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坦穹蒼下 第二十九集 第九章
    雨,能給人慰藉,能醫治人的心靈,使人的性情變得平和。不過多數時候人們通常不會這樣形容雨。淒迷、冷厲、蕭索,看看這些形容詞,雨只符合失望和灰敗的心緒。

    維耶羅那下著雨,從夜半開始,黎明和曙光都被擋在雲層外面,藍色的多瑙河變成一條灰黃的混濁的光帶,癱軟在城市中心,好像半面碩大的軍旗。

    河面上有風,人是感覺不到的。雨水稀疏,並沒有帶走地面積聚的暑氣。燥熱的暑氣和濕氣在河面上形成一層白色的霧氣,這層飄渺的氣體凝而不散,只在微風拂過的時候才會顯露出一角河水,天地和城市似乎就是以河水為界,風起霧飛,河流兩岸的建築便難得地現出屋頂。

    在靠近河岸的堤壩和石灘上,河水輕輕拍打岸基,發出單調的嘩嘩聲,河面有霧,聚在岸邊的人看不到南也看不清北。河流中散佈著各種各樣的廢品,類似斷去一截的刀槍、表層完全炭化的木筏,最嚇人的自然是千奇百怪的屍體。河水將「停泊」在岸邊的屍體沖刷得乾乾淨淨,血液都被帶走了,只在岸基的白色石條上留有一道灰黑色的污漬,那就是血的印記。

    維耶羅那城北是貴族和富人的上流社會聚居區,沿著多瑙河,城市藝術家經年累月的創造給音樂之都留下了數之不盡的雕塑和建築瑰寶。

    特別是在北岸的河堤大道上,這裡的建築都已安然度過百歲高齡,街道上林立地雕塑和各種城市人文景觀都牽扯到無數位藝術大師的名字。

    現在看來。維耶羅那的藝術史和城市歷史注定要在戰爭面前改換樣貌,隨著法蘭侵略者地進攻,再加上近衛軍的頑強抵抗。河堤大道已經變成一片廢墟,只有北城縱深街區地一些建築還沒有受到炮火和投石機的光顧。

    值得慶幸的是。法蘭王國軍投入維耶羅那戰役的火炮並不是很多,近衛軍的六門要塞炮可以完全封鎖河道,只能偶爾聽到侵略者地炮擊,多數時候都是北岸的高尚住宅區傳出一陣怒吼。

    近衛軍的城防司令部設在森羅萬宮,死傷聚集點就在殿後的花園裡。花園裡還有一個小教堂,這使這片皇家園林更加適合這種用途。

    岡多勒·阿貝西亞將軍的司令部並沒有佔去很多房間,連歷代泰坦皇帝的臥室在內,整座森羅萬宮更像是一座巨大的教會醫院,宮殿走廊裡到處都是奔忙的修女和精通醫術的教士。

    當然少不了牧師,隨軍牧師人手不夠,堅持留在城裡的神甫就來宮裡幫忙,他們要做地只是聆聽近衛軍戰士的告解,然後在戰士們神志不清的彌留之際說上一聲「願光明神保佑你!安息吧!永怛!」

    城市北岸不同於南岸,即使在戰爭中。近衛軍士兵也能體會到身處北岸帶來地優越感,他們在恐懼的時候可以找間歷史悠久裝潢神聖的大教堂做禮拜、在惶恐的時候可以找座裝飾了鍍金浴缸地衛浴間徹底放鬆,在犧牲的時候……維耶羅那已經死了很多人。市民、商人、貴族、軍人,他們就在生活了大半生的城市中安詳的死去了,他們認為自己要比遠離故土的人幸運得多。

    哨兵馬克西姆和通訊員詹姆士都不是維耶羅那人,可這兩個問題兒都在光臨這座城市沒幾天的時候愛上了音樂之都。他們不懂音樂,可再普通的人也能讀懂一座城市的韻味,這無關乎見識和學識,這是人類生而向上的本能。

    哨兵馬克西姆和通訊員詹姆士跟隨八區第二軍避入維耶羅那,他們的第八軍區已經淪陷,這是聽一位第一軍的戰友說的。這些天,儘管圍繞河道渡口和四座大橋的爭奪戰已令參與戰役的士兵門身心俱疲,可哨兵馬克西姆還是無法擺脫心事,他的家就在維斯裡維亞省的第二軍駐防區,他很掛念家裡的妻子和兩個半大不小的孩童。

    擔心是沒用的,馬克西姆深知這一點,前陣子他遇到一個開小差的士兵,結果被城外的好事之徒扭送回來,大家猜怎麼著?第八軍軍長西爾維奧,伯裡科把這個逃兵塞進投石機,連同一塊大理石圓柱一道送給了對岸的法蘭人。

    馬克西姆不想當逃兵,他從來就沒這樣想過。他和老搭檔守在河堤大道附近的一座教堂塔樓裡,儘管冒失的詹姆士老是碰到塔樓裡的銅鐘,可馬克西姆還是喜歡這座塔樓,這令他想起小時侯。

    小時候,同樣是教堂,馬克西姆等一干淘氣包總會趁著神父不注意的時候溜上塔樓掏鳥蛋。同時,也總有一個像通訊員詹姆士那樣笨拙的冒失鬼碰響大鐘,以致整個行動功敗垂成。

    馬克西姆在聽到大鐘輕微震顫時就使勁兒踢了一腳昏昏欲睡的通訊員,詹姆士伸了伸腿,他只是翻了個身,竟然沒有醒。

    哨兵啐了一口,但他並沒有打斷老戰友的好夢。在夢裡,馬克西姆回到了家,他的家在軍指揮部的後山,除了雨季的時候山路有些令人生厭,其他一切都還好說。

    馬克西妖推開院子裡的柵欄門,門上纏繞著茂盛的牽牛花,一到春夏,他的院門就漂亮極了。主婦從一座三開門的木屋裡迎了出來,就像許多年少結婚的小男人一樣,現在若是讓馬克西姆回憶他的婚姻生活,他多少都會茫然失措。

    不管怎麼說,高壯的婦人帶著笑,她的男人回來了!她在臂彎裡提著一個滿登登沉甸甸的菜籃子,裡面擺著剛出爐的薺麥麵包和炸得脫了骨頭的雞胸脯。哨兵的大女兒跟在母親身後,這個眼睛湛藍的小姑娘像她母親,她已經開始跟山裡的大孩子約會了。馬克西姆親了親妻子,親了親女兒。這個時候,他地小兒子就從院子裡的一株大櫓樹上跳了下來「卜傢伙的本事像他父親。手裡捧著六七顆野杜鵑地斑紋蛋,傻乎乎地沖穿著一身天藍色軍衣的父親炫耀著。不知為何?妻子兒女地神情突然變了。他們望向馬克西姆的側後方,面色帶著畏懼和驚恐。馬克西姆循著家人的眼光望了過去,河面上駛來十幾具木筏,木筏上載著沒有面目的甲冑!不過等等?哨兵有點納悶,家門前哪來的河?※※※「嗒啦啦啦啦……」

    馬克西姆猛然睜眼。真是見鬼!他竟然睡著了!真得多謝這只突然抖起翅膀地鴿子。

    哨兵被沒來由的恐懼驚醒了,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也不知道遍佈濕霧的河面上到底有沒有涉水而來的法蘭侵略者。

    馬克西妖咬了咬牙,多瑙河上的能見度太低,而他的夢境又根本說明不了問題。哨兵抄起信號箭、拉開了牛筋弦的強弓。

    很快!在弓弦的顫動中,箭尾嗖的一聲疾射而出!亮白色的箭羽只是一閃就消失在煙波浩淼地河面上,狀似被翻滾著的白霧無情地吞噬。

    馬克西姆沒有等到想像中的回音,他不得不搭上第二支箭。

    「嘿……你在幹什麼?」被吵醒地通訊員厭煩至極地大瞪著眼,詹姆士已經兩天三夜沒有合眼,此時他真想就此一死了之。

    馬克西姆沒有搭理愛囉嗦的通訊員。他朝霧氣沼沼的河面放出第二支箭。

    「嗖……哧……撲通……」

    遠遠的落水聲令哨兵完全甦醒過來,馬克西姆大力踢了一腳呆坐著地通訊員。

    「還他媽在等什麼?法蘭狗子們在水霧裡,離岸基不到一百米了!」

    「見鬼見鬼真見鬼……」詹姆士一骨碌爬了起來。他手忙腳亂地戴上頭盔,又手忙腳亂地往自己身上套上繩索。

    塔樓上有一條繩索滑道直通教堂正殿,通訊員順著滑道降落地面,繩索沒有套牢。笨拙的詹姆士摔了一個大屁墩,還在地板上滾了兩滾。

    教堂的過道和成排的座椅上躺滿疲勞至極的近衛軍戰士,不過他們都被冒失的通訊員驚醒了。

    詹姆士從地上爬了起來,他無辜地朝乾瞪著眼的戰士們攤開手:

    「抱歉了女士們,耽誤了你們梳妝打扮的時間,可法蘭人已經等不及了!你們還不開門接客?」

    在這伙戰士的哄笑聲中,一位高壯帶兵長一腳就把最喜歡開玩笑的通訊員送出大門。

    詹姆士拍了拍摔疼了又被踢疼了的屁股,他從地上站起來的時候已經身在街道中心了。這裡是通往河堤大道的一個路口,詹姆士取出火種,他點燃了街心矗立的火盆。等了一小會兒,河道北岸的通訊員全都點亮了火盆,詹姆士這才轉身奔進街道。

    維耶羅那城北的街道十分寬敞,一條南北向的小街就能睡下整整一個團的近衛軍戰士。通訊員詹姆士在走路的時候也很冒失,他踩住了這個、踏著了那個,就在他要惹火整團士兵之前,這個聰明的傢伙才大叫了一聲「戰鬥預警!戰鬥預警!法蘭人進攻!」

    就像狡猾的通訊員以為的那樣,熟睡的戰士和被他踩到的戰士全都不計較被驚擾了好夢,帝國軍人迅速起立,他們整了整身下的毯子,紛紛拿起了各式各樣的兵刃。

    久經戰陣的近衛軍士兵沒有喧嘩,他們跟隨各自的長官向河堤大道的方向集中。音樂之城在軍靴踩踏石板路的脆響聲中完全甦醒,每一條街道和每一座造型別緻的建築都湧出了數以千計、全副武裝的軍人。

    在向森羅萬宮奔跑的通訊員詹姆士突然被一名穿著古怪軍裝的少校攔住了。詹姆士隔了半分鐘才認出對方是城防司令部炮火引導官。

    穿著蘇霍伊家族軍人制服的炮兵少校將通訊員請進一座空蕩蕩的貴族官邸,他大方地給詹姆士一份煎紅腸和小半桶啤酒,然後他才拍了拍通訊員的肩膀:

    「坐標!給我坐標!」

    詹姆士愣了愣,這得怪他的老搭檔,馬克西姆可沒有吩咐炮擊坐標。通訊員只得拍了拍手上的肉渣子和麵包屑,他走上官邸二樓。又從二樓地陽台爬上屋頂。

    在這個地方看,陰霾下的維耶羅那依然寧靜,街道上的近衛軍戰士也走空了。只在河堤大道地幾個街口聚成黑壓壓的一大片。詹姆士掏出鏡子,他又犯難了。沒有天光,這讓他怎麼跟教堂塔樓裡地馬克西姆取得聯繫呢?

    通訊員走下樓梯,他朝神情亢奮的炮火導引官無奈的攤開手,可這位熱情的少校並無任何責怪對方的意思,他把軍區司令部派下來地一級伙食全都塞進詹姆士懷裡:

    「別氣餒!替我向哨兵問早安。記得下次報告的時候越準確越好!」

    詹姆士自然很高興,這樣的軍官走到哪裡都是受歡迎的角色。他和這位蘇霍伊家的炮兵少校走進一個大房間,房間正中就擺著一門灰黑色的二十七磅加重要塞炮。

    房間裡的炮兵兄弟已經做好發射前的最後準備,他們熱情地向還沒在戰場上跑斷腿的通訊員打過招呼,詹妖士就好奇地走到一邊,看著這些遠離第一戰線卻又給敵人製造了巨大傷亡的炮兵兄弟們擺弄那台象徵殺戮和死亡地恐怖機械。

    「老規矩!」少校湊到通訊員身邊:「敵情不明朗的時候,就以炮火準線兩個縱深寬度的距離直接打過去……」

    詹姆士搖了搖頭,他哪裡懂得這些炮兵用語。

    少校攤開手,「說得直白一點,就是用一倫密集炮擊把多瑙河掀起來。不管河面上有什麼!「詹姆士這才傻笑著點頭,這句話他聽得懂。「要來試試嗎?」少校突然上下打量了一番眉清目秀地通訊員,經過個把月的接觸。他知道對方是個難得的好小伙子。

    「我嗎?可以嗎?」詹姆士興奮地指了指整裝待發的巨型要塞炮,他知道這件大傢伙是世界上唯一一門二十七磅重地新式火炮,若不是軍區司令部老是把藏著掖著,相信他早就偷偷跑來試試手腳。

    「來。讓咱們的通訊員點燃這根大爆竹……」少校興高采烈地把詹姆士扯到大炮跟前,他將整個操作過程向通訊員演示了一遍,又教曉詹姆士怎樣觀測炮距、怎樣調整炮口。然後……

    詹姆士彷彿回到了青春年少的歲月,他的家庭還算富裕,到了豐收又或神誕節的時候,他的父親就會從鎮上的市集買來煙火和五顏六色的花燦「「「咚!」

    一聲震耳欲聾的轟鳴徹底驚呆了半夢半醒的維耶羅那!所有的近衛軍士兵都在這聲突如其來的爆鳴中瑟縮了一下脖子。明塔斯·布郎特將軍孤身站在橋頭,彷彿只有他一個人在守護這條由城南直通城北主幹道的石橋。

    維耶羅那城防衛戍司令望向城市中心,炮火騰空的地方竄起一陣濃烈的硝煙,要塞炮和怒吼牽動了空氣,強勁的氣流承載著炮彈飛躍半座城市,帶著厲嘯在河面上炸響。

    巨大的水柱在爆炸聲中翻捲起驚濤駭浪,彈片在水面上四散飛舞,飛出炙熱物體被水澆淋的吱吱聲。

    第二炮!就在河面上的煙霧被第一發炮彈掀起的浪潮揭開一角的時候,第二發炮彈隨後跟進,與第一發不同,爆炸的轟鳴無比清晰,期間還伴隨著無數人的慘嚎!爆炸的威力同樣掀起一股高大四五米的水濤,粗大的水柱包裹著殘肢斷臂和破碎的軀體,這是發好炮!無數泰坦戰士在心中想著,它準是直接命中了侵略者的木舟。

    明塔斯·布郎特收回視線,水霧淹沒了橋面,陰霾的天空下只有代表敵我雙方的街壘孤獨地立在橋頭。對於維耶羅那衛戍司令來說,面前的這座橋就是他的一切,戍守橋頭堡的團級部隊換了一支又一支,這裡依然是明塔斯·布郎特的橋。

    霧氣中傳來法蘭語的吆喝,明塔斯便抽出他的配劍,在他身後的街壘同時響起一大片兵刃出鞘的聲音。霧氣中的泰坦戰士失去了面目,他們在穹蒼之底留下的只是淡漠虛幻的身影。他們緊盯著橋面,敵人佔據的南岸橋頭似乎消失了,那裡積聚著一片白黃相間的霧氣,霧氣晃了兩晃,然後便被一面軍旗由中間撕成兩半。

    明塔斯聽到了敵人的吶喊、也看到了敵人的影子,他朝橋邊走了幾步,然後揮起長劍直指衝上橋面的法蘭侵略者。

    泰坦戰士守護的街壘突然竄起兩股煙火,炮口發散的衝擊力立即吹散了籠罩街壘的舞靄,於是,從橋頭堡一直鋪向城市縱深的無數近衛軍官兵就高高舉起了槍劍弓刀。

    橋頭防線就像是一具永不休止的絞肉機,機器齒輪的轉速十分緩慢,新鮮的血肉只能從一個四五米見方的豁口不停地進出,進去的是鮮活的人體,出去的就是面目全非的屍骸遺骨。

    圍繞這個四五米見方的開口,守衛街壘的近衛軍士兵和衝上橋頭的法蘭戰士展開了反覆爭奪,雙方就像趕集一樣,爭先恐後地填補戰線上的每一個缺口,眼睜睜地瞪著血肉橫飛的鋒線。多數時候,橋頭鋒線容不下太多的人,幸虧橋面上的石欄已被炮火砸得稀爛,落水的戰士就在多瑙河上繼續爭奪。

    爭奪什麼?勝利、生存、榮譽、泥土、財富,人們的說法不盡相同,拿泰坦近衛軍來說,這些從天南海北集合到四五米寬的橋頭防線上,他們用胸膛和熱血去拚搏,當敵人的刀槍橫在眼前的時候、當敵人的箭幕疾射而來的時候,相信多數戰士的頭腦都將一片空白,他們根本不會想到身外的事物,他們的精神和體魄只是為了換取一刻的活著。

    活著!無論什麼時候,活著都是一件困難的事。窮苦的人為了生計而奔波,彷彿活著就是為了領略世間一切的不公;大富大貴的人為了享樂而揮霍,彷彿活著就是為了領略世間的一切物質成果。

    戰爭!在戰爭中活著自然是最艱難的。無論貧窮還是富貴,存活於世可以不需要信仰、不需要精神,渾渾噩噩地度過一生(以這種方式結束生命的人不在少數)但在戰爭歲月裡,活著的意義並不是倖存。

    也不是芶且偷生:

    當身前地戰友被敵人的利劍劈開額頭,你敢不敢怒吼著填補他的位置?當一塊巨石從城市上空呼嘯而過,不偏不倚地砸入腳邊地石板路。

    你敢不敢避開石頭繼續前衝?當你發現身邊的戰友都倒在了血泊中,你還敢不敢追隨面相青澀地補充兵艱守橋頭?

    剛剛不是說過嗎?戰場上的喊殺聲如雷貫耳。硝煙和血霧遮天避日,這種時候你不會有多少閒暇時間想到什麼主義和精神,一切都循著生存的本能,或是進攻、或是抵抗、或是退縮。

    當勇氣和存活的意義提升到一定高度,忘我的奮戰和英雄式地犧牲就像行雲流水一般自如;當恐懼揭開心靈中的那塊代表膽怯的角落。隨著敵人的壓迫,腳步也就慢了、刀劍也就越來越沉重了,意識和身體開始向後退卻,敵人就向目標挺進了一步。

    雖然,僅僅只是一步,可把這一步放到整個維耶羅那戰場上,放到多瑙河沿岸的陣地上,敵人前進了一步就意味著近衛軍的抵抗消失了一秒鐘,這是絕對不允許的。

    這時候,不知道是為什麼?也許是光明神的刻意安排。也許是一些聰明人有意為之,當個人的恐懼轉變為群體的力不從心時,一位軍官就站出來了。

    這名近衛軍軍官高舉著軍旗衝上街壘邊緣地橋頭堡。他渾身浴血、披頭散髮,十足十一個精神病患者。他將軍旗高高舉起,又站到整個戰場上最為顯眼的位置。近衛軍戰士不是想不到戰爭與活著的內涵嗎?他就大聲提醒這些已被無休止地殺戮折磨得身心俱疲的士兵們:

    「祖國萬歲!向前一步就是永怛!退卻一步就是賣國!近衛軍前進……近衛軍前進!橋頭陣地就是你們的墓塚,墓塚後面就是你們的故土!前進啊……前進啊……為了祖國母親。為了母親祖國!」

    戰士們不是瞎子,不是聾子,他們自然會看到一切、聽到一切。想想那個場景吧!一名傷痕纍纍地軍官揮舞著破碎不堪的戰旗,站在戰友們用屍體堆築的橋頭堡上,用低沉卻無比高昂的嗓音召喚著無數在死亡邊緣遊蕩的戰場生物。

    這個時候你會不會發瘋?這個時候你還懂不懂什麼叫做恐怖?

    遍灑鮮血的橋頭就是舞台,投槍箭雨的破空聲就是伴奏,「殺呀!衝呀!」這類的呼聲就是劇本,雙眼無神地望著某處就是生命悲歌在演繹過程中的一個休止符。

    音樂之城從來就不缺少英雄傳說,在和平年代,百無聊賴的市井文人也會憑空裡創造一個。到了慘烈的戰場,曾經的文豪墨客就會發現自己往常會用的詞語太過空洞,他們無法形容戰士們的動作、無法捕捉戰士們的神采、無法用羽毛筆和一瓶廉價墨水記錄世界上最寶貴、最珍惜、最令人血脈噴張激情似火的鏡頭。

    不過,音樂之城的音樂家們是可以表述這一切的!開戰至今,堅持留在城市戰區從事創作的藝術家們收穫頗豐,修爾雷大師創作了小提琴協奏曲《戰區夜宴》和《上校的心聲》霍華德大師創作了絃樂四重奏《軍港早安》和《維耶羅那,永別了》卡約克……

    卡約克?沒聽說過!維耶羅那愛樂樂團演奏過他的曲子嗎?遠嫁英格斯特的伊利莎白公主唱沒唱過她的歌?就像豐富的音樂創作和英雄傳說,維耶羅那少不了像卡約克這樣熱愛藝術的青年旅者。

    當整個城市都被炮火和喊殺聲徹底籠罩的時候,一位面容清瘦、窮得一塌糊塗的青年旅者就向聚集在森羅萬宮前廣場上的維耶羅那愛樂樂團的總指揮獻出了他的創作,這個落魄的年輕人就是卡約克,被後世譽為泰坦民族交響的《蒼茫組歌》的作者。

    《蒼茫組歌》序曲——多瑙河變奏,雲霧中的魔鬼男高音(詠歎調)「黎明的風輕輕吹拂,多瑙河漾起了青波。花在水面漂浮,宛若搖曳多姿轉瞬即逝的煙火。勇武的烏蘭諾斯捧起花,把它獻給蓋亞(烏蘭諾斯和蓋亞,神話傳說中泰坦巨人族的天父和主母)蓋亞看著花,然後他就看到兇殺!兇殺!兇殺!多瑙河的雲霧帶來了惡魔……」

    烏雲密佈地天空被頑強的烈日和海洋上的季風打開了幾個缺口,陽光從天頂一湧而入。巨大地光柱投射在河面上,水霧飛散。數百具木筏和數萬名涉水而來的敵人便露出了猙獰地面目。

    木筏衝開了滿佈河道的屍首,哨兵馬克西姆就在塔樓上向北城後方的瞭望台發出了第四次增調補充兵的信號,這還只是上午,可這一次,他猶豫了!河面上炸開的水柱清楚地證明了近衛軍炮火地緻密程度。可敵人的洇渡筏卻更加密集,守衛河堤大道的近衛軍士兵組成方陣,可與迅速登陸的敵人比起來,他們的陣型更像是只蒼蠅,而敵人則是一個巨型的蒼蠅拍子。

    「補充兵!補充兵……補充兵啊!」馬克西姆一邊叫喊一邊釋放響箭,他不敢奢望補充兵能在多久之後趕到鋒線,他只是希望後方的通訊員能以同樣的方式給他一個答覆。

    果然!哨兵最擔心的事終於發生了,後方寂靜如常,但時隔半刻依然沒有對前敵鋒線的請求做出回復,這說明岡多勒·阿貝西亞將軍在短時間內已經無兵可派了。

    成百上千地法蘭士兵開始登岸。他們在河面上經歷了有生以來最可怕的歷險,炮火、彈片、箭幕、投石,當木筏觸到多瑙河北岸的堤石時。不用任何命令,所有人都爭先恐後地急衝而出,彷彿生離水面就是最為值得自豪地一件事。

    泰坦戰士死命阻住連通河堤大道的幾處路口,他們利用街壘和岸邊的建築瘋狂地阻擊來犯的敵人。不過哨兵馬克西姆已經看到崩潰地徵兆。儘管處處都有死守的戰士,可一些不知從哪個地縫裡鑽出來的法蘭人已經滲透北城內部。

    哨兵繫緊綁腿,又整了整軍衣和刀具,當塔樓下面的教堂大殿響起法蘭人的呼喝和近衛軍戰士的嘶喊時,他拉響了樓頂的銅鐘。

    鐘聲渾厚、沉悶、深遠,馬克西姆開始耳鳴了,但他管不了這麼多。不間斷的鐘鳴就是河灘陣地失陷的信號,作為一名哨兵,馬克西姆的任務到此結束,剩下的……就看他怎樣選擇。

    哨兵已經整過軍衣和刀劍,教堂內撕殺搏鬥的聲音此起彼伏,相信臨近河堤大道的每一座建築物內都在上演血肉互搏的慘烈一幕。馬克西姆深吸了一口氣,他在胸前劃下向神明祈禱的手語,然後他便用雙手雙腳攀住繩索……這一刻該是他扮演一個從天而降的帝國勇士的時候了!

    《蒼茫組歌》組歌——城市上空的星火,烏蘭諾斯和蓋亞的選擇維耶羅那國家歌劇院合唱團(自選調式)「頃刻間,天階自穹蒼緩緩降下,烏蘭諾斯和蓋亞得做出選擇。在城市背向太陽的那一面,星火透映著紫色的暗影,烏蘭諾斯和蓋亞不願稱其為血,他們選擇,就說那是正在沉思的花朵!那是正在沉思的花朵……」

    岡多勒·阿貝西亞將軍像慣常那樣板著一張狀無親無故的面孔,他一邊走一邊想,當下的這種狀況好像在某個時刻出現過?

    是了!妻女山!鐵臂將軍久經戰陣,多年前的多瑙卡丹阻擊戰太古老了,現在的年輕人不會記得,就說妻女山吧!阿貝西亞將軍自得地想著,可說實在的,他對那場緊張刺激、以弱敵強的著名戰役的各種細微情節記得不太牢靠,印象深刻的倒是其他的事。

    在妻女山戰場上,英雄輩出的斯坦貝維爾家族留下了無數子弟兵的屍首,有一位傷者,他和岡多勒·阿貝西亞將軍一樣斷去了一邊手臂,他問岡多勒,「你是怎麼打贏多瑙卡丹阻擊戰的呢?」

    阿貝西亞將軍記得自己回答說:「我用胸膛去填補戰線的缺口,用肉體去衝撞敵人的騎兵,用牙齒撕咬敵人的戰馬,用血水阻擋敵人的視線,用斷裂的刀槍結果敵人的生命,用火一般的鬥志和最虔誠的愛國心去迎擊敵人的反覆衝鋒。當我的鋒線上還剩下最後幾名勇士的時候,敵人已經消失於地平線!」

    獨眼獨臂的近衛軍第五軍區總司令在想起昔日豪情時不禁輕笑起來,在經歷過數度慘烈的大戰之後,他無疑是個幸運地軍人。那位向自己提問的斯坦貝維爾軍官落得終身殘疾,妻女山一役之後不久就告別了軍旅。

    阿貝西亞停下腳步,他轉向圍坐在街邊的一群傷痕纍纍慘不忍睹地近衛軍戰士。

    「5332團?」

    「是!」一名精神稍好的士兵顫巍巍地站了起來。

    「你們部隊呢?」

    士兵尷尬地攤開手:「報告司令。全……全在這兒。」

    阿貝西亞用一眨眼地功夫就數出結果,5332團。阻擊河堤大道三個半小時,倖存17人。

    「你們的指揮官呢?」

    癱軟在地的5332戰士艱難地挪動著不斷滴落血水的軀體,他們讓出一些距離,軍區總司令就看到了他們的長官。

    「為什麼要撤下來?」

    5332團團長身中四箭,索性傷處都不在要害。他掙扎著由混合了血泥地石板路上站了起來:

    「司令!5332……5332都是維耶羅那子弟兵啊!都是……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戰士!若是把他們都留在河灘上,我……我無法向父老鄉親交代!」

    阿貝西亞將軍點了點頭,他向5332團長讓出身後的街區:

    「你看到了!這支臨時拼湊的敢死隊也是由百里挑一的好戰士組成的,正因為你和你的5332退出了戰場,我就要用更多的好戰士把你遺棄的東西從敵人手裡奪回來。」

    5332團長的目光一一掃過敢死隊員,他看到了一個又一個年輕地面孔,等到軍區總司令大步流星地走開了,他才懂得痛快地哭泣。

    岡多勒·阿貝西亞將軍轉出街口,然後他就看到一大股法蘭軍人從河堤下面像螞蟻一樣湧了出來。

    戰爭就是一個又一個的選擇題,你可以選擇一往無前。也有選擇轉身就走的權利。阿貝西亞將軍還是邁著勻速地步履,倒是在他身後的敢死隊員已經怒吼著撲了上去。

    《蒼茫組歌》落幕——雨後橫虹,來自天堂的安息彌撒維耶羅那聖道臨大教堂福音唱詩班(神教彌撒曲)「神光劈開天宇。主的力量化為信仰地動脈,主的血肉化為靈魂停靠的避難之所。讚美光明神,神光降下永晝,靈魂就在天階前徘徊。安息!安息!天階指引天堂的路徑,天堂就在永晝與永夜共存的時空裡。以天父聖母聖子聖靈的名義,安息吧!直到彼岸的永怛……」

    斷斷續續的雨水終於落下帷幕,它不再摧殘維耶羅那。

    天在雨水停歇的時候就打開了一角,逐漸漲大,直到萬千縷霞光齊力驅走雨雲,維耶羅那便現出了本來的顏色,或者說,是戰後的色澤。

    一道彩虹從南城往南的山谷裡升了起來,據那些親眼目睹此種美麗景致的近衛軍戰士說,彩虹的確是從南邊的山谷裡升起來的。

    雨後橫虹,這預示著天氣好轉,可誰會在遍插斷劍殘刀的戰場上留意這個呢?法蘭人退去了,丟下了軍旗和一些輜重,帶不走的是河道裡的遺屍和泰坦戰士的骸骨。當侵略者的身影隱沒在仿若汪洋一片的南部城區時,北部城區的街市便陸續走出了形形色色的人。

    乞兒翻撿著屍體,他們和野狗一樣覓食;盜賊在天光大亮的時候就群起出沒,他們摸進失去主人的貴族官邸,粗心大意的貴族老爺們總會忽視某件值錢的玩物;牧師和教士們一向是集體活動的,他們排著隊,這裡看一看、那裡走一走,隨不至於指手畫腳,但經文聽多了也會令人厭煩的。

    民夫和市民混在一起,他們做著同樣的工作。搶救隊在發掘投石砸重的廢墟,救火隊在忙於撲滅市內的野火;民夫紛紛從歇腳的地方湧上街頭,他們赤著上身,大聲吆喝:有的忙著加固街壘,有的忙著收殮屍體。屍體都要集中火葬,民夫們在最開始的時候是不樂意的,褻瀆死者的靈肉是神教世界的一大罪過,可屍骸越積越多,淳樸的農人不得不說:燒就燒了吧……

    這個時候,城內的近衛軍士兵多半都躺倒在避陰的地方,即使身下是一片血泥,可他們實在是不想動了。戰士們的沉默具有極深的感染力,在彩虹的天橋下,維耶羅那難得地停止了樂音,這個跳躍在鍵盤上的精靈彷彿沉沉入睡了。

    通訊員詹姆士是一位從軍七年之久的老兵,儘管他那年輕的面孔和布拉利格來的補充兵沒什麼區別,但在面對屍山血海的時候,帝國勇士的閱歷就令通訊員顯得那麼與眾不同。

    在用一個笑話打發掉一夥剛從鋒線上撤下來的戰友之後,詹姆士終於決定與老搭檔匯合。他在路上碰到自己的軍長,西爾維奧·伯裡科將軍還是那副老樣子,他的冷笑與屠夫的綽號極為貼合。八區第二軍軍長在和北城的一位有名的妓女打情罵俏,詹姆士看到他,他也看到詹姆士了。西爾維奧猛然一怔,他想起了軍區司令的囑托。六卜雜種!快過來!給你介紹一個好姑娘……」

    詹姆士嘴上答應著,腳底下卻飛了起來,等到他的軍長開始像娘們一樣罵街的時候,通訊員已經跑得無影無蹤。

    「留神!投石!」

    教堂附近突然響一聲吶喊,在場的人紛紛抬起頭。

    軍人們說:「霍!好大一塊石頭!」

    詹姆士看準了投石的軌跡,他一貓腰就鑽進河堤大道上的一座街壘。法蘭人送來的禮物就在街壘上空翻騰而過,通訊員的視線追著石頭,可他的瞳孔突然漲大!這塊巨石砸中了教堂塔樓,這塊該死的石頭砸中了他和老搭檔的觀察隱蔽所!

    轟然一聲巨響,巨大的石塊兒將磚石結構的塔樓砸成碎末,巨大的重力帶著石塊兒徑直栽進教堂後面的民居。又是數聲巨響,石頭在廢墟中滾了幾滾,最後完全靜止不動,現場就掀起了遮天避日的揚塵。

    「馬克西姆!馬克西姆……」通訊員聲嘶力竭地呼喊著,他不顧教堂的屋頂隨時都會倒塌,當揚塵瀰漫開來的時候,詹姆士已經挖走塔樓廢墟的第一捧土。

    「馬克西姆……馬克西姆!」詹姆士挖呀挖,全憑雙手。指甲似乎開裂了,手指模糊了血肉,通訊員就是不願相信,他和馬克西姆說好的,沒有家庭的他要先犧牲,哨兵就可以為他主持安魂彌撒了。

    「你在幹什麼?」

    詹姆士突然甩開按壓在自己肩膀上的一支手臂,「別管我……」

    通訊員說話的時候下意識地回頭,他聽出了老夥計的聲音,也看到了好戰友的面孔。

    「天啊馬克西姆!看在光明神的份上!你這是跑哪去了?」

    哨兵張開雙臂接住通訊員的大力擁抱,他拍了拍詹姆士的後頸,「好啦!我得承認,見到你真是太好了!可你也得承認,你在哭!」

    「沒有!」

    「嘴硬!別哭了!」

    「我沒哭!」

    「你幹嘛老是跟我作對呢?讓我一次不行嗎?」

    「沒有!我確實沒哭!」

    《蒼茫組歌》尾聲榮耀盡歸於泰坦,偉大的祖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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