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八,已經烈陽高照的初夏。早上一場透雨過後,不到兩個時辰,潞河驛已經又是一片暑熱了。
九阿哥胤禟接到了康熙的聖旨,剛剛從承德避暑山莊趕回京城,對京師的炎熱更加敏感。然而,這種寒暑變遷所帶來的焦躁,和迎接官員們的唧唧喳喳相比較,根本就不值得一提。到處都是「君王動動嘴,臣子跑斷腿」的抱怨之聲,一時間,聽得這位煌煌貴冑如墮雲霧,偏偏驛迎的宴會又不便詢問,著實憋得胤禟有種想要抓狂的衝動。
但他不敢。
京師承德相距甚近,消息駿馬一夜可達。可以說,凌嘯回京的這一個月來,京師裡面的洩密案、文字獄、新儒學和變法之爭,天翻地覆與地動山搖,避禍熱河的老八老九無一不曉。現在,幾十名官員們或因公或因私都來迎接,見到自己後就紛紛倒苦水,老九一看便知,顯然,八阿哥的計策奏效了……老十四果然懼怕凌嘯的淫威,愣是不敢在變法之事上和凌嘯挺半點腰子,失卻了廣大士大夫們的熱望,所以,這幫人才記起了八哥的立場堅定,想吃八爺黨的回頭草呢。可是,胤禟此刻哪裡敢為此沾沾自喜?
對於凌嘯一路凱歌高奏,兩兄弟除了嗟歎之外,剩下的就只有駭怕,尤其是老八的奶兄雅格布作為第一號欽犯被逮入詔獄之後,急得兩人是食不知味懼得他們提心吊膽。連派遣心腹眼線去天牢打探一下的念頭都不敢升起,生怕讓本來就嫌疑之地的自己等人,被父皇和凌嘯疑心到了死地!所以,來迎接他地官員越多,胤禟就覺得背上的芒刺越多,聽著席間不少人議論著駭人聽聞的「凌式會考」和「東門刺殺」,老九是一句瓷實話都不敢吭。一面端著杯子苦熬時間,一面卻等著內廷中有人來指示。正汗水淋漓的時候,庭院口的幾個眼尖官員一指外間,駭然道,「喲,那不是十三爺嗎……怎麼帶了這麼多的……?」
來的就是十三阿哥胤祥,而且還有上百地大內侍衛。劉鐵成和德稜泰神情冷峻的導行在前,一身象徵赫赫皇威的黃馬褂,上了門階便狠狠推開驛卒,率領眾多侍衛給皇十三子怡親王清開了一條道。高喝聲「怡親王駕到」之後,便板著死人臉仗劍左右,眼睛盯著地面,卻絕不向老九這今日的正主瞟上一眼。官員們的臉全白了,幾十雙眼睛齊刷刷地看向了會面的兩兄弟……十三爺來頭不小,來者不善啊!
「九哥一路辛苦了,十三弟給哥子請安。」胤祥依舊是脫然模樣,也不因為眾官員忘記叩拜自己而在意,搶上來就深深打千,給胤禟行了家禮。就是這一記家禮。官員們還在懵懂之中,九阿哥卻是嚇得身子一抖。弟弟帶著父皇的侍衛而來,顯然是秉承有康熙的旨意,不擺宣旨欽差的譜卻給哥哥請安。不妙得很啊!果然,老十三一起身二話不說便把手一招,「來呀,請九爺上轎!」
「請」這個字,在不同場合形勢下,是可以有不同理解的,但劉鐵成和德稜泰冷冰冰地把手一「請」地動作,任誰都看不出有絲毫的敬意和可抗拒性。剎那間。整個潞河驛接官廳之中,登時嘩然一片,千盼萬盼的八爺黨骨幹不知道會是何等的命運,這讓想吃回頭草的官員們不禁目瞪口呆,可惜。官場險惡,君威難測。從來不缺眼頭的他們,誰又敢張口問怡親王一句,「是不是請九爺去吃牢飯?」
胤禟這時候反倒鎮定下來,懼色褪卻,對向來政見相去千里的老十三笑道,「此去若是見皇阿瑪,九哥謝弟弟你來接我一趟。若是去圈禁所在,望弟弟你轉告阿瑪八個字:雪裡埋屍,久後自明。十三弟,請!」
說罷,老九掀開轎簾提襟就上,利落坦然得毫不拖泥帶水,連胤祥跨馬隨行的時候,都暗讚一聲九阿哥好灑脫。但灑脫卻是老九裝出來的,在人前搏名聲的悲情之舉,是沒有必要帶進就他自己一人地涼轎中的,並不是缺心眼的皇子,面對懍然難辯的前程是平安還是圈禁,又如何能做得到毫無芥蒂?花花世界地紙醉金迷和冷冷清清的高牆生涯,其間的反差之巨大,是胤禟一想到「活死人」三字就發抖的在乎。而正是有了這種在乎,胤禟自然達不到眼觀鼻,鼻觀心的境界了,一路上他都用餘光瞟著紗窗外的街道,心中七上八下地判斷著所走的路徑。看到轎子過了東直門,胤禟也只敢鬆了半口氣。這說明不是直接囚禁在自己城外的貝勒府上而已,雖有可能是去紫禁城見父皇康熙,但也不能排除是去宗人府或者夾蜂道被審訊啊。
正凝神細想雅格布究竟犯了多大多深地罪行,胤禟就感覺到轎子猛染向北一轉,既不是去皇宮也不是去天牢,而是國子監和雍王府方向,頓時,老九糊塗了。不過,他沒能糊塗多久,當轎子停下之後,胤禟看見了綠瓦紅牆的雍王府,不,是高懸康熙御筆親書「超王府」的凌嘯府邸!
「九哥!」見老九狐疑地就要邁步進府,胤祥忽地上前兩步,拽了他的胳膊喊了一聲,卻又遲疑了片刻,久久才長歎著道,「面對師傅,九哥定要明智,定要慎重,弟弟言盡於此,就不陪哥哥進去了。」
師傅?凌嘯?!胤禟聽著老十三飽含警醒味道的含混話,心中像是打翻了五味壇一樣。血濃於水啊,這般手足溫存地關切之言,他老九已經好久沒有聽到了,今日,卻在這種顯然嚴重事關福禍的關鍵時刻,卻在一個平日裡左右看不順眼地兄弟口中聽到,縱是胤禟心如冷石,也不禁感佩激盪良久難平……就憑老十三這俠王兄弟的這片心意,自己也一定會明智和慎重的。
但一進入超王府後院,胤禟就發現,不明智和慎重的人,卻是凌嘯∼∼∼哪有堂堂一個攝政親王,自己趴在雨後軟泥上不說,還拉著府中男女人等全趴在地上的?!
只見鬱鬱蔥蔥的碧樹芳草間,一身五爪金龍光鮮王袍的凌嘯,匍匐在地屁股翹得老高,身邊包括姑姑長公主在內,全是同樣做派,也不知道在搞些什麼。胤禟不敢遲疑,恭恭敬敬地報了名號,依次給凌嘯和黛寧請安,可是,請安卻遲遲得不到響應,黛寧和凌嘯幾人全都是聚精會神,根本就沒有甩自己一下。
啪!凌嘯忽然高興得手舞足蹈,一巴掌拍在黛寧的腰臀上,哈哈笑道,「呵呵,姑姑,這裡有三個洞,小嘯這回終於找對了!」
三個洞?……日你凌嘯的先人板板……流氓!
胤禟再怎麼畏懼凌嘯的淫威,可一旦涉及到這種淫威真的很淫,且淫的是自己親姑姑的時候,心理上的不習慣很快就轉化為屈辱,不禁義憤填膺。不過,本身自顧不暇的他卻沒有為黛寧強出頭,因為據他的瞭解,姑姑的個性那是剛烈無比的,當眾受了這般下流的調戲,那是肯定要回敬大嘴巴子的,而且是不掉幾顆牙齒也得流滿嘴血的!
然而,老九等了半天都沒有看到姑姑發飆,倒是黛寧旁邊的一個女子,操著怪腔怪調的漢語,指著她自己兩腳之間驚喜道,「凌嘯,這裡也有三個洞,口很小的,似乎也不深,咿呀,裡面好像還是濕的。你快來,來摳摳看啊……騷貨?胤禟差掉沒摔倒在地上。
再也受不了的時候,老九候著腰走上幾步定睛一看。原來,凌嘯這位當朝總理王,正帶著姑姑黛寧和一名洋貴婦,饒有興趣地用樹枝撥泥土,一個小洞一個小洞地抓蟬蛹玩兒,可能是連挖兩個空洞之後才抓到一個,姑侄倆高興得恨不得擁抱歡慶,還誇誇其談地討論蟬蛹該如何烹飪才香甜可口呢……老九頓時差點給氣哭了……靠!蟬蛹兒再好吃,也不能說得這麼讓人誤會吧?說有洞不就行了,幹嘛一個拍我姑姑的身體,一個又亂指方位瞎形容的,活該我懷疑你們!
他重新高聲請安一遍後,幾人總算是聽見了,轉過頭來的是黛寧和洋貴婦。凌嘯也不轉身,一句話甕聲甕氣地說出來,卻如同一桶冰水給九阿哥當頭淋下。
「別吵!我與你師徒一場,總歸得要聊表心意,這才親自教授你娛樂之道和朵頤之樂。一輩子還有幾十年寒暑,這抓蟬蛹雖不上正席,可怎麼說,也比咬著狗尾巴草尋蛐蛐要有品位得多啊。你就要被終生圈禁了,高牆獨院中,恐怕也只能靠這些豐富你的度日遊戲了。小心看好吧,錯過了可是你的損失!」
終生圈禁?!
胤禟大驚失色,此時才算是真正的怕上心頭,而且怕得是那麼得具體,惶然中張目四顧高高的宮牆,想想自己府邸也不過和這王府花園的形制大小相仿真要是圈禁了,那可就是一口吞噬韶華的大棺材罷了!看看口出驚人之語的凌
嘯,瞧瞧滿臉悲憫的親姑姑,老九慌了,「妹夫……王爺……師傅,你可不能聽雅格步的一面之詞啊,胤禟敢對天發誓,不管雅格布在洩密案子裡面搞了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我都沒有干係……
凌嘯霍地站起身來,深邃的眼光在胤禟臉上掃視,冷笑道。
「有干係早就死路一條啦!正是因為沒有,才只終生圈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