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春的手指形似蘿蔔,不細也不長。但不可否認,這曲廣陵散彈得甚好,比百花樓的頭牌花魁花青青彈得還好。潺潺如流水般的韻律自那十根粗壯的手指下流出,抑揚頓挫間,蕭殺之意直逼我的耳膜,彷彿回到了某個快意江湖的年代,一柄韶光寶劍,一支紫玉洞簫,劫富濟貧,走遍天下,捨我其誰也……呃,好像有點扯遠了……
總之,我終於認識到孔春的無盡內涵了,他那嚴肅已極的面部表情彷彿週遭的一切都不存在,就連密集的痘痘也靜默了,最後一個音符急轉直下,拇指一撥,扣人心弦……
一曲終了,我難以抑制內心的崇拜之情,連連拍手道:「好!孔兄彈得太棒了!舉世無雙啊舉世無雙!……」
誒?怎麼周圍這麼安靜啊?我環顧四周,發現大家一個個都滿臉黑線地看著我,我就納悶了,你們一個個難道就沒有被孔春這絕佳的琴藝所折服?抑或是難道我的欣賞水平跟你們根本就不是一個檔次的?!
「好!孔兄彈得好!」出人意料地,蘇幕焉的聲音在我身旁響起,他「啪啪」地鼓掌,我不解地看著他,可他似乎完全沒有看到別人的反應,依舊是帶著他的招牌壞笑,拍手叫好。
就當蘇幕焉的讚揚剛收尾的時候,大家的態度發生了極為戲劇性的變化,他們彷彿從蘇幕焉那裡而非孔春那兒領悟到了方纔那首廣陵散的妙處,整個琴齋裡掀起了不絕於耳的讚揚之聲。
「好!彈得好!」
「太棒了!孔兄好厲害!」
……
這幫人的作為在我看來實在是……唯有魏如玠與他身邊的儒雅公子對視一眼,嘴角浮上了不以為然的輕蔑笑意。
「原來大家這麼早都到了,看來姬某人來遲了。」
我聞聲回首。站在門口地竟是一位長鬚美髯地中年男子。一身飄逸出塵地鴿灰色長衫上畫有水墨地竹葉。烏黑地秀髮中竟夾雜著幾縷顯眼地銀白色。不僅沒有顯得他老態龍鍾。反而更添了幾分神采。
「見過姬先生……」我跟著大家紛紛行禮。看來這位便是咱們地琴藝先生了。果然很有藝術氣息。整個人充滿了寫意派地水墨風格。含秀於筆墨之內。讓我地眼睛為之一亮。不知道衣服上地竹子是不是自己畫上去地……
他悠遠飄逸地目光先是在蘇幕焉身上稍作停留。雙眉微蹙。彷彿在傳遞著我看不懂地腹語。而後他矍鑠地目光望向了我。輕笑道:「你便是太后娘娘特地交代地南宮櫻了吧?」
我點頭稱是。心說那老太婆還真挺周到。難不成整個清河書院與我有交集地老師她都一一交代了?
姬先生彷彿沒有看到我地走神。他繼續笑曰:「你剛剛來此。我亦不知你學習地進度。這樣吧。今兒個你不妨演奏於我聽一番。我出四個曲目。皆是不同級別。你四挑一。抑或是用同等級地曲目代替亦可。不過這四曲皆是名曲。櫻乃皇族子弟。當瞭如指掌。」
「可是先生我……」我大驚。何謂不同等級?我根本是全然不會。摸都沒摸過。怎麼彈?
姬先生沒有在意我的反應,他雙目微闔,怡然道:「以下四首:漢宮秋月,高山流水,寒鴉戲水,諸宮調思凡。櫻請選。」
啥?這四首中的寒鴉戲水倒是聽戲班子的姐姐們彈過,可是我根本不會啊?
不管了,豁出去了。我嚥了口口水,在眾目睽睽之下一本正經地坐到方才孔春演奏的琴架前,伸出雙手懸於琴弦上方,微微蹙眉呈思考狀,眼神卻時不時地瞟瞟孔春——雖然這個人喜歡放大話而且做事總是不切實際,但他方纔的一曲廣陵散卻充分地說明了其琴藝的高超。我猛睜雙目向他傳遞著求助的信號,然而他的反應卻讓我的心哪,拔涼拔涼滴啊——那廝真到上戰場的時候就面露難色了,他不僅躲著我的眼神而且慚愧地低著頭,讓我百思不得其解。
「姬先生,看來阿櫻有些緊張,不妨讓學生帶他一起吧。」蘇幕焉難得擺出認真的表情。他的聲音此刻在我聽來猶如天籟,簡直是雪中送炭,好在姬先生微微頷首,表示應允。
蘇幕焉走到我身後,俯下身子,雙手各自握住我的手,我有些猝不及防,卻聽見他在我耳邊用只有我能聽見的聲音說:「阿櫻放心。」就這樣,我坐著,他站著,我的手隨著他的修長白皙的手在冰涼的琴弦上遊走,輕攏慢捻間,一曲洋洋灑灑的高山流水便一氣呵成。
那一刻,我離他很近,彷彿感到他的尖下巴即將貼到我的脖頸間一般。他身上有股淡淡的蘇合香,縈繞在我的鼻尖。身為女子,我多少有些羞赧,我甚至懷疑自己的臉是不是已經紅了。如果被同窗們瞧見,他們會不會有些微詞呢?我暗自告訴自己,蘇幕焉自然以為我是男子,故而動作間沒有什麼好避諱的,如果我連這點都承受不了,那還怎麼與他做舍友呢?莫不是要學業尚未完成就因怕露餡而趕回宮?!如果太后那老太婆以此為由遲遲不讓我親政……那我何時才能頒布詔書將秀賢許配給秦楚源呢……
我分了神,卻陡然發覺一曲已是終了。
週遭的人們神情有些呆滯,不一定是因為音樂過於美妙,更多的原因我認為可能是出於他們對蘇幕焉的折服。果然,讚美之聲四起。
我心中暗喜,原來,原來我的手竟然還能演奏出這般美妙的音樂!雖然……呃,雖然是借助別人的力量,然而一種滿足感卻在心頭滿眼,我感激地望了蘇幕焉一眼。他狡黠地一笑,轉身看向姬先生:「學生與阿櫻一同完成了高山流水,不知先生以為如何?」
姬先生哈哈地笑了:「好好好,幕焉吶,我從來都是拿你沒有辦法,你雖然從未有聽過我姬某人的課,不過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便不再為難阿櫻了。」他若有所思地看著我,「阿櫻吶,你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吧。」
我站起來,不情願地鞠了個躬,嘟囔道:「阿櫻謝過先生了。」
座位在那一臉平靜的魏如玠旁邊,我暗自懊悔方才演奏的時候怎麼沒注意一下他的表情,唉,真是的,疏忽疏忽。我走過去,他翻開琴譜,並未看我,狀似自言道:「如玠失職了,竟不知你不會彈琴。」他說得很輕,我卻一個字一個字的聽得很是清晰。我愕然道:「你是在……和我說話麼?」他微微側目:「自然是和你說話。」
我石化片刻,早就應該明白此人的行為舉止也是比較詭異的,穩定情緒道:「不打緊,方才多虧了幕焉兄的及時相助……」
魏如玠忽然扭過頭來看著我,微微俯身,我注意到他瑩潤的指甲此時正緩緩地滑過流光琴弦,發出尖銳的響聲。他完全無視,影子投落在我身上,他用其他人根本聽不見的音量,一臉嚴肅道:「陛下方纔的行為實在是有些不妥。臣以為,陛下終究是女子,來此讀書本是太后的懿旨,臣雖覺得不贊成,卻亦無力反對。然而臣希望陛下明白,如若發生什麼有悖儀禮之事,臣無法向太后娘娘交代。還望陛下莫要為難臣下。」
魏如玠素來不是惜字如金的人,他言語不乏恭敬卻趨於犀利,這一點自打我認識他的那天起就深刻地明白了。與這個人似乎沒什麼有趣的話題可以討論,這也是我們身為名存實亡的「夫妻」沒有共同語言的集中表現之一。然而這次他卻是第一次嚴正地指出我的不妥,我心下凜然,覺得他的話雖刺耳,卻不無道理。
於是我默默地點點頭,彷彿對待一個兄長般以細如蚊蚋的聲音道:「我,我明白了,以後,以後會注意的。」
他換了個姿勢站直了身子,彷彿覺得我的話有些好笑。他用正常的音量似笑非笑道:「這麼說,會折煞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