密語交代下來,竟然讓老十四聽得目瞪口呆,連小腿肚都一陣抽搐。
不會吧,老爺子太瘋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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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康熙的瘋狂,接到了邀請的凌嘯卻並不吃驚。
尤其是,他從黛寧的密信裡面,早已經看出了康熙的瘋狂裡面,有著源於對自己深厚感情的因素……感情上的瘋狂,有很多種方式。東方不敗的那種自宮侍愛,也算得上是了;而拉了寵臣理葬,也不是沒有前朝皇帝幹過的!只不過,看老康的青素為人以及自己的嫡親駙馬身份,凌嘯對去揚州一趟並沒有太多生命安全方面的擔憂。期望著一去詳談後能恢復國內和平,再加上黛寧長公主的背書,凌嘯接信之後的第一個決定,就是堅決去揚州,哪怕哪裡是龍潭虎穴,他也要去見有今天未必有明天的康熙一面。
他這決心一下,可把自北京趕回來的胡濤、胡駿、沈珂等心腹給忙壞了。兩個政權首長級人物想要會面,真可謂是凶險至極的,明著來絕對不妥,必然造成人心浮動軍心驚疑,而暗著來也有麻煩,就怕消息走漏,霸天蛟龍被癟蝦給治死了。一時間,閩粵的保衛當局拿出了無數種方案,幾經推翻和修改完善,最終決定,採用一艘海軍護衛艦叛逃去揚州的方式,將混跡水兵之中的凌嘯。送到大運河與長江交匯的江都口去,最後則請康熙以駕臨褒獎地機會來會晤。
出來混的,膽子都很大。
就這樣,交代給胤祥一些軍政之務後。當康熙四十一年中秋月圓的時候,凌嘯僅率五百水兵和四百親衛,乘了「狼居胥號」護衛艦,不懼轉弱的颱風仍有一定餘勢地威脅,也不懼松江水師必將收繳全部武裝和部分帆具,僅僅倚仗著幾個暗艙中的少許精良槍械和蓄勢快馬,他們膽大包天,經東海沿岸向松江口一路駛去。
然而,由於農曆八月間的海風多是西向型的,路上耽誤了些日子的凌嘯等人。到了松江才獲知一件帝統區的驚天事件。康熙皇帝在此期間連發兩道聖諭給各地三品以上官員,一道公佈了海外勤王軍將回來參與大戰的消息,而另外一道。則是令他們全到行宮參與大覲,共討國是……這無疑是帝統區的大糾集,瞧這勢頭不像是有議和的可能啊!
一聽到消息,知道形勢又發生了翻天變化,兩胡和沈珂馬上急紅了眼。看著沿江炮台上的森森炮口,建議凌嘯趕緊下令回閩粵去。可凌嘯卻相信,康熙不會用這種齷齪法子來誆自己送死。至少從他皇帝地高傲心上便不會如此下三爛的,更何況凌嘯還篤信黛寧。
所以,狼居胥號繼續單帆西駛,直闖到了江都口。
可惜,江都口早已經嚴陣以待,就在狼居胥號靠港就要遞呈投誠表章之時,看似平靜的江都江面上,忽然自港灣外出現了十幾艘福船,近距離相逼過來。而岸上。也不知從何處來了大批地蘇軍,將此處圍得水洩不通……鐵木甲結合的護衛艦再牛,也是敵不過幾十門岸炮虎視眈眈的……走投無路之機,只聽有將官高呼,「所有投誠人丁,一律脫衣下岸,接受嚴格甄別,懸出公侯之賞,捉拿逆酋凌嘯!」
糟!兵戎相見,難道是康熙崩了?
轟!眾親衛心目中的天,忽然塌下。
憤恨之中,死忠之下,沈珂胡濤胡駿一腳踹翻了甲板上的暗艙,抱著水冷式機關鎗就要開火,誓死以亂護衛王爺脫逃。
凌嘯卻哪裡肯讓一眾兄弟們送死?沒必要嘛。
他當然是有甘為理想而亡地勇氣,但絕不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傻子,他之所以敢來,本就有所憑仗,這憑仗不是暗艙的武器,也未必是康凌如一,而是現在地國內形勢。
如果是康熙沒崩,他自然不會也不捨得殺自己;如果康熙崩了,老十四更不敢也犯不著殺自己……閩粵有名分上的皇太子,也有即將回國的大批強悍武裝,是自成一體的利益集團,殺了自己,只能加快老十四的覆滅,還不如和自己來個政治交易來得苟延殘喘呢。
再說了,消息洩露,必定是其他渠道出了紕漏,打死凌嘯也不相信,黛寧會出賣自己的!所以,蘇軍將官們越是言之鑿鑿地宣稱捉拿自己,凌嘯便越是擔心黛寧的安危,他怎麼會拋下長公主於不顧,而獨自逃走?
於是,現場的逮捕,並沒有讓凌嘯感到太震驚。
倒是碼頭外街上聚集的烏若鴉群地大批官員,讓凌嘯感到驚奇萬分……這些各地大員參加大覲的積極性蠻高的嘛,居然來得這麼快?可這就是凌嘯不厚道了,該設身處地的為人家想想,你說要調回可能威懾京師和江南的勤王海軍回來,至少也能逼得聖駕往內陸躲去暫避其鋒,大家只是做臣子的,哪個不為這局勢深感憂慮,巴巴地趕來打聽消息以決定何去何從?
蘇軍沒有對凌嘯和他的手下無禮,反倒是將他們交給了外圍等候的御林軍。
大侍衛劉鐵成也算是故人一個,不知道該和凌嘯說些什麼話敬些什麼禮的他,只是把手一拱,指著一頂八抬大轎道:「駙馬爺請」,便將他押往了揚州行宮,一頓絕沒有人搭理的關押,足足關了凌嘯七天之久。
七天如果一秒是一天的印記,那他已過了七個世紀。
這七天,不僅康熙沒來所謂會晤,黛寧也好,老十四也罷,全都不見蹤跡。就連獄弈也是個個啞巴聾子,可把凌嘯給憋壞了,都恨不得要絕食抗議了。好在,到第八天的凌晨。終於有宮女和太監捧來了他的五爪金龍王袍,奉上了香湯香胰供他沐浴,安排匠師為他剃鬚理髮。這一切,凌嘯都十分的配合,看來是要見揚州當家人了,咱堂堂操親王總也是體面人地,怎麼能拒絕這等形象工程?
但凌嘯錯了,錯得一塌糊塗。
收拾得裡外光鮮之後,卻是劉鐵成帶來了幾個五大三粗的侍衛,不由分說地把凌嘯的雙臂死死綁上。又拿了一片娟帛封住了凌嘯的嘴巴,綁粽子一般地把他抬到了毓鏊殿地陛檯子邊,在滿殿參與大覲儀式的百官面前。來了個當場示眾。
凌嘯不由得勃然大怒,瞪著劉鐵成,恨得牙癢癢……士可殺不可辱!
辱,卻持續了好久。
陛樂響起中,一身簇新皇袍的康熙皇帝上殿。先是指著凌嘯,當眾宣佈了最振奮人心的捕獲凌嘯的喜訊,然後再一通長久的戰情分析。「……東北西三線,戰事全都膠著難勝,而據悉勤王海軍亦將回國……此誠社稷危難,九鼎將傾之大危機!值此存亡危急之秋,朕大集盛會於九州英才,乃是為咨稟良策於國之比干。國事堪當熱血議,肉食者之責矣,諸臣工,你們以為。戰與和,孰更有利?不妨開誠佈公,當殿奏來!」
與覲之人聽到了這裡,鮮有不倒吸一口涼氣的。
能當官當到登堂入室者,都不是平庸之輩,很多人已經看出來了康熙今天的不同尋常……想當初吳三桂造反,破竹之勢席捲黃河以南的十一省,北面還有蒙古部落乘機偷襲北京城,局勢何等危急?但要強的康熙,始終都沒有同意議和過。可如今呢,面對糜爛也不過只有兩省地形勢,在這捕獲凌嘯的大好時機之下,康熙皇帝,卻自己先提出來,問臣子們到底該不該議和!
而且,心思縝密些的人更注意到了一個細節,被綁縛在殿上地凌嘯,該當是被稱呼為「逆酋」的人,然而康熙皇帝卻似乎有意地避免了這個勢不兩立的用詞,顯然,這是為議和留了一個相當大的迴旋餘地……
難道,皇上真的要議和服軟?他不會是詐咱們地吧,想詐出保皇派中不堅定的人?若從康熙一向強悍的性情上考慮,抱此種想法地官員,不在少數。更何況,見識歸見識,如何表態的抉擇上,卻是需要大員們各憑自己的腦袋,那腦袋內不僅有對戰與和的成敗判斷,也有對生靈塗炭方面在良心上的重視區別,更有各自所屬集團利益上立場問題。
若在正常情況下,只怕大多數人都會選擇議和,上有利於社稷,下對得起黎民,加上還有凌嘯這個閩粵首腦在手,議和,而且是大大利於帝統區的議和,應該十分容易成功的。但是,這裡不是代表全國統治階層的金鑾殿,大覲的官員們多半趨向於保守,更不乏前兩年隨康熙千里效忠地反對派,裡面的仇視凌嘯以及他的革新政策之人,多得很呢。
一時間,大覲朝會上唇槍舌戰,攻訐屢起。
認為息兵止戈有利的官員,卻僅僅只佔了五分之二而已,並且,還在多數主戰派的口水裡人數漸漸減少著。
直到接近了中午時分,倍感疲憊的康熙對曹寅一使眼色,那特務頭子便猛然站出,道,「慢來,主戰與主和,憑的,都是對社稷黎民的一腔仁愛忠正之心,諸位大人,勿要攻擊對方嘛。再說了,吾皇在此處大會群臣商討戰與和,僅僅還只是我朝單方面的戰略探討而已,那閩粵方面到底怎麼想的,只怕還是未知數。所以,你們主戰的攻訐求和的貪生怕死,求和的指責主戰的枉顧天和,全都只是站著說話不腰疼!曹某有一建議,主戰的,你們可願意親自披掛上陣,馬革裹厚裡成全蕩寇之志?求和的,你們可願意親自去福建,冒萬一他們不願議和便妻離子散的危險?願意的,主戰者站左邊,主和的站右邊,不願意的全部站中間!」……要親自打仗或出使啊?!
鬧鬧嘈嘈的毓鏊殿頃刻間安靜了下來,沒膽量地人立刻蔫了不少,但卻還是有數十名大員做了抉擇。分了左右各自站定。不僅如此,這些人還在用赳赳之言給自己壯膽呢,主和而願意出使的,大呼什麼「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主戰而願意上陣的更邪乎,高嚷「楚雖三戶,亡秦必楚」,也不知是在宣揚閩粵的危害性呢,還是在表明自己地蕩寇決心。
一直無法開口說話的凌嘯,至此很是狐疑。靠,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數人手中,曹寅這傢伙基本上就能代表老康,他玩這出「男人站左邊。女人站右邊,不男不女站中間」,是為什麼?又有屁用?
當然有用的。
康熙哈哈大笑地站起身來。一指主和最堅決的那幫人,笑道,「敢冒家破之險前去當議和使臣,也是忠,當賞。著賞每人一叢皇家碧竹,以示朕之嘉許。」
又指了主戰最堅決的那幫人,老康笑道。「願意親」弓矢,你們更是別樣的勇武,別樣的堅韌,賞,要大大地賞!朕賞你們大快朵頤,在行宮花圓內進食御膳。」
都賞?
除了凌嘯,皆大歡喜。
——————
大覲終於結束,總算到了康凌單獨相會的時刻。
緊挨著行宮花圓,有一幢高約六丈的八角重簷望樓。在碧翠掩映的煙柳庭圓中,高聳得好似魯中平原地泰山。
樓前,康熙擺手斥退了劉鐵成等侍衛,看著猶被捆綁的女婿,深深熟視了半晌,老康方才長歎一聲,親手取走了凌嘯的口中娟帛,攜了他地手,款款漫步,拾階而上。皇帝的這舉動,有似曾相識的溫馨感覺,很是能安撫凌嘯那顆狐疑又驚心的憂煩。也許是彼此都生怕打破了這種溫暖相靠的氛圍,回轉攀樓中,翁婿君臣沒有說一句話,各自品嚐著心頭蕩漾地惺惺珍惜,尤其是凌嘯,想到康熙不久便要龍馭歸天,更覺黯然悲痛。
可樓再高也有爬到頂的時候,近兩百級的樓階走完,已是豁然秋色歷歷在目地頂層了。細汗晶瑩的康熙一面撫了心口平息微喘的呼吸,一面朝樓外天陸之際極目眺望,似命令也似哀求,「嘯兒,不許哭,若有淚,留待朕駕鶴西去後再流吧。此刻,時間急迫,朕有些緊要的話要與你說。」
凌嘯依言揮袖拭淚,一面豎起耳朵聆聽老岳父要說些什麼,一面不免有些不解……老康的身體尚能爬樓,雖然顯得頗有些勉為其難,但也不致於連一席長談的時間都沒有的,說什麼「時間急迫」啊?
「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
不解中,康熙已經指著這棟高樓四壁,道,「嘯兒,朕一向當此話為至理哲言,所以身體力行,孜孜以求堪稱是再上層樓的革新超越。可惜的是,我們倆攜手並肩地事業,卻被執行得亂嘈嘈,嘯兒啊,你知道原因是什麼嗎?朕知道,因為朕,在沒大舉革新超越之前,其實一直本就身處頂樓之上,再上層樓,自然不免櫛風沐雨!自然,也不免要破而後立,辟先前之尖簷為平板,生四壁新頂於故往之無中!所以,磨難在所難免,當今天下的略顯亂象,朕認為是最正常不過。而且,面對不可避免的亂局,朕常常認為不妨索性再亂上一些,不管多亂朕也有雄心,收拾起來易如反掌。等到新層將竣的那一天,朕登上親自締造的人間巔峰,一覽群山小,該是何等傲視古今的人生快意!」
這是喜歡天地感應的古人最擅長用的比喻方式,凌嘯聽了也覺得康熙比喻得非常貼切。頷首贊同之中,他不由得想起了當初北京的露華樓,淚水又自淌出。也是在那棟樓上,決意重用自己肩挑革新攝政的康熙,還曾經親自教授自己一些帝王心術做御下之用呢,諄諄教誨言猶在耳,可是,時過境遷不到三年,康熙居然就快要駕崩了,真是冉冉景相似,慼慼人竟非。
今天睡不知明早醒不醒的康熙,卻早已把多愁善感使用得所剩無幾了,仍舊順著自己的思路說下去,把一代帝王的悲憤心曲,訴得別樣酸人熱腸,令凌嘯在一旁聽了。也有幫他拍欄扼腕的痛惜……啪一聲,康熙忽地恨拳擊掌,「……可誰知道,新樓層破立未半。混賬閻王卻已把樓板給朕拆了,令朕上也不得,下也不可……天妒英才,無常迫近,時不與我,奈若何兮!」
是啊,勾人性命地閻王再混賬,凡人也只能奈若何兮了。
「皇阿瑪,兒臣此生此世,縱使前程猶如刀山火海。也定當克承皇阿瑪的……的……的……」凌嘯無法再沉浸於單純地悲痛同情之中,洶湧壯情激盪難遏,當即一挺胸。就要給康熙表明自己一定將革新超越進行到底的決心,以慰藉康熙之殘念和肯定老康之豐功。不料,他的眼角餘光瞟見了樓下花圓中觥籌交錯的賜宴場面,那決心,無論如何也是表不下去了。便只好「的」個不停……老康小賞了求和派,又大賞主戰派,玩的到底是什麼把戲。而自己又究竟該克承老康的什麼呢?
康熙心中明白得很,知道賜宴主戰派讓凌嘯懵懂不已,笑問道,「呵呵,他們有『楚雖三戶必能亡秦』的志向和韌勁,朕很欣賞的!難道嘯兒你不覺得應該欣賞?」
凌嘯的臉頓時一苦,「他們都是要打我地,也是要打胤祥的,皇阿瑪您還欣賞?!」
「喀喀喀喀。嘿嘿嘿嘿,嘎嘎嘎嘎。」
康熙趴伏在欄杆上,盯著那些喝得不亦樂乎的主戰派眾臣,一連串地冷笑之後,猛地一聲扯開了自己的皇袍前襟,赫然露出紋在瘦骨嶙峋胸膛上的那首小詩,和凌嘯胸前一模一樣的小詩。
「……當然欣賞,而且,朕欣賞他們到了怕的地步……而凡是被朕欣賞到怕了地人,全都得要,跟朕走!」……跟你走?!那豈不是……全部要死?!
凌嘯頓時大驚失色,猛一轉身望著面色猙獰異常的康熙,再回頭望望不下四五十之數的三品以上朝地大員,忽覺毛骨悚然,又覺不可思憶,再覺恍若醍醐——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啊,老康竟是要在臨死之前搞一出變態地「清君側」,既是為胤祥清,也是為凌嘯清,更是為了尚未成功仍需努力的超越革新清!
望著給樓下侍衛做了個抹脖子手勢的康熙,凌嘯不由得一面心頭強烈感動,一面暗自歎息苦笑,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了……是的,康熙一直以來的所有不可理喻,其實就是在催生「反革命」戰爭而力求一網打盡……他有著凌嘯先前太祖的大躍進激亢,也有著那位太祖火中取栗的不怕亂豪情,更而甚至,眼前這場江南閩粵大戰本就是有清君側的殘酷目的,現在地殺戳主戰群臣,不過是「濃縮版」罷了,有什麼值得稀奇的?殺掉幾十個身居高位的主戰官僚,總好過戰爭繼續擴大來得惠及百姓,應該說,還是值得表揚的呢……殺就殺吧。
凌嘯這廂不知道說些什麼話,康熙卻以為是自己把女婿給充分震撼住了,得意得在心底竊笑……呵呵,嘯兒,你這次終於被朕的瘋狂感動了吧!眼角酸酸了吧!心跳加速了吧!呼吸急促了吧!
當凌嘯怕老康著涼了而含淚上前幫他捫衣的時候,他自然不免要哽咽嗓子叫一聲皇阿瑪的,而康熙則越發拽得似二五八萬,「不要謝朕,朕帶他們這些喜歡打仗殺伐的傢伙走,只是為了,下去之後和閻王幹架的時候,手底下不能沒有小弟!」
這是康熙一生中少有的玩笑話,不是此時此景此對象,上位貌然了一輩子的康熙,也未必會放開習性的束縛來開這一個玩笑的。所以,他開得很開心,自己笑得如孩子一樣率真,可是,這冷幽默不知不覺便把話題扯到了康熙的身後事之上……凌嘯忽地有了一種預感,他知道,康熙決意殺戮群臣清君側的時候,只怕已經決定了也自殺,誓死也不受那毫無尊嚴體面的臥病之苦。
果然,當樓下花圓裡傳來一陣陣慘叫聲的時候,康熙拍了拍手掌,應聲自側房中出來的,赫然是長裙戈地裡風華絕代的黛寧長公主。
「吻她一下,告訴朕你會照顧她一生一世。」一指滿臉闌珊淚痕的妹妹,康熙不容凌嘯驚駭,「你可以不吻,也能夠不說,但吻了說了就一定要做到!」
凌嘯大喜若狂,此時心頭完全沒有那種當著康熙面吻姑姑的禁忌快感,有的全是滿腔的單純真情,不帶一絲俗念雜思,將自己朝思暮想了七年的姑姑猛然擁入懷中,抱得如同生怕失之交臂一般的緊扣,一記飽綻生死相許的深吻,印在了黛寧姑姑的欲滴紅唇上。
無疑,這不是有情人蜜語溫存的好時候,無需康熙咳嗽,兩人已經挽手並立地望著康熙,等他接下來的交代。
「朕原修的陵寢,廢掉!始皇帝以水銀為百川、江河大海,機相灌輸,上具天文,下具地理?哼,那終究也是假的,朕來真的,嘯兒你把朕葬在泰山封禪台之下,讓朕日夜都能鳥瞰幾萬里江山,能俯仰天地凝視億兆眾生!」
封禪台?凌嘯和黛寧全都不由一呆,老人家好牛逼啊,您葬在了封禪台之後,後世皇帝誰還好意思去泰山封禪?!
更牛的卻還在其後……
「你告訴胤祥,他及其後世子孫,登基不許叫皇帝,只許稱皇尊……皇帝之詞,自始皇啟,自康熙終!」
凌嘯一一點頭允諾。反正時代的進步,中國即便有皇帝也不會延續多久的了,換個皇尊稱謂而把最後一個皇帝保留給了康熙,也不是什麼難事,而且,皇帝做到了老康這等地步,後輩捫只怕也難以超越的了。更何況,康熙也許從來都沒有意識到,他自己所親手推行的,本質上是資產階級改良的革新超越,只怕將會使得帝制的澌滅崩潰提前好幾十年呢!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康熙是提前埋葬帝制的先驅殺手,也算是當得起最後一個皇帝的稱謂!
他的表態讓康熙甚是欣慰,見大多數的事情已經安排得差不多了,忽地上前兩步,張臂把凌嘯和黛寧全都抱在懷中,恬靜中真情四溢,「朕要走了,心裡面有嘯兒,也有寧兒。」
當康熙去掏出衣袖中毒藥的時候,凌嘯沒有攔,甚至也不讓哭嚷嚎啕的黛寧去阻攔,只是也扯開了自己的胸襟,用那首小詩給老爺子壯行。
鏡破光猶在,蘭死香不改。問我何不辭,獨有烈士懷!
「皇阿瑪,走好。您才是烈士!」
(全書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