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爾辛赫中尉混跡在人群裡,他的軍群司令長官以前跟他講過……
想必人們一定會很奇怪,一名普通的近衛軍中尉怎麼會和一位近衛軍上將走到一起?兩者之間跨越的不僅僅是等級,甚至可以將其概括為時空的問題。
在傑布靈要塞,時空是濃縮過的,維爾辛赫中尉是特凡納茨威格上將的最後一位戰地副官,這項任命著實把戰區後方的幾位控軍大員難住了。按照戰時軍法,一支作戰部隊指揮官的戰場命令即使在其犧牲之後也是具有軍責效力的,這無可辯駁,關鍵是……不管怎麼說,一位集團軍群司令員的戰地副官至少也得是一個少將、准將也行!可維爾辛赫……大家都知道,這小子是個中尉。
維爾辛赫中尉混跡在人群裡,我們知道,他像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大兵一樣混跡在人群裡,人群裡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商人、貴族、學生、農民,軍人並不多,但只有軍人最令維爾辛赫感到煩躁。
想一想,從傑布靈要塞出來,經過塔倫巴赫,沿著萬號國道,在阿比川與趕來接應的二線部隊匯合,然後再一直向東!這個過程是漫長的,可維爾辛赫中尉遭遇的事情還不止這麼多。
軍人的好事你們有沒有聽說過?總有一些見天無所事事又不懂得適可而止的人,他們跑過來圍住維爾辛赫中尉,這些人裡有軍官、有列兵,他們可不是要把維爾辛赫揍一頓。而是拍拍他的肩膀、握握他的手、再擁抱他一下,有些情緒亢奮地就使勁兒親他的面頰,嘴上還要說:「好樣的維爾辛赫!傑布靈魔鬼團地戰士都是好樣的!」
維爾辛赫話不多。心裡卻明白得很,他只是一場大戰裡少數地幸運兒。他並沒做什麼。真正要被供奉起來的是特凡納茨威格上將,可茨威格上將很倒霉,這位集團軍群總司令在戰前只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作戰部主官,是近衛軍總參謀長魯賓元帥把他從首都調到戰場上的。
茨威格將軍犧牲了,維爾辛赫中尉會對人們主動說起的就是他地總司令死得多麼英勇!可有些事人們就是不懂。他們在聽到特凡納上將的名字時總會稍稍感歎一下,然後就隻字不提了,好像這個人只存在於虛空。
維爾辛赫納罕地很,他什麼都沒做,在戰場上他只是像所有人那樣努力地活著!當然,他也有幹傻事的時候,比方說有一次他發現只有一個人去堵截不知道是多少的敵人,可這不重要,維爾辛赫努力地活著,而且確實活著。大概就是因為這個。他就不明白了,為什麼是自己名聲大噪?特凡納茨威格上將卻被人們從英雄的行列裡拋棄了呢?
算了吧!維爾辛赫晃了晃腦袋,他從同車的一位戰友那裡要來紙煙。當吸了一口之後他才想起自己是不抽煙的,可他又想起……他在最開始跟隨916名傑布靈魔鬼團成員踏上這條路的時候就學會抽煙了。
在令人頭昏腦脹的煙霧裡,維爾辛赫自嘲似的笑了起來。「傑布靈魔鬼團?」這個名字響亮不響亮?響亮!這個名字嚇人不嚇人?嚇人得很!在剛與二線部隊匯合地時候,活著走出傑布靈要塞的口舊名勇士的確像剛由地獄冥河爬上來地惡鬼!既然為人。誰願成魔?如果有選擇的話,戰士仍只是戰士,他們不想被人當作是魔鬼。
中尉看了看大篷車裡的戰友,這些從地獄走出來的人東倒西歪地靠著坐著,他們面目呆板,哪裡像是剛剛贏得英雄稱號地帝國軍人?維爾辛赫甚至懷疑,他們身上的血肉只是骨頭外面包裹著的軀殼!
「我得出去轉轉!」中尉朝他的戰友們打過招呼,這不是戰場命令,士兵們就沒有一絲一毫的反應。
維爾辛赫跳下大篷車,他把一群行屍走肉擋在大篷車的幕簾裡。
該是平靜一下的時候了!中尉這樣想。他混跡於人群,聽到看到的都是戰爭中最常見的場景。貴族坐著旅行馬車,侍者裝扮規整,黑紅色的僕役服一塵不染;農人拖家帶口,一個男人扛著不多的行李,女人就背著夾著牽著領著一大堆孩子;商人無處不在,往首都方向撤退的隊伍裡少不了帶著各處地方口音的叫賣聲,只不過沒人知道商人們把錢袋藏在哪裡;至於剩下的……維爾辛赫又不明白了,帝國的人口基數似乎大得很,要不然哪來的這麼多莫名其妙的難民?
說到哪了?近衛軍中尉決定回到之前的問題。他記得的,就在要塞快要淪陷的時候,特凡納,茨威格上將對他提起過一句。
將軍說:「在黑森林和都林斯平原之間有一道天然形成的地理大裂縫,也可能是地勢隆起,管他那些……你知道嗎?」
維爾辛赫不知道。
將軍說:「貝卡谷!我也是在看到軍部密令之後才知曉有這麼一個地方。」
「那裡怎麼了?」
將軍說:「希望!孩子!是希望!」
維爾辛赫記住了,貝卡谷!貝卡谷是他的指揮官在面臨絕境的時候也不曾或忘的希望之地。
難民和部分近衛軍組成的人流沿著國道一直向東走,國道在攀上一座小山包之後就在肖伯河的暖流面前消失了。路牌上寫得清楚:「拉斯金渡口,拉斯金鎮歡迎你」
難民隊伍裡不時傳來歡呼聲,很難相信,人們真的走到了拉斯金!
拉斯金是近衛軍控制的最後一個渡口,肖伯河上游的渡口不是被拆毀就是被西方來的下等人給佔去。
渡口調度官是一個熱心腸的小官吏,他的心腸好,所以他能從近衛軍地財產裡硬是摳出一部分民用船隻。
船渡工作井然有序。棧橋附近又集合了一個全副武裝的步兵團,這使難民裡的那些別有用心地傢伙不敢尋釁滋事。很多人都坐到小山坡背陽的一面,就連維爾辛赫中尉地魔鬼團也選了一處風涼的空地。
就在近衛軍中尉和他的戰友們看得到的地方。五六個閒漢打扮的中年人突然衝出人群,他們把兩個紳士打扮地貴族青年按倒在地。怕事的人紛紛躲避,好事的人就像發現新大陸一樣圍了上去。
閒漢們給兩名貴族青年套上繩索,可紳士們哪受得了這個罪?一個像娘們一樣大聲地哭喊哀叫,另一個卻自命不凡地挺起胸膛,口口聲聲地罵著流氓、強盜等等直斥對方身心健康的東西!
「長官!拜託給我們幫幫忙吧……」閒漢們的頭領朝維爾辛赫這邊晃了晃手裡的一件東西。用的還是敬語。
近衛軍中尉看得出,那是地方軍情分局派給反特稽查行動人員的戰場通行證。維爾辛赫不是不想幫忙,他只想看戲,所以他就朝自己的戰士示意了一下,魔鬼團就走出一位短小精悍的士兵,許多團員在看到這個小個子站出來之後便都下意識地退了回去。
維爾辛赫冷冷地笑了笑,如果他地大部分團員都是行屍走肉,那麼這個小個子就是隱藏在其中的食屍鬼。
「閒漢頭領」拎起貴族青年的頭髮,圍在一起看熱鬧地人紛紛瞪大眼睛,他們還不知道這裡發生了什麼事情。
「說!你們的姓名。軍籍,擔任的職位,指揮官是誰?」
「他們是密探!狗子們的密探!」不知是哪個聰明人最先反應過來。人群立時響應。他們把閒漢和兩個間諜圍得更加密實,有幾個大膽地傢伙已經撿來石頭,不怕闖禍的還掏出了懷裡的刀具。
※※
小個子戰士突然掃了一眼軍情部門的行動人員,「你們確定嗎?他們的身份?」
「錯不了!」密探頭領堅定地點頭。「從接到舉報開始我們已經盯了他們一個多星期……」
還沒等對方說完,小個子士兵突然抽出一把刀子,在太陽底下,刀光只是一閃就挑出了貴族青年的一隻眼睛。慘叫聲和喝彩聲同時響了起來,維爾辛赫下意識地別開頭,若是食屍鬼已經開始,那麼他敢保證,在這場餐膳進行到一半的時候,在場的人準得患上厭食的毛病。
維爾辛赫離開了吵雜的人群,他走向河邊,幾名戰士自動跟了上來,他們準是覺得自己就是近衛軍中尉的侍衛。
在河邊,維爾辛赫和一位打扮得有些古怪的夫人攀談起來,這位夫人就坐在河灘地上,她的兒子捧著畫板,面沖河水畫著一些異想天開的東西;她的女兒捲起裙腳,嘴裡唱著不知名的歌謠。維爾辛赫就是被小女孩兒的歌聲吸引過來的,他不想破壞一位母親和兒女的獨處時光,可他就是與這位夫人攀談起來。
「你叫什麼名字?」
「維爾辛赫。」
「維爾辛赫,你和你的戰士們打哪來?」
「傑布靈要塞。」
「傑布靈要塞?你們就是那支英雄部隊嘍?」
「我們不是。」
「維爾辛赫,你結婚了嗎?」
「還沒!」
「有戀愛的對象嗎?」
「還沒。」
「你是英雄,會有姑娘愛上你,難道你不這樣認為?」
「我沒那麼幸運。」
「維爾辛赫,你說你不是英雄,那你在傑布靈要塞做什麼?」
一直都是夫人在提問,維爾辛赫的對答也很流利,可他突然緊緊抿住嘴。近衛軍中尉在傑布靈要塞做什麼了?這是個好問題!在戰前,或者是說在佔了絕大多數的戰爭期間裡,維爾辛赫畢利雷中尉都是西線戰區北方集團軍群第42師的司務長,他在第42師失去建制之後就成了軍群第四軍的司務長,再然後,第四軍打光了,他就成了軍群司令部的司務長,最後……軍群司令部也成建制地衝上防線,直到這時他才真正成為一名戰士——雖然那只是幾個小時的事情。
「中尉是戰鬥到最後的我們當中地一份子!」一名士兵代為回答了夫人的問題。
維爾辛赫垂下頭,他的士兵不瞭解他,這些打散了建制來自不同部隊地士兵本來就素不相識。
「維爾辛赫。你該自豪才對!」夫人下了斷語。
近衛軍中尉別開頭,他把注意力集中到小男孩兒的身上:「你在畫什麼?」
小小地男孩子只有他的畫板那麼高,他對軍人的話不理不睬。只顧著在畫布上塗抹色彩。
「抱歉!」夫人有些尷尬地擺弄了一下頭髮,她對維爾辛赫搖了搖頭:「他在告別他的父親之後就沒說過話。只是……只是不停地畫,那些畫紙和畫具是他的父親留下來地唯一的東西。」
維爾辛赫轉向小女孩兒:「你在唱什麼?」
結果自然是一樣的,愁眉苦臉的夫人就得再次奉上歉意:「對不住!她不會理睬你,除非她的父親教會她一首新的歌謠,但是……她的父親……」
「對不起!」維爾辛赫下意識地說。生在戰爭年代的父親有太多的理由可以離開他的妻子兒女,近衛軍中尉也有父親,他能體會一位母親地悲哀,也能理解一個小男孩和一個小女孩的自我封閉。
「我們該走了!」落落寡歡的婦人突然站了起來。
維爾辛赫抬起頭,他看到一艘小帆船從河心處駛了過來。
「能認識您實在非常榮幸,感謝您和您地戰士為祖國所做的一切!」女人握住軍人的手,在說完話之後就輕輕吻了吻軍人的嘴唇。
維爾辛赫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被對方溫熱地唇瓣燙了一下,女人打量著他,接著說:
「嘿!別在意。守衛傑布靈要塞的帝國勇士有多麼勇敢世人皆知!你是英雄,就該表現出英雄該有魄力。」
維爾辛赫搖了搖頭,「我們的司令長官才是英雄!」
「那位殉國的近衛軍上將?」女人皺起眉頭:「這不是你的錯!人們選擇忘記他是因為傑布靈要塞確實是從他那裡陷落敵手。他是主官,他得背負這個責任,即便他是英雄,他也得為他的防區和萬千犧牲的將士背負這個責任!」
「所以他留在了要塞!」維爾辛赫恍然大悟。
「是的!」女人點了點頭:「就像我的丈夫留在了他的崗位。他們都是英雄,但也不是。」
維爾辛赫沒有說話,帶著一雙兒女的貴族夫人看了看已經靠在岸邊的小滑艇,她最後朝近衛軍中尉擺了擺手:
「再見了維爾辛赫中尉,別忘了!你是英雄!」
維爾辛赫還是倔強地搖了搖頭:
「夫人!我不是英雄!如果您硬要這樣說……我得糾正一下,是我曾經與無數英雄一同戰鬥!」
「多謝了各位!」突來的聲音打斷了談話,小艇上跳下一位紳士打扮的貴族青年,他邊說邊朝維爾辛赫中尉致以軍禮:「感謝您和您的戰士護送我們的格拉斯勞侯爵夫人!」
「侯爵夫人?」維爾辛赫詫異地調轉頭,他用難以置信地眼光打量著衣衫襤褸、絲毫不見貴族婦人裝束的女人,就連接船的貴族誤會了他的身份也忘記了。
「哦……別這樣看著我!」格拉斯勞侯爵夫人無可奈何地攤開手:
「是我的丈夫死後由帝國的女皇陛下和奧斯涅·安魯·莫瑞塞特攝政王殿下追贈的爵號!」
維爾辛赫有些震驚了!這位夫人不說也罷,可是……追贈侯爵?侯爵這東西是可以世襲的!
泰坦帝國歷史上將侯爵銜賜給榮勳貴族這種事簡直是屈指可數,這個死後被追贈為格拉斯勞侯爵的男人到底是多大的英雄呢?
「能為您送行令我感到非常榮幸!」近衛軍中尉突然放鬆下來,他從來就是不是一個好事的人。
小艇載著母親子女駛向河心,維爾辛赫中尉長久地矗立在河灘地上,他總覺得剛剛這番談話令他霍然開朗,可仔細想想,他還是一頭霧水。肖伯河即使在雨季也展現著平靜澄澈的碧波,河心飄著小艇,藉著輕微的東南風,活著離開傑布靈要塞的英雄就聽到一首熟悉的軍歌,想必……聽著一個女孩子口口聲聲地唱著「近衛軍前進」該是別有一番韻味的。
李·麥克倫將軍混跡在人群裡。如果沒記錯地話,他是北方集團軍群第八軍軍長。在出席軍群總參謀長克拉蘇斯將軍主持的作戰會議時,他的座次僅僅排在瓦倫要塞衛戍司令地後邊,應該說。他不該像身邊那些垂頭喪氣的可憐蟲一樣混跡在傷員組成地人群裡,可事實的確就是這樣的。
李將軍早就把他的私人醫務官打發到要塞的死傷聚集點去了。他以為自己不會輕易受傷,不過很明顯,德意斯人似乎並不這麼認為,一位泰坦將軍在敵我雙方展開激烈爭奪地要塞城頭堅持五天而不負傷?世上的人把德意斯武士當成什麼了?
話說回來,李將軍完全可以不這麼倒霉的。誰叫他把德意斯人的旗子砍下城頭?誰叫他像個大英雄一樣在城頭上東奔西走?所以還是那句話,德意斯武士不是柿子,你若是使勁兒捏的話也會迸得自己一身是血。
「不嚴重……你太走運了!」
「你確定?」李,麥克倫狐疑地打量著面前的婦人。他不明白,這個女人怎麼看也不像是教會醫院裡的修女,也不像是正經的醫學院畢業生!儘管他的創口確實沒有傷到骨頭,可看上去還是挺嚇人的。
女人鄭重地點了點頭:「看在光明神地份兒上,你的傷一點也不重!幹嘛不去躺一會兒,順便讓我檢查一下排在你後面的那幾十位勇士呢?」
李將軍朝身後看了看,地確!長長的傷員隊伍就像一條滴淌著鮮血的大蛇,在與死敵的搏鬥中炎炎一息。它地每一塊鱗片都急待修補。
李·麥克倫是個男子漢,既然面前這位四不像的女醫師已經說他沒事了,那他確實該抬起屁股走人。
值得一提的是。這是發生在今天上午的場景,到了下午,我們剛剛,說起的——泰坦近衛軍北方集團軍群第八軍軍長李·麥克倫中將像所有那些可憐蟲一樣混跡在傷員組成的隊伍裡,他準是再一次負傷了!
瓦倫要塞的死傷聚集點設在北方軍群司令部的後街上。剛開始只局限於一座中等規模的教會醫院,後來軍方就得徵用更多的建築,到了現在,別提能塞進人的地方,司令部後街的石板路都擺滿了躺倒傷員的病床。血液令灰亮的石板路變成黑褐色,隨便往地上潑桶水都會看到鮮艷的血色。
李將軍夾在受傷的軍人中間,他的軍銜章和將校服的金製裝飾自然極為惹眼,一些還能移動的士兵就主動湊到他身邊,有的問著「將軍,你怎麼了?」有的叫著「將軍,您流了好多血呢!」
李·麥克倫瞭解北方子弟兵,遇到向他搭訕的戰士,他都會說上一聲:
「別提了兄弟們!一天兩次!真不知是我倒霉了還是德國鬼子拜了哪路邪魔?」
「他們準是把靈魂出賣給惡魔了!他們本來就是野蠻人!」戰士們附和著。
李,麥克倫這時候就挺起胸膛:「兄弟們!別害怕!除非咱們再也站不起來了,要不然……嘿嘿!德意斯鬼子來多少,咱們就殺多少!像這樣……」第八軍軍長一邊在嘴上念叨一邊在手上比畫。
「行了行了!您又開始流血了!」戰士們情急地把軍長大人攔了下來。
李將軍強行克制住昏厥的念頭,他收拾了一下心情,繼續跟隨緩慢地向死傷聚集點推進的傷員們。
說實在的,到過一次死傷聚集點的人絕對不會有勇氣來第二次,李,麥克倫本來也不會,他有一個針線包,和德意斯人打過仗的老兵都帶著這樣一個針線包,若是身上能夠看到的部位被劈開一條口子,士兵們就用針線自行解決,根本不必牢煩軍醫官動手。
該死的!李將軍在一天內第二次負傷,他傷到背後,從傷口的撕裂程度來看,第八軍軍長手下的士兵都不敢輕易動手。麥克倫只得再次探訪地獄,我們說過許多次的,死傷聚集點的恐怖絕對不下於地獄,有時比地獄更有看頭,因為那些將死而未死的人要比平靜地闔上眼睛的人可怕得多。
東西向的街道離西側城牆主戰場還有些距離,熱心於搏鬥的戰士們無暇顧及發自戰友地哀號,他們也聽不到。傷員們的傷勢千奇百怪。
有些斷了腿、有些斷了手,更多的是刀傷箭創,有人傷到眼睛。有人傷到軀幹,不過不管遇到怎樣地傷勢。醫師的處理手法大抵相同——止血!止血!再止血!只要血止住了,剩下地一切就得聽天由命。
並不是瓦倫要塞或是北方集團軍群的醫師們不負責任,事實上……
哪來那麼多的醫師?若是真要算起來,在要塞裡的死傷聚集點真正具有動手術的資格地醫師只有區區十幾人,剩下的都是對醫學一知半解的教士修女。和從逃難的人群裡隨便徵調上來的普通的婦人。
這些普通的婦女都是護士,如果有人被哪個醫師看上了……別誤會!我們是說幹活勤快、手腳利索、腦筋不錯的女人,若是醫師碰上這樣的女人,那麼這個女人就成了新的醫師。泰坦婦女多半做過縫縫補補地活計,讓她們處理外傷再合適不過。再說女人從成年以後就怕血了,她們只要稍微適應一下死傷聚集點的氣氛就能成為合格的外科大夫。
可不管怎麼說,醫護力量完全不夠!有些時候這些醫護人員甚至根本派不上用場,他們沒有可以用於處理燒傷地藥品,沒有足夠的嗎啡,沒有足夠的消毒藥水和乾淨的繃帶。同時也是最重要地一點,他們沒有一個良好的衛生環境。
傷口感染自然是常事,整個死傷聚集點就是蒼蠅的巨大繁殖場。這裡臭氣熏天,再加上燥熱,重傷員一般挺不過五天,次一點和輕傷員根本挺不過一天。不過別誤會,距離他們的犧牲還有一段時間,這些堅強的傢伙是忍受不了死傷聚集點的氛圍,即使是爬他們也會爬回城頭戰場!李將軍在等待救治的時候就碰到一位。
那是一位肚皮被劃開一個大口子的年輕戰士,他的傷口刮在擔架上,在爬行的時候就把腸子扯出一大截。令人奇怪的是,附近的士兵都用淡漠的神情望著這一切,他們不打算阻止他,是因為這是一個英勇的鬥士;他們不打算幫助他,是因為……幹嘛白費力氣呢?
李將軍和左近的許多負了輕傷的戰士一樣,他們平靜地打量著這名不斷向主戰場方向爬行的年輕士兵。年輕士兵爬行了兩米,他的腸子就扯出了兩米,在每一次移動的時候,這名士兵總會大叫一聲「前進!」
然後他咬緊牙關,全身的肌肉就在顫抖中舒展,他的腸子就扯得更遠。
真正的醫師終於出現了!他帶著幾名護士七手八腳地按住了絕望又堅強的士兵。左近的帝國戰士給醫師騰出了一些空間,醫師就拿著各式各樣的診療器材在傷者身上忙碌了一陣。士兵們相信,醫師確實想救這個小伙子的命,可是……
不多一會兒,牧師來了。牧師按住醫師的肩膀,醫師大力甩開!牧師扯了扯醫師的手臂,醫師就憤怒地瞪了過來!牧師眼神明亮、柔和,醫師的強硬就在對視中軟化下來,他緩緩站起,又緩緩朝拖著幾米腸子的年輕戰士致以軍禮,然後他就走向另外一個斷了條腿還要往戰場上蹦的傢伙。
牧師蹲到傷員身邊,他把染血的神教典籍放到小伙子的胸口,並帶著小伙子的手做了一個向神明祈禱的手勢。
左近的近衛軍士兵紛紛別開頭,這種場面已經司空見慣,誰都不想再去經常一次心靈的震撼。
看不到,聽得到。
牧師說:「孩子!感謝你為祖國所做的一切,現在!向神明懺悔的時候到了!」
士兵說:「媽媽……媽媽……」
牧師說:「是的孩子!我們都有母親!祖國母親,生身父母……」
士兵說:「萬歲……萬歲……」
牧師說:「是的孩子!萬歲,祖國萬歲!統帥萬歲!世間萬物常存,往返輪迴,安息吧!」
士兵沒再說話,他的眼睛被一雙來自天堂的手緩緩抽去色彩。
這時候,附近的傷員終於過來幫忙了,他們整理了這位不知名的戰友的屍身,為他擦乾淨面孔,為他把拖在地上的腸子重新塞回腹內。負責殮屍的「黃袍人」走了上來,他朝牧師無可奈何地攤開手,「抱歉。我們得把他火化,要不然他地傷口會滋生瘟疫,蒼蠅最喜歡內臟啦!」
牧師無話可說。儘管這是褻瀆神明的舉動,可他只得默默走開。走向那位斷了條腿還要往戰場上蹦的士兵。
最後,終於輪到李·麥克倫坐到醫師面前,抬眼一看,雙方都是一愣。
「又是你!」將軍和女人異口同聲。
女醫生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上午就曾來過一次地近衛軍中將,他看上去氣色不錯。
「你這是怎麼了?不是跑到這來開小差吧?像你這樣的將軍我可遇到過一個!」
李·麥克倫懶得跟她解釋。他只是艱難地轉過身。
「哇噢!果然是個大口子!」女醫師竟然高興地拍了拍手,然後她又拍了拍近衛軍中將地肩膀,「您別介意,我高興可不是為了您又負傷了,而是這個傷口證明您不是那種遇到頭疼腦熱就往這邊跑的膽小鬼!你知道嗎?第九軍的一個准將,我的天!一氣來了八趟,結果最嚴重的就是他地腳氣,像那樣的傢伙真該……」
「咱們可以開始了嗎?」李將軍板起面孔,他敢肯定,這個愛嘮叨的女人必定是莊戶人家出身。
「你不是看到我的軍銜了嗎?一位近衛軍中將可沒空把整個下午全都耗在處理傷口上。」
女醫師乾脆地點了點頭。她緊緊抿起嘴,手上小心地揭開李將軍的鎧甲,日頭曬了一陣。已經稍稍結癡的傷口和鎧甲粘在一起了。
「忍著點,這又點疼!」女醫師出言提醒。
還沒等麥克倫點頭,背後的一陣巨痛令他難以自制地慘叫了一聲。
女醫師還是那副笑呵呵地樣子,她把粘著一大塊血肉的鎧甲扔到一邊。
然後就用沾了酒精的毛巾給李將軍擦拭傷口。
說真的,能受得了這種痛苦地人都是男子漢!李·麥克倫坐在馬扎上,渾身上下的每一個毛孔都在酒精蘸抵傷口的時候倒吸著冷氣,這個身經百戰地男子漢緊咬牙關,但仍在牙縫裡迸出詛咒,他詛咒德意斯人、詛咒背後的女醫師、詛咒罰他抄課文的中學教員、詛咒新兵營的長官,詛咒這場戰爭……等到他把腦海中應該詛咒地東西都念叨一遍,呃?近衛軍中將活動了一下筋骨,這招真管用!傷口已經麻木。
趁著李將軍已經習慣了疼痛,女醫師挪來火盆,又從一袋子手術器材裡面取出縫合用的針線。鉤針在火盆上烤了烤,穿上線,然後便塞進李將軍的肉。
女人大瞪著眼,她的樣子就像是在縫製一仵心愛的衣物,不過,這名軍人的背影勾起了她的回憶,女人似乎想到什麼,她突然停下手。
「將軍!咱們……是不是在哪見過?」
李,麥克倫驚訝地看了看女人,他下意識地搖了搖頭。
「不對!」女人這次連手裡的針線也放下了,「這不對!您沒有印象嗎?咱們絕對在哪見過!」
為了讓面前的軍人認出自己,女人乾脆就用髒毛巾擦拭了一遍臉上的油汗,還解開了纏頭的白色紗巾。
李·麥克倫像受到驚嚇一樣別開頭,他無法面對女人的面孔,特別是女人的期盼眼神,相信這就是他不斷迴避的原因!這個女人——他確實見過!
「您還記得嗎?您不記得了嗎?」女人興高采烈地扯住軍人的手臂。「是我呀!去年,阿蘭元帥在邊境上敗了第一陣的時候,是我和村裡的人把您從河裡撈了上來!你在我家的大篷車上躺了半個月!」
「哦……呵呵……」李將軍難堪地抓了抓頭,他自然記得這個女人,是她和熱情的村民救了自己一命。可近衛軍中將實在不懂如何面對這個女人。
「喂!您是一位將軍,那您在要塞見沒見過我丈夫?我跟您提起過的!使得一手好箭的羅克中尉?」
又來了!李將軍無奈地別開頭,他認得婦人,也認得使著一手好箭的羅克中尉,可是……他親眼看到羅克中尉被一隊德意斯騎兵踩倒在馬蹄下面,難道要這樣告訴羅克的妻子嗎?
「抱歉,我沒見過!」
婦人眨了眨眼,她在沉默片刻之後再一次拿起手裡的針線。
感受到婦人的落寂。李·麥克倫只得勉強地張開嘴:「你……一直都在找嗎?」
婦人點了點頭:「要不還能怎麼樣?羅克是我丈夫!」
李將軍指了指四周:「你確定他在要塞?」
婦人搖了搖頭:「我不確定,我已經把要塞翻了個底朝天!可我又想,羅克不在要塞又會在哪呢?大半北方軍都在這兒。所以我就志願加入救護隊,不管怎麼說。在要塞裡瞎晃也見不得是個好辦法,羅克要是負了傷或是……反正要塞裡地軍人總會來死傷聚集點!」
李·麥克倫抬頭望天,有時候……向人隱瞞真相並不是善意的謊言,這對一位苦盼丈夫的妻子來說應是一種折磨,是不人道地摧殘!若是吐露實情。這個好女人或許還有未來……
「我得向你道歉!」李將軍決定了。
「為什麼?」女人瞪大眼睛。
近衛軍中將凝視年輕婦人的眼睛:「你地丈夫……」
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突然駛進死傷聚集點,戰馬上的通訊官要死命拉扯韁繩才能牽住這匹高壯的軍馬,通訊官原地帶馬轉了幾轉,然後便朝死傷聚集點裡的士兵大聲叫喚:
「戰場命令!戰場命令!西側城牆和北側城牆同時出現三處險情,軍群總參謀長克拉蘇斯將軍命令所有能夠拿得起武器地軍人都要衝上第一線!兄弟們!你們還能行嗎?」
搖搖晃晃地、迫不及待地,還沒接受救治的輕傷員調頭走向城牆陣地,已經接受過救治的傷員就從擔架上站了起來,不一會兒,傷痕纍纍的軍人就在通訊官面前匯聚近千人。
「感謝你們為祖國所做的一切!可你們需要一位長官!」通訊官向左近的士兵不聲叫喊:「得有人擔任你們的長官,這樣我才能把臨時番號和戰場命令傳達給你們!」
傷員們左顧右盼。這些人都是再普通不過的戰士,軍官也有,可瓦倫要塞已經度過強攻下的第二個月。軍官死傷大半,幾乎所有成建制的部隊都缺乏戰場指揮官。
「我來!」一個細弱地、甕聲嗡氣的聲音在面面相覷的人群裡響了起來。
眾目睽睽之下,一個整個面孔都纏著繃帶地近衛軍軍官跳上街道旁的台階,大家立即看到他的身影。這名軍官邊說邊把死死纏住面孔的繃帶全都拆開。人們這才看清楚,這傢伙地鼻子完全消失不見,面孔上只有兩個出氣的窟窿,下巴和左腮也踏了半邊,整個人看上去就像是一副現代派的雕塑,值得慶幸的是他的動作還算利索,四肢也還健全。
通訊官打量了一下這位志願軍官,他不想耽誤時間。
「好吧!就是你了!告訴我你的名字!」
「近衛軍上尉!羅克,裡曼!」
「羅克……羅克……」死傷聚集點突然響起聲嘶力竭的呼聲。
面目全非的羅克上尉下意識地順著呼聲望了過去,年輕的女人奮不顧身地衝了上來,她淚流滿面,不斷呼喊著男人的名字!羅克上尉的眼睛流過一陣異彩,他大瞪著眼,只在臉上留下兩個窟窿的「鼻子」上下呼扇。
「約達?是約達嗎?」
「羅克!是我!」
「多美!」坐在李·麥克倫將軍身邊的一位傷員羨慕地望著衝撞在一起的夫婦,親人愛侶喜極重逢的場面在戰地可並不多見。
從鬼子的馬蹄底下撿回一條命的羅克上尉死命抱緊在戰場上將他找了個遍的約達,這個名叫約達的婦人無所顧忌地叫著、笑著,她大力親吻丈夫的五官,儘管男人的五官都已移位,可約達愛極了這張能在夜裡把德意斯鬼子嚇個半死的嘴臉。
「你去哪了死鬼?」
「我去會情人!」
「會情人?小雜種!我打斷你的狗腿!」
「別這樣親愛的!我答應你,這是最後一次!」
「再有下次怎麼辦?」
「不會!我發誓!」
左近的傷員都笑呵呵地打量著這對重逢的愛侶,可通訊官已經驅前戰馬,羅克上尉自然意識到他仍是一位背負了戰場命令的帝國軍人,就在妻子難捨的目光中,羅克放鬆懷抱,他從通訊官手裡接過命令文書。
「等等!」
女人詫異地回頭,李·麥克倫大步流星地走了上來。
「我比你更適合擔任指揮官!」李將軍想要搶過羅克上尉手裡的命令文書,可羅克上尉敏捷地躲開了。
「將軍,我認得您!可您不能這樣,這是我的團隊、我的命令!」
羅克一本正經地說。
「你知道你的妻子為了找到你吃了多少苦頭嗎?別在這個時候逞英雄!」李·麥克倫盡力開導這名一度死裡逃生的近衛軍軍官。
「是啊羅克!留下來乖乖養傷!」
「對!羅克,你有家室,你可不能再把妻子丟下不管。」
好心的傷員們同樣勸誘著面目全非的上尉軍官。
「不!」約達突然闖入其間,「我的男人輪不到你們來照看!去吧羅克!多砍幾顆鬼子頭,我和姐妹們起夜的時候不能只用一個夜壺!」
「看看上尉家的娘們!這才叫女人!」在場的傷員們全都忘記了傷痛,他們圍著重逢的夫婦大聲起哄。
「夫人!您看看我的腦袋怎麼樣?不就是一個夜壺嗎?鬼子腦袋得多髒?」
「去!」約達向一個大膽調情的軍人啐了一口,「回家伺候你老母去吧!」
軍人陣營又是一陣歡笑,死傷聚集點的氣氛就這樣被改變了,傷痕纍纍的戰士們忘乎所以地分享著點滴的歡樂,就像他們不是要去打一場實力懸殊的大戰,而是要去參加郊外的青年聚會。
李·麥克倫將軍笑瞇瞇地整理了一下戰具,在瓦倫要塞響起一片補充兵出擊的哨音時,他就和這群戰士一起衝上城頭。城牆外頭,德意斯侵略者的陣營鋪滿視野;城牆裡頭,羅克上尉像一位偉大的統帥那樣高聲喝令著他的士兵:在羅克身後,喚做約達的年輕妻子緊跟著丈夫,就像往常那樣盡情地數落著男人的不是!
他們不是去戰鬥、不是去赴死,而是去盡情地熱愛彼此的心靈。
反抗侵略者的戰爭打打停停……很久以後,據時任安魯大帝座下北方集團軍群總司令的李·麥克倫將軍回憶說:帝國軍事史上的第一對英雄夫妻被合葬在瓦倫要塞遺址公園的碑林裡面,每年的要塞陷落紀念日,他都會到夫妻二人的墓前去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