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夏風完全停息,西方天際散開了層層疊疊的彩雲,而其他的地方——晴空萬里。佇立遙遠的地平線上的落日,直徑奇偉,發散耀眼的血紅色光芒。此時的太陽還當空懸停在西方天宇的中段,天光鋪滿紅霞,人們只要看上一眼就會產生平和的心境。
大平原上燃著類似烽火的濃煙,好幾股,從依然是血紅色的曠野中緩緩升起。也許是輕微的東南風在作祟,煙團升空之後不斷起伏,一直飄向北。
在眼前這片面積廣大的戰場上……這裡已經不是戰場了,但無處不在顯現戰鬥的遺跡。從戰場的東端放眼望去,各個角落都有泰坦士兵的身影,他們在忙著收集戰具、清理屍體。屍體散落在整個大平原上,戰鬥最激烈的地方屍骸自然最密集,清理起來比較費力,但還算省心,令泰坦士兵感到奇怪的是,一塊安靜的草叢裡並沒有任何戰鬥過的跡象,可瑩草下面就是躲藏著一具或是數具孤零零的屍體。
屍體千奇百怪,傷勢因人而異。剛開始的時候,清理屍體的士兵還會興高采烈地討論,他們會說這名戰士在生前的時候是多麼英勇、那名戰士在生前的時候是多麼倒霉!等到過了一陣,死屍看多了,心境麻木了,再沒人說長道短,剩下的只有歎息。
遍地!觸目驚心的血跡和彎折破損的兵器,戰場遺跡多半都是由紅色的液體和廢棄的鋼鐵組成地。天是紅色,地表也是紅色。抓起一把濕潤的泥土使勁兒揉一揉,土塊兒很快就會變成血泥。
泰坦戰士有多麼英勇無須多提,參加過卡爾查克特戰役的帝國官兵在許多年後依然能夠清晰地記起發生在這塊平原上地事情。他們記得這一天的日出、記得這一天地漫長、記得這一天的晚霞、記得身上的每一道來自哪裡。
平原深處,一群泰坦戰士圍坐在一起。人群中間燃著篝火,篝火的鐵架子上吊著一口鑄鐵大鍋,紅酒洋蔥燒牛肉的濃香讓所有地士兵都說不出一句話來,他們使勁瞪著鐵鍋發散的蒸氣,仔細嗅著空氣裡的凱旋的氣息。
用紅酒洋蔥燒牛肉來犒勞凱旋的勇士是泰坦近衛軍的傳統。據說還有一個典故為這項傳統作解釋,可時間久了,傳說故事就沒人再提,人們只記得在勝利的日子裡,舀上一大碗紅酒洋蔥燒牛肉,就是對悲壯、犧牲、勝利等等記憶的緬懷和鼓勵。
「差不多了!差不多了!」不知是哪個饞嘴的傢伙叫喚了一句。
戰士們這一下都有些等不及,他們在這塊土地上奮戰了一整天,此時已是飢腸轆轆,但這些勇武的帝國軍人卻沒有爭搶著奔向鐵鍋,他們都望向領頭地一位面相普通的士兵。
克利斯上士靠坐在自己的盾牌上。他懶得動彈,只是扇動了一下鼻翼。
「恩……確實差不多了!」
左近地士兵都笑了起來,他們這才拿著鋁盤湊到鐵鍋跟前。一名年紀最大的士兵非要排在第一個,他用自己的劍柄使勁兒敲打那些迫不及待地把勺子伸進鍋裡的饞鬼:
「規矩!規矩!一切都得按規矩來!」
老兵壓低嗓子警告那些無形無狀地士兵,士兵們不以為意,他們傻笑著退到一邊。任由老兵第一個盛起新鮮出爐的美味。
老兵盛了很多,但他並沒有留給自己,而是必恭必敬地端到克利斯上士跟前:
「頭兒!您是第一個!」
克利斯點了點頭,又說了聲謝謝,他接過一大盤紅酒洋蔥燒牛肉,再向自願跟隨他的士兵擺了擺手,戰士們這下是真的等不及了,他們發出口哨和歡呼,十幾把勺子鏟子同時探進牛肉鍋裡。
戰鬥結束了,戰場從零星交火陷入徹底平寂已有兩個小時,一群失去了長官的「無主士兵」跟上了克利斯上士,克利斯上士是整個北部戰場最出名勇士,他的聲威要比悲憤殉國的安東尼奧尼將軍還要響亮一些。
克利斯吃不下,他看著紅通通的肉塊兒就一個勁兒地犯噁心。把餐盤放到一邊,這位士官長攤開大手,仔細查看手上的紋理。他的手沒有洗乾淨,掌紋裡滿是細碎的裂口和干洇的烏黑血跡。
這雙手到底殺了多少鬼子兵?克利斯盡力回想……一個、兩個、三個……十七、十八、十九……
「是二十七!四捨五入……就算三十!」
附近的士兵停止了大咬大嚼,好事的就過來問,「什麼三十?」
「三十個鬼子!」克利斯向戰友們攤開手掌,「如果我沒記錯,大概就是這個數字!」
「哇哦!您殺了三十個鬼子兵?」
戰士們興高采烈地圍了上來,他們的目光充滿期待,接下來他們就會問這問那,比方說到底怎樣才能殺掉三十個鬼子兵,那些鬼子兵在臨死的時候是不是像可憐蟲一樣跪地求饒,是不是像娘們一樣顫抖著哀叫……總之就是這些問題,克利斯不想回答,也不想再提戰場上的事情。
「這不算什麼!我見過一個長得像野象的傢伙,他最起碼幹掉了這個數!」士兵長邊說邊伸起一根手指。周圍的士兵們都疑惑地望著他,一根手指代表什麼?
「一個大隊!絕對錯不了,他幹掉一個大隊!」
「一個大隊?」士兵們都露出難以置信的神情,「您是說有位勇士獨自幹掉了一個三百人的大隊?他是一位將軍嗎?還是聖騎士?」
為士官長取來紅酒洋蔥燒牛肉的老兵不屑地掃視了一遍身邊這些沒見過市面的小娃娃:「殺敵不在軍銜高低、不在出身高貴,這個人……說出來還怕嚇死你們!聽說過洶,師的衝鋒引導官嗎?」
「我知道我知道!」一名急不可待地士兵跳了起來,「那個人也是一位士官長!我在戰前還見過他一次!他的手像磨盤、肩膀像車轅、後背像座山。他叫……虎克!是虎克上士!」
就在戰士們中間響一片讚歎的時候。克利斯站了起來,他把餐盤裡地美味倒進一個乾淨的頭盔裡,然後就和士兵們道別。
「您要去哪?」戰士們都把餐具放了下來。有些還拿起了野戰裝備。
「我去看望老朋友,你們在這兒等我!」克利斯掉頭就走。但他又轉了回來:「拜託你們!別擺出一副被遺棄地樣子,我不會那樣對待女人!」
戰士們這才發出爽朗的笑聲!笑聲就在曠野裡不斷蔓延,從北方的林線一直到南方的山地,從西方的落日一直到東方地長牆,有泰坦戰士的地方就有歡聲笑語。教歷802年7月21日。這是屬於他們的一天!這一天因由他們而偉大,因由他們而壯麗。
落日由天宇中段沉入地底需要一個小時的時間,此刻太陽逾發西斜,天光更加燦爛。平原順著草色鋪開面積廣大的色塊兒,淡褐、淡綠、淡紅、淡紫、嫩黃等柔和之色很快就在漫天紅霞中褪盡了。
泰坦戰士走在上面,就像落進風平浪靜的海灣。
白日裡的南部戰場,此時人聲熙攘熱火朝天,迎著落日的彩霞和震盪的光線,成建制的泰坦士兵一隊一隊一列一列地開往西方國土!戰士們都帶著笑、都帶著兵器、都背著野戰裝備;騎兵牽著馬、步兵架著牛車,輜重、軍旗、糧食、乾草。大篷車裝滿了各式各樣地物資,民夫的長隊夾在各支戰鬥部隊中間,一眼都望不到邊。
大概是在六點多的時候。西邊來地下等人才完全退出卡爾查克特戰場,近衛軍士兵礙於軍令,他們只能目送已經承認失敗的侵略者慌慌張張地鑽進地平線的最西端,開始時還有一段殿後的尾巴。後來就徹底消失不見。
就在士兵們異常憤怒地抱怨這種局面時,來自最高軍部地命令終於傳達下來!
「追擊!追擊!再追擊!」
很簡單!即使不識字母的士兵也能猜出這份最高戰地指令的內涵。
在出發之前,整編是必須的!保存相對完好的戰役中央集群各部自然率先踏上收復失地的征程,十餘萬名軍容鼎盛的帝國士兵踩著鼓點叫著口號走過平原,引來許多「閒人」駐足圍觀。
看熱鬧的人群不時向先期出征的戰友們叫喊,「多殺幾個鬼子兵!不用給我們留面子……」「給犧牲的兄弟報仇!解救敵占區的鄉親……」
各種說法不一而足,但主題只有一個,殺鬼子!多殺一些!再殺一些!看士兵們的神情,他們恨不得殺完之後再殺一遍。
※※
在南部戰場和中央戰場交界的地方,近衛軍士兵用木樁和木板建起了一個面積廣大的臨時牲口圈。之所以稱這個地方是牲口圈,問問駐守此地的人,他們會告訴你,裡面關著戰場俘獲的下等人,對待這些傢伙,你可以把他們當牲口、當野獸、當糞便,但就是不能把他們當人看!
一大隊衣甲鮮亮、面相凶悍的近衛軍士兵從長牆的方向開了過來,他們都是刀斧手,每人肩上都抗著捲成一團的繩索,由為首的將軍帶領,動作迅速,在駐防此地的看守部隊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們就堵住了大牲口圈的四方出口,用盾牌和刀劍圍起嚴密的陣型。
負責看押俘虜的軍官是一名少將,他在面對一位胸口掛滿獎章的中將時必然得陪上一百二十個小心:
「中將閣下!歡迎您視察卡爾查克特臨時戰俘集中營!」
首都戰區第四縱隊36軍軍長勒雷爾休依特普雷斯頓將軍完全沒有理會對面的軍官,他用不帶一絲情感的眼神打量著營地裡的俘兵。一些敏感的俘兵已經意識到全副武裝的泰坦戰士圍堵營門可算不上是什麼好事情,他們用各自的語言大聲議論,漸漸按照國別聚成各自的團體,密麻麻的足有三五人之眾。
「近衛軍最高統帥奧斯涅·安魯·莫瑞塞特攝政王殿下手令!」
勒雷爾終於說話了,他把寫在牛皮紙上地最高戰地指令丟給尷尬的看守官。但他還是沒朝對方望上一眼,只是專注地打量眼前的俘兵。
「這……這……」看守官將最高統帥地戰場命令查看了好幾遍,他不是為難。而是覺得根本無法執行。
「不需要你動手!」勒雷爾終於瞪了過來,看守官立刻就被這位近衛軍中將死氣沉沉的眼光嚇得退到一邊。
「對了!就是這樣。你只要遠遠地避開就行!」
看守官地幾位部下湊了上來,他們都能猜到這位突然闖進俘虜營的戰鬥部隊指揮官打算怎麼幹。
「可這不行!我們既然接受了投降的士兵,我們就得保證他們的……」
勒雷爾的馬鞭打斷了一名敢於仗義執言地近衛軍軍官,彌軍軍長面無表情地看著對方痛叫著栽倒,立即就有幾名墜軍士兵把這個不識實務的傢伙拖到一邊。兇惡的36軍士兵還用破爛抹布塞住對方的嘴巴,又在對方身上打了幾拳。
看守官的陣營裡又走出一個看不下去的軍官,但掌管此地的少將卻一把扯住對方,這名軍官看了看頂頭上司的臉色,又看了看左近的戰鬥人員,他只得懊惱地退到一邊。
勒雷爾對週遭發生的一切似乎無動於衷,待看守官們認命地退開之後,他就朝主官致以軍禮,然後他轉向自己地戰士:
「把法蘭人、威典人還有利比裡斯人都趕到一邊!荷茵蘭人!只要荷茵蘭人!」
首都戰區第36軍立即動作起來,看守士兵不顧俘虜們的抗議。他們陸續打開營地四方的大門,全副武裝地近衛軍戰士擎著盾牌衝進俘虜營,擋在他們面前的手無寸鐵的軍人都被砍倒在地。聚在一起的俘兵很快就被衝散。
殘兵敗將爭相走避,他們已經投降,這說明他們不再是軍人。鬥爭和拚殺地勇氣都被慘烈的大戰消磨光了,當勝利者耀武揚威的衝進門時。他們就像受驚的小動物一樣抱頭鼠竄!
荷茵蘭俘虜很快就被盾牌和刺槍組成的陣勢團團包圍,泰坦戰士用粗大的木棍和鋒利的槍刺驅趕他們,就像對待牲口的群落,若是群落裡有人不聽話,或是敢於掉隊,散在盾陣後面的騎士立即就會使出狙擊手的本領。
馬嘶、人喊、哭嚎、喝罵!箭矢穿空的聲音、木棍揮舞的聲音、長矛捅刺的聲音、詰問的聲音、抗議的聲音、一度不可一世的侵略者用異國語言求饒的聲音!各種聲音混合在一起,俘虜營一片混亂。法蘭人、威典人還有利比裡斯人開始鼓噪起來,如果荷茵蘭俘虜遭遇不幸,那麼誰來保證他們的命運?
由幾位軍銜最高的將校帶頭,各國俘兵開始衝擊營地的木柵欄,團團包圍營區的36軍士兵根本沒有手軟,一輪箭雨、再一輪箭雨,等到木欄近前躺倒數百具屍體,淪為俘虜的牲口終於懂得什麼叫肅靜。
哭天搶地的荷茵蘭士兵在大隊泰坦戰士的圍壓下走進營區附近的一片開闊地,他們並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但「虐殺俘虜」這個念頭已經佔據了他們的全部思維。有些不願被縛上繩索的荷茵蘭軍人當即就被處死,有些試圖磨蹭時間的荷茵蘭軍人也在第一時間嘗到刺槍穿胸的滋味。
在經過最初的混亂之後,逆來順受這個字眼終於深入人心!落魄絕望的荷茵蘭俘虜蜷縮著聚成團,驚恐地打量四周的泰坦人。在他們眼裡,即使是衝鋒而來的泰坦軍人也沒有現在這樣可怕的嘴臉。
等到人數清點完畢,所有的荷茵蘭俘兵都被反綁雙手,只有幾位帶著將軍銜的將校死活不肯妥協,他們開始耍賴、開始抱怨,泰坦士兵憤怒地攥著刀槍,又礙於對方的軍銜不敢隨便下手,無計可施的至軍官兵只得請來軍長出面。
勒雷爾休依特普雷斯頓中將從草地裡踱了過來,他打量了一番被士兵們帶出俘虜群的荷茵蘭軍官。
「聽說你們要談談?」
一名中將踏前一步,他用生硬的手勢向面前的泰坦將軍致以軍禮,又用生硬地泰坦語向勒雷爾……
勒雷爾猛一揮手。他在對方還沒有開口的時候就不耐煩了,他本來就沒有浪費時間的打算,於是他就問:
「你們誰認得阿蘭元帥?泰坦近衛軍統帥馮·休依特·阿蘭。有人認得他嗎?」
在場地荷茵蘭軍官迷惑地搖了搖頭,只有出面談判的那個點了點頭。
「我只是聽說過阿蘭元帥地事跡。但沒有機會……」
「你當然沒有機會見到他!」勒雷爾又一次打斷對方,他已經萬般肯定,自己絕對是在浪費時間。
「作為軍人,你們連阿蘭元帥都不認得,你們有什麼資格活在世上?」36軍軍長露出一副猙獰的嘴臉:「你們只有一個機會逃脫死難。代我問問那些俘虜,有沒有第十七步兵裝甲軍的人?」
「這裡沒有!」為首的荷茵蘭軍官異常肯定,「近衛軍的追剿令早就傳開了,王國第十七步兵裝甲軍撤離都林之後就跑到戰線後邊!這裡一個十七軍地士兵也沒有!」
「有沒有問過才知道!」勒雷爾不耐煩地轉向自己的傳令官,「快點開始吧!日落之前我們就得動身。」
於是,開始了!
輜重大篷車運來了剛剛打造的十字架,信奉光明神的人都知道軍人會用十字架來幹什麼,荷茵蘭俘虜群出現新的混亂,五六千人一同抗議、一同叫喊!
泰坦戰士沒有忘記阿蘭元帥死得多麼淒慘,他們動作很快。手腳麻利,從俘虜群裡糾出一個人,然後棍棒加身。打消他的反抗意識,再把他綁縛十字架,倒豎在地面上,問上一句「是不是第十七步兵裝甲軍的人」俘虜不傻。沒人回答「是」可他們還是傻得很,泰坦戰士已經把他們綁到十字架上,難道還要再把他們放下來嗎?
刀子只要在脖子上一抹,大量的血水就湧了出來!鮮血順著脖子往下淌,人倒吊著,血水就灌入口腔,再滑落地面!
「下一個!」「下一個!」「動作要快……」
所有的泰坦戰士都在這樣叫喊。
勒雷爾退到一邊,他不吸煙,但也問自己的副官要了一支。點著捲煙,近衛軍中將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後便劇烈地咳嗽起來。大口喘了一陣,火紅地晚霞又讓他瞇起眼。十字架、哭叫、此起彼伏的刀光,死神面前的逼供!這一切是多麼令人心曠神怡!
36軍地副軍長是跟隨阿蘭元帥打過無數場硬仗的老兵,他湊到老主人的小孫子跟前:
「下一個戰俘營離這兒可挺遠!」
勒雷爾瞥了一眼地圖上的標記,他掐滅捲煙:
「咱們有多少副十字架?」
「總有兩千副!」
36軍軍長露出狡猾地笑臉,「兩千副?兩個人共用一副,能多處理一些就處理一些!」
說完話,兩位將軍相視而笑,就好像他們正在談論地事情只是關於天氣或是令人感到愜意的風景。
從某種程度上說,曠野裡的風景的確迷人。夕陽義無返顧地放射著灼熱的光火,連天的燒雲展現出古怪的身影。向著晚霞的一面,時光彷彿在紅色的景物間飛速流轉,潮熱的空氣混合著泥土的清新氣息,從南邊湧向北邊,只在中間留空一大片。
戰場中心竟然生著幾株圓大的柿子樹,球狀的樹冠變成火烈鳥的腦殼,「腦殼」上停落著沸沸揚揚的杜鵑,仔細看,還有長尾鶯雜在中間。
在柿子樹的後面,也就是我們所說的、被清新空氣隔離的地段,流血的十字架像莊稼一樣井井有條地鋪了開來,一樣高低、一樣長短、一樣倒呆著流光了血液的屍體。蒼蠅等等蚊蟲在這一大片「莊稼地」裡盡情地飛舞,它們就像趕赴一次百年難遇的繁殖大會,鋪天蓋地地洶湧而來,帶著飽食終日和產卵之後的快感逍遙離去。此時,紅日又從天空中間降落了一些。
「克利斯!是克利斯嗎?幹嘛躲開?」
克利斯低啐了一口,這就是出名帶來的困擾,走了一路,不管是普通一兵還是頂著一排金紐扣的將軍……似乎所有的軍人都認識他,好像天底下地軍人都知道他叫克利斯。克利斯硬著頭皮踱了過來,他走向站在柿子樹底下乘涼的幾名士兵。
士官長在很遠的地方就聞到了這邊地血腥氣。他是戰場上的老兵,自然知道空氣裡頭地油膩和腥臊到底是什麼東西。他以為是這片戰場還沒有清理出來,可走到近前他才發現事情並不是這樣!
「你們在發什麼瘋?」克利斯沒好氣地問了一聲。他討厭面前這些陌生的士兵,他們就像劊子手一樣陰沉。在同你打招呼的時候臉上也不見一絲生氣。
「各位!這就是3291師的克利斯上士,你們都聽說了吧?他就是克利斯!」把士官長叫過來的人頗為自豪地向自己地戰友介紹起來。
在場的幾名士兵收起陰沉慘白的面相,他們衝著聞名卡爾查克特和所有近衛軍參戰部隊的大英雄露出笑臉!
克利斯尷尬地別開頭,這些36軍的傢伙不笑還好一些,一旦咧開嘴……光明神在上!那就是像是一群圍坐餐桌、剛剛啃咬了一具死屍的食屍鬼在向你發出邀請。
「剛剛你說什麼?我們沒聽清!」
「我說你們在發什麼瘋?」克利斯大聲重複一遍。他討厭36軍的人。儘管這些傢伙都很能打,可大決戰的時候卻一個不見,在俘虜面前逞威風算什麼士兵?
聽出戰鬥英雄口氣不善,為首的士兵只得無奈地攤開手:「克利斯!別這樣看著我們,我們也不想這麼幹!可上面有命令,再說阿蘭元帥確實死得很慘,我們不得不教訓一下荷茵蘭人,而且一定要讓他們刻骨銘心,保證下次不會再犯。「克利斯沒有心思再說廢話,他打量了一下十字架叢生的「莊稼地」
「嗯!你們幹得好像很漂亮!祝你們好運!」
「謝謝……」
再沒理會36軍地劊子手。孤單的戰鬥英雄捧著盛滿紅酒洋蔥燒牛肉的頭盔,他漫步於平原。草叢越來越深,每隔幾步就會出現斷裂地刀兵和盾牌的碎片;很多箭矢斜插在地面上。隱沒於各種兵器之間。
濕漉漉的風絲毫沒有緩解酷熱難當的天氣,天色暗淡,漫天紅霞刺激得好幾個種族地蚊子像水仙騎士一樣在戰場上亂衝亂鑽。克利斯找到一處水窪,他撥開蘆葦和草葉間的蚊子群。想要碰碰運氣,可捧起水以後……也許是晚霞、也許是水塘早已浸滿鮮血,克利斯看到的水面蕩漾這血漿的暗紅色光影。
放掉手裡捧著的血水,帶兵長抬起頭,一隻小鷹在他頭上盤旋。
「上士!過來幫幫忙!」
克利斯回過神,他只得自歎倒霉,誰讓他是3291師的帶兵長!誰讓他的戰友成了本世紀最壯烈的烈士!近衛軍上士望往聲音響起的方向,他看到一個怪人。怪人穿著一條將校服的褲子,上身套著一件染滿血跡的絲綢襯衫;也許還是覺得自己的形象不夠嚇人,怪人披散著一邊頭髮,正在使勁兒拖動草叢裡的一具屍體,屍體身下發出「嚓嚓」的聲音!
克利斯望了望天色,還有太陽!那麼這就不是吸血鬼或是其他的妖怪,帶兵長朝怪人走了過去,手上已按住劍柄。
怪人把屍體的雙腿丟到一邊,他喘了好一陣,看得出他累得不輕。
「需要幫忙?」
怪人撥開擋在眼前的頭髮,他朝克利斯點了點頭。克利斯終於看清了,怪人的五官長得還算端正,除了他的著裝透著濃重的詭異氣氛,其他一切都還稱得上正常。
「要我怎麼做?」克利斯稍稍放心,對方的服裝的確古怪了一點,可都是上好的面料,這說明怪人很有可能是一位軍官……至少是一位受了刺激的軍官。
軍官朝躺倒在地的屍體攤開手,「幫我把他抬到那邊,這都是帝國的烈士,不能任由他們曝屍荒野!」
近衛軍上士四下看了看,戰場南邊還在鼓噪、北邊只是寂靜的平原,「不是有民夫和志願者在收斂烈士遺體嗎?」
軍官搖了搖頭,「已經結束了!奧斯涅·安魯·莫瑞塞特攝政王殿下已經下達命令,所有的民夫都得去搬運輜重,包括預備役在內的士兵都得繼續向西開進!」
克利斯又掃視了一遍空曠地戰場。「你是打算一個人在荒野裡收殮那些沒有被人發現的遺體嗎?」
「嗯!」軍官點了點頭,「我就是這個意思!」
「呵呵……」克利斯難以置信地笑了起來,「我得說……您這是異想天開!戰線全長三十九公里。您「「「」
「能做多少是多少!」軍官打斷近衛軍上士,他指了指躺倒面前的屍體。「如果你不介意地話,咱們就從他開始!」
克利斯皺起眉頭,他明明知道這是瘋狂的念頭,可他偏又無法拒絕。怪人說得一點也沒錯!無論如何,倒臥在戰場上地士兵都是泰坦的烈士。民族的忠魂!沒有任何道理任由他們曝屍荒野。
和古怪的軍官一道,克利斯由頭抬起勇士的屍體,軍官還是抬起腳,他們在草叢裡艱難地走了一陣,然後就到達一片董草稀疏地空地。
克利斯被嚇了一跳,空地只是草葉稀淺,上面擺滿了一層屍體,近衛軍戰士交互疊壓,根本看不出犧牲者的數量。
「這……這都是你……」
「是的!」軍官點了點頭,他把手裡的屍體放到屍堆旁邊。然後便開始翻動屍體的鎧甲和軍衣。
「別動他!」克利斯瞪大眼睛,他發出一聲憤怒的警告!怪不得這個傢伙會來幹這件苦差使,扒死人是近衛軍軍規上的大忌。虧他會有那番冠冕堂皇的說辭,近衛軍上士責備自己真是瞎了眼。
「把劍放下吧……」軍官有點不耐煩,他自顧自地翻找死者的屍身。
「最後警告你一遍!」克利斯更加不耐煩,「這是重罪!哪怕你拿了死者一根針。軍法院一樣會判處你兩年以上的監禁!」
「啊!找到了!」軍官根本就沒理會自說自話地近衛軍上士,他在死者身上找到一封信件。信件藏在鎧甲最不易受到傷害的後腰部,除了沾染了一些汗水,信封一點也沒有受損。
軍官將犧牲者的信件遞到克利斯面前,「念一念!」
克利斯放低手裡地騎士劍,他警惕地瞪了一眼古怪的軍官,然後才小心地接過信封。
信封上寫著:
「給最親愛的媽媽,還有羅特亞、西蘭德、巴爾嬸嬸,比爾舅舅耳朵不好,讀信的先生請把語速放慢……」
「你也慢一點!」軍官有些氣惱地瞪了一眼克利斯上士,他從自己地帆布背囊裡取出一個筆記本,又拿出插在襯衫口袋裡的鉛筆。
克利斯似乎有些明白了,他就放慢了語速:
「給最親愛的媽媽……還有羅特亞……西蘭德……巴爾嬸嬸……比爾舅舅耳朵不好……讀信的先生請把語速放慢……記下來了嗎?」
「記下來了!記下來了!」軍官連連點頭,「接著往下念,地址是哪裡?」
克利斯連忙打量信封,「聽仔細了!地址是……邦達列省……努西爾城……上克林鎮!」
「完了?」軍官問。
「等等!」克利斯藉著落日的餘輝仔細分辨,「地址完了,還有補充!請……請交鎮公所的老抄寫員……順便告訴他……如果收到這封信……千萬不要告訴瑪沙……這說明……這說明……」
「說明什麼?信封上寫的什麼?念出來啊?」
克利斯異常惱火地瞪著軍官,「這說明什麼?你說這能說明什麼?」
軍官不說話了!這是犧牲的士兵在戰前就準備好了的最後一封家信,收到信卻不能告訴瑪沙,這說明什麼?這說明瑪沙是一個很重要的人,一個女人!一個令一名士兵在萬軍陣前還要惦念、還要在犧牲之後對其隱瞞真相的女人!
沉默了良久,克利斯終於說話了。
「抱歉!我不是故意的,這裡……這裡字跡模糊了!」
「把它給我吧!」軍官已經記好了士兵的囑托和這戶人家的地址,他從克利斯手裡取過信封,另一手又從行囊裡取出一大捆沾染了血跡的信件。
軍官小心地解開捆綁信件的牛皮繩,他把新的一封放在最上面,輕輕拍了拍。最後就像剛剛那樣謹慎仔細地把近百封信件重新繫緊。
克利斯突然挺立軍姿,他對面前這位不知名的軍官肅然起敬。
「抱歉!我地冒失和唐突差點敗壞了一位值得尊敬的好軍官的名聲!近衛軍上士克利斯重新向您致以軍禮,最鄭重!最莊嚴地軍禮!」
軍官笑了笑。他沒有回禮,而是向士官長伸出大手:
「你好克利斯!能夠認識3291師的……」
「哦不……」克利斯握住對方地手。發出一聲無奈的呻吟,他已經完全放鬆下來:「求求您!再也別提了,我的耳朵都快長出繭子了!再說……對了!我還不知道您的名字!」
軍官面色平靜,「加布裡約翰特,近衛軍上將。見到你很榮幸!」
克利斯握著一位近衛軍上將的手,他傻呆呆地站在原地,是他地錯覺還是這個怪人在發瘋?難道這就是為最高統帥主持南部陣線的總司令?難道這個獨自一人在百里戰場上收殮烈士屍骨、收撿烈士書信的人就是近衛軍總參謀部代長官?
「向……向加布裡約翰特上將閣下致敬!」克利斯只得重新敬禮。
加布裡將軍回禮了,「謝謝你!你幫了大忙!」
近衛軍上士陷入短暫的失神,他目送一位統帥再次步入隱伏著無數英雄烈骨的大平原,直到那個孤單淒涼的背影消失在散射著紅光的地平線。
走上一段殘破的長牆,狹長的戰場一目瞭然。南邊,接近山巒的地方,等待重新建立編製地帝國軍人聚成一團,就像簇擁在一起的野燕!
他們唱著軍歌。音量高遠,從天空到地面!這些可愛的軍人為什麼要重新整編?答案很簡單。他們地軍、他們的師、他們的團!他們服役的部隊都因大量戰鬥減員而被取消了番號,他們是英雄!無奈地英雄!他們只能用軍歌和威武雄壯的口號來抒發心中的情感。
在中間。眼見地平線上的紅日逾發暗淡,只在遼遠的天宇盡頭露出一條細細的紅線。夕陽遍照,橫斜的雲猶如一面面軍旗在天宇上空翻飛。雲層屯積如岩石,轉瞬之間。絳紫色的雲團陡然轉暗,變成紅褐色,還鑲上了金邊!像極了聖騎士的鎧甲,在人們的視線中閃爍著神聖的光輝。
克利斯上士就在深邃的藍天遍染金霞的時候走進了死傷聚集點。他端著頭盔,牛肉卻已冷了,他只能期望自己的老朋友不會抱怨。
像死寂的戰場一樣,死傷聚集點也安靜下來。不過白色的紗帳裡還是偶爾傳出或粗重或細弱的呻吟。克利斯藉著天色勉強摸到十九號醫療營,這裡似乎稍稍變了些樣子,但總的來說,權且叫做光景慘淡。
營區經受夕陽的一番照射,白色的帳篷、白色的紗幕都變成了紫紅色,負傷的士兵就躺在簡易擔架上,彷彿一葉不動,一樹不鳴。在記憶中的那張病床上,克利斯有些彷徨,虎克的身軀似乎縮小了很多,這怎麼可能?
「嗨……」
「你好!」
克利斯和躺倒在病床上的傷患打了招呼,他的眼光落在對方的斷臂上,那裡似乎還在流血,真不知是哪個粗心的護士包紮的!近衛軍上士向對方做了一個抱歉的手勢,他從胸袋裡取出自己的繃帶,為這位重傷致殘的軍人仔細包紮起來!
「好手藝!比那個粗心的鄉下姑娘強多了!」傷員發出讚歎。
「是那個穿格子裙的鄉下姑娘?」
「對!你認識她?」
克利斯露出笑臉,「她是我們師衝鋒引導官的未婚妻!」
傷員點了點頭,「怪不得她一直在傻笑,她的未婚夫活下來了對不對?」
克利斯笑著頷首,他捧起自己的頭盔,「要不要來一點?紅酒洋蔥燒牛肉,給凱旋的勇士!」
傷員搖了搖頭,他什麼都吃不下,有些事情他得仔細想一想。
「你去忙吧!如果你是要找那個渾身都裹著繃帶的大塊頭……我的天!咱們的最高統帥派了十幾個人才把他抬上57高地,那裡正在舉行一個授勳儀式!」
克利斯已經看到傷員的枕邊放著一塊閃光的金屬物,他仔細分辨:
「我的天!這是一塊帝國勇士勳章,您是一位大英雄!能告訴你的名字嗎?」
「巴西利肯尼尼!」莫瑞塞特王朝的宮廷侍衛長和近衛軍上士握了握手。
克利斯起身告辭,他很想看看虎克的繃帶上別滿勳章的樣子。
57高地變作軍旗的海洋,這裡集齊了參加過卡爾查克特戰役的153個師級戰鬥部隊的軍旗。
此時此刻,天空猶顯微明,黃昏氣宇宣昂,地平線上的落日沉去一分,浮在四野間的霞光就後退數里。夕陽從容不迫地一寸一寸、一分一分地移動,顧盼著行將離別的世界,悠悠然沉落下去!
克利斯擠到一個全身都裹在繃帶裡的壯漢身邊,四周都是等待授勳的戰鬥英雄,可大家一見3291師的士官長,便都陪著笑臉讓出位置,這倒不是怕了克利斯,而是對戰友的敬意。
克利斯打量虎克,他可沒有理會站在隊伍前列的最高統帥在高聲說些什麼東西。
「喂!大塊頭!我給你帶來了紅酒洋蔥燒牛肉!」
虎克無法向戰友的方向轉頭,他只能指指自己纏滿繃帶的脖子。
「你吃不下?從屁眼裡塞進去怎麼樣?」
虎克痛苦地瞪大眼睛,在他附近的英雄們已經顧不了場合,他們就在最高統帥訓話的時候笑出聲來!
克利斯還嫌不過癮,他又向身邊的英雄們攤開手,「大家都負傷了對不對?可有誰和死傷聚集點的漂亮護士訂婚啦?大家說說!咱們該不該紅酒洋蔥燒牛肉從虎克的屁股裡塞進去?」
近衛軍上士突然發現所有的戰鬥英雄全都板著臉,他連忙調轉頭,然後他就發現自己面前已經站著那位穿著軍便服、不高不瘦、滿臉難以置信的最高統帥。克利斯連忙向對方立正敬禮,他倒不是害怕了,而是覺得事情有點荒唐。
奧斯涅·安魯·莫瑞塞特攝政王殿下掂了掂手裡的帝國勇士勳章,他朝近衛軍上士回禮:
「這枚勳章,就由你交給虎克吧!看得出……你對你的戰友抱有很大的成見!」
克利斯是第一次見到近衛軍最高統帥,他固然是激動的、固然是驕傲的!他興奮得直發抖,又感到沉重的負擔。
近衛軍上士擎著帝國勇士勳章,他面對虎克,可……他該說些什麼?
最高統帥輕輕咳嗽:「感諷——「,「「哦對了!」克利斯得到提醒,「感謝……感謝你為帝國所做的一切!」
虎克發不出聲音,但他面對戰友的時候還是稍稍抖了抖肩膀。
克利斯覺得自己有很多話想要告訴對面的好戰友,但他又無法組織多麼動聽的語言。
「大家看!」近衛軍上士突然指向西方的地平線。
地平線已經銜住落日,眨眼之間,天地之間的光霞猛然一沉,太陽變成一彎秀眉,眉又變成線,線又變成點——倏忽化為烏有!
泰坦軍人舉目仰視,世界沒有了太陽,光明消逝,山海蒼茫,萬物憂戚。太陽沉沒了!忽然!餘光上射,彩霞紅芒如萬箭齊發,昏暗的宇宙猶如展開一場繽紛的煙火表演。西天天頂,太陽消失的地方一片金黃,雲朵、星辰、遠天,幻化成劍斧刀槍的光閃,原野、林線、山巒,變身為鎧甲鮮明的勇士。
克利斯無聲地哭了,他淚流滿面!
最高統帥攬住他的肩膀:「這不是你說的嗎?等到勝利的那一刻,位列天堂的勇士會為戰友降下最為絢爛的晚霞,照耀每個血跡斑斑的面孔,溫暖每個激越勇敢的心靈!」
克利斯點了點頭,他最後說:
「祖國萬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