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禟仰起頭,對矗立在自己身前的凌嘯熟視良久,心卻好似沉到了冰冷的永定河中,嘴角憋動半晌,「要見皇阿瑪」的這要求終究沒有從口中喊出來。十三阿哥和大內侍衛的出動,已經顯示了,圈禁自己的決定,是直接來自垂拱深宮的父皇康熙!
命運似乎全然沒了選擇。
倒是一股濃重的悲慼久久縈繞,激得這個弱冠皇子把心猛橫,愴然冷笑,「好一個沒罪才終生圈禁!皇阿瑪和師傅要革新時弊,圈禁我這容易被人扯來當大旗的子弟,想必也是不得已的菩薩心腸吧?看來我要見皇阿瑪一面,也是不可能的了,由此推論開去,承德避暑山莊裡的八哥,也是難逃軟禁的命運了……不過我沒想到,平日裡精明透頂的師傅,這次居然親自出面來圈禁我胤禟,嘿嘿,三阿哥四阿哥之後又有我們老八老九,盛極易衰,師傅你就不怕世人給你加上一個『燕啄王孫』的罪名嗎?!」
老九這套人言可畏的說辭,當然不會是為了挺腰子,也不是為了求凌嘯,而是希望恐嚇一下,無非求個圈禁之中的平安。說到底,和漢朝韓安國『安知死灰不得復燃』的那一套,有異曲同工之妙罷了,否則也不會拿已經死翹翹的老三老四來相提並論了。
但凌嘯哪一天不是被「人言」給泡著的?要是畏讒懼譏,也得不到流毒親王的稱號了。當下凌嘯無所謂地一笑。指著蟬蛹歎道。「九哥,古人喜歡以蟬喻人。駱賓王說『無人信高潔,誰為表予心』,這說地,就是本王這種曲高和寡地蟬啊!不錯,你猜得很對,圈禁你的確是皇阿瑪的菩薩心腸,你和八阿哥身份貴重。是虞世南口中『居高聲自遠,非是籍秋風』的那種蟬。一言一行,都對士林有著舉足輕重的影響力的。為了士大夫們少些唧唧歪歪,只好辛苦你們了。」
話說到了如此天窗透亮的地步,夫復何言?
可是,凌嘯接連引用《詠蟬三絕》中的兩絕,胤禟卻不由得聯想起了另外地那一絕。馬上就泛起難言的苦況和憤懣……日,老爺子和凌嘯簡直太自私了,淡淡地一句「辛苦了」,卻是要自己兩兄弟去當李商隱那種「本以高難飽,徒勞恨費聲」地苦蟬?!這一文雅的聯想不打緊,胤禟卻在內心中一發不可收拾。虞世南和李商隱一得意一失意的個人命運的雲泥之判,讓他對自己日後悲慘遭遇的臆想越發形象起來。
「你老九和八阿哥在商政一道上都頗有見地的,唉,可惜了。」他正沉浸在悲憤之中,卻聽凌嘯砰砰響地拍著胸脯。承諾道,「本王知道你喜好西域胡姬。等使節團艦隊抵達天津衛,那些肌膚塞雪地洋妞,呵呵,這可是極品重禮啊,不信你問老十三老十四,他們都是一親芳澤過的,嘿,那個食髓知味……只要你在禁所內也能寫些善政條呈,放心,本王定會盡力挪個把給你送進去的!」
靠,真的假的?你會這麼好,給我這活死人送西洋美人?
老九聽得哈喇子都快流出來了,看著不知道是炫耀還是刺激自己的傢伙,真想一個窩心腳踹過去。強自壓抑暴走中,老九忽地心中猛然一動∼∼∼凌嘯這廝身為總理事務王大臣,位高權重,事物繁忙,像奉旨圈禁自己地這等破事,犯得著親自出面,又挖蟬蛹又是詠蟬又是條呈的?要說是怕自己這空桶子阿哥銜恨於他,還著實是小瞧了這廝如日中天的聖眷和睨視天下的膽量了∼∼∼難道凌嘯今日這麼花功夫,是要給自己擺明合作和不合作的兩條路,希望壓服自己革新不成?越想越覺得奇怪地時候,胤禟餘光一掃,只見凌嘯身後的黛寧姑姑輕咳一聲,正殺雞抹脖子給自己使眼色,示意趕緊向凌嘯拱手相求呢。
霎那間,胤禟如夢初醒,凝神一想便知道自己猜得很對。不錯,凌嘯也好,康熙也罷,對他們來說,圈禁自己和八阿哥絕對是個下策,雖能讓士林陷入群龍無首地懵嘈之中,卻無法迴避天家在革新事務上的分歧,時間長了終究會有不妥之處。與其圈禁了事,還不如一方面隔離八哥,一方面又以威權強壓自己革新!只是,九阿哥面臨抉擇,也是讓他備受煎熬的。因為,和不參與也不阻礙比起來,革新顯然意味著背叛,至少,是對老八的背叛!
萬般猶豫中,就只見園子門口腳步聲裹裹近來,卻是以凌嘯的大舅子佟性為首的十幾名宗人府官員求見,顯然是要來請示自己的禁鎖事宜的。
威逼利誘得如此迫在眉睫,饒是他老九不比常人,也不禁慌了神,雙手彷彿不由自主地猛然拱起,「如果不能在戶部多看各地稟報的話,我就算想寫商政條呈,閉門造車之下,也寫不出切中時弊的好條呈啊。師……師傅……
凌嘯裝出的驚訝表情,比周正龍的華南虎照片還要假,「你……你還真的想寫切中時弊的革新條呈啊?」
「想」這個字很簡單,對老九來說,卻又是那樣的難以出口。要是無視凌嘯的拉攏之意,就得馬上被關進圈禁之所中去,苦候老八將來能脫穎而出奪得皇位後釋放自己了。然而,即使能充分信任老八有這個本事,自己也算不準老爺子還能活多少年啊,萬一被關到七老八十才放出來,那還有個屁的意思?!可一旦現在把老八給賣了,心理上的負疚倒在其次,關鍵是名聲會很臭,既失卻士大夫的人
望,又有背棄昔主之惡。如果胤禟不能自立門戶地話。那就真是人僧狗嫌了,誰繼承皇位都沒有他春風得意之日了!
「嗯?」凌嘯地追問一哼中,新任宗人府宗令的佟性卻不管九阿哥的猶豫,三步並作兩步走上前來,也不因是凌嘯的大舅子便廢禮,給凌嘯叩頭後呈上幾份文書,「稟報王爺,這是承德離宮送來的急件。」
胤禟大鬆一口氣。心中十分感激佟性給自己又爭取了片刻權衡的時間,一方面艱難地在心中左右思量該怎麼辦。一方面眼瞳無神地瞟了凌嘯打開的那些文書。但就是這一瞟,那最底下一份明顯放反了的文書,看得九阿哥目瞪口呆。其封面上斗大地「諫商政革新十三言」幾字,那字體,赫然就是他十分熟悉的八阿哥親筆手書。
八哥已經開始給凌嘯寫革新條呈了嗎?!
老九頓時大驚失色,燈∼!火,一.劍書,城一回想起宣召自己入京地欽差還逗留在承德。便越發發慌。難怪欽差不和自己一起回京的,肯定是留在熱河避暑山莊一樣對八阿哥威逼利誘了,而現在看來,志存高遠的皇八子胤祀,顯然也不願意將青春韶華和爭位希望都浪燈!火~書#039;,城費在高牆圈禁之中,向凌嘯率先屈服而把八爺黨黨眾全給賣啦!
見凌嘯一目十行地看著那些文書。眼瞧著就要看到八哥胤祀的那一份了,胤禟覺察到了危險迫在眉睫,砰一聲猛然跪倒在地……開什麼玩笑,如果等凌嘯看到了才幹見識上都勝過自己好幾籌的八哥的諫言,天知道他還會不會甩自己?說不定。為了給八阿哥一個動真格地警儆,多半會把自己真的給圈禁起來呢!機不可失。失不再來,老九昂首亢聲道,「想!師傅,胤禟身為皇子,國家屏藩,為社稷勃勃自新而建言建策,是義不容辭的。還請師傅代奏皇阿瑪,請皇阿瑪念在我的幡然醒悟上,為我求情一二!」
他出口服軟的聲音,高得嚇了四周的人一大跳。凌嘯卻只是抬頭暖了他一眼,一面低頭繼續看文書,一面卻心不在焉地問道,「哦?求情不是難事,關鍵是誰都不知道這是不是你地真心話,萬一日後你又心智不堅,對你多不好,那豈不是辜負了皇阿瑪的菩薩心腸?」
老九知道凌嘯所說的是實情,要是日後自己再扯東拉西的暗中使絆子,對康熙這個父親來說,還真不如現在就圈禁自己得好呢。但現在連老八這個八爺黨頭子,都向康熙和凌嘯投誠獻媚了,自己還挺著衛護八爺黨的政見,豈不是在和錦衣玉食地生活過不去麼?當即,老九扯了佟性等官員的官袍,又指著長公主黛寧,幾乎是憋著中氣吼道,「王爺,請姑姑這長輩和大人等宗親做個見證,胤禟發誓……7有偽誓,天誅地滅!」
聽著九阿哥把薩滿教地滿天神佛都扯出來了,凌嘯這才停下了閱讀,狐疑的眼光幽幽幾眼之後,一擺手歎道,「罷罷罷,你我師徒郎舅一場,今天的事情本王就為你擔當一次,本王作主了,你去容若府上求見皇阿瑪去吧,皇阿瑪在氣頭上,你需好好的痛陳,能否打動他老人家,就看你自己的了。」
胤禟大喜過望,這時候才感覺到冷汗浸濕了整個後背,生怕凌嘯看到老八的那份諫言,也不再多耽擱,千謝萬謝地向園子門跑去。可是,沒等他跑到園子門口,凌嘯一句驚歎的話,卻好像是一根大鎯頭砸在他的心房上。
「混帳東西,這離宮總管寫得是啥狗屁諫言?一個四品內臣,簡直是坐井觀天,白白浪費了這手寫得不錯的字嘛!咿,怎麼看著有些像八阿哥的瘦竹體啊?」
老九差點一個趔趄給摔倒在地,嗖然止步呆立老半天之後,才曉得忘記了善於模仿字體的老十四,是也會寫老八的那手字,不禁在心底咬牙切齒,「三十老娘,倒崩孩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