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後,方媛經過一段痛苦的成長過程,彷彿如青蟲化蝶般成熟自立後,她才明白很多事情是不能說真話的。人生在世,原本就是爾虞我詐、勾心鬥角的競爭過程,雖然偶爾也有一些真情在其間點綴,但那畢竟不是主流,湮沒在各種各樣的慾望海洋中。自然界的法則是弱肉強食,這一法則同樣適用於群居性的人類。不過,這已經是後話了。此時的方媛堅信自己的聽覺,她還是個孩子,父親的寵愛令她倔強自我。八爺的大兒子氣急敗壞地怒吼:「小丫頭,你說什麼胡話,是不是見鬼了!我爹已經死了!死了七天了!」八爺的小兒子也湊過來說:「不錯,這小孩子肯定是見鬼了。今天是第七天,父親的回魂夜。」據說,人死後的第七夜,死者的鬼魂會沿著燭香回到家中,以了結他們生前沒有了結的心願。據村裡的故老傳說,回魂的鬼魂會以另一種生命的形式出現,如陰風、飛蛾等。所以,這裡的風俗要將死者的靈柩擺上七日,並在前面供奉瓜果飯菜等祭品。方媛對此一無所知,依然不服:「我沒有見鬼,我是聽到八爺的聲音,他還和我說話呢。不信,打開棺材瞧瞧。」話音落後,屋子裡一片死寂。十幾個人擠在屋子裡,面面相覷,沒有一人發言。方媛雖然是個七歲的小女孩,但她一向村裡的乖孩子,從不說謊。現在,她的態度又是如此堅決,大家不得不信。難道,真是八爺的鬼魂回來了?他又有什麼未了的心願?或者,他來自地獄,要勾人魂魄同去幽冥?忽然,屋裡的燈光黯了一下,屋外飄進一陣冷風,竟將閃爍不定的燭光吹滅了。屋子裡響起了古怪的「咯咯」聲——幾個膽小的村人牙齒在打顫。還是方媛的父親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寂靜,他拉住方媛的手,輕聲說:「孩子,我們走吧。」兩人慢慢走出靈堂,一大一小兩個人影溶入漆黑廣袤的夜色中。夜風很冷,方媛緊緊握住父親的手,身子還在不停顫抖。「爸爸,八爺真的和我說話了,他躲在棺材裡面和我說話。」「爸爸聽到了。」「那村裡的人為什麼都不相信我?」方媛聽到父親長長的歎息聲,握她的手有些顫慄,佇立在陰影中一言不發。方媛不敢打擾父親。良久,父親才低下頭來,把臉靠在方媛的臉上。方媛能感到父親臉上堅硬的鬍子,還有溫暖的液體——那是父親的淚水。小小的方媛似乎明白了什麼,此刻父親的心情比她還悲傷。「記住,方媛,無論將來生活怎麼樣,你都要做到問心無愧。」問心無愧!這四個字,是父親對她的唯一要求。八爺的死,也是方媛第一次真正感受死亡的殘酷。在她成長的歲月中,她總想起八爺對她說的話:沒什麼樣可怕的,不過是回到另一個家。她固執地認為,自己與八爺的對話不是幻覺,也不是八爺的鬼魂回來——在那之後,她再也沒有遇到回魂的事,哪怕是她故意在回魂夜守在靈柩面前。除此之外,只有一個可能——八爺沒死,他就在棺材裡和她說話。如果真是這樣,那麼一切都可以解釋,父親的淚,對她的告誡,都是有感而發。她不清楚,八爺的假死是故意還是無意造就的,但他的兒子沒有勇氣面對活著的八爺是不爭的事實。她寧可將這件事想得美好些,八爺的假死是無意的,他原本已經死了,一個老人,原本隨時就會「睡著」醒不過來。後來,他在棺材裡又活過來了,知道自己的處境,不願意再給兒子們添加負擔,乾脆就這樣了結一生。她不敢再往更壞的方面去假設,即使往美好的方面去聯想也令她寢食不安。她總是擺脫不了那個神秘而恐怖的字眼——「死亡」。七年之後,她遇到了一生中最難以接受的死亡。她的父親,她精神上的偶像、生活上的依靠毫無徵兆地離開了她。父親是鄉里的教師,學校的校舍早就破爛不堪列為危房,多次打報告要求上面撥款維修,卻杳無音信。在一個狂風暴雨的惡劣天氣中,瑟瑟發抖的校舍終於撐不住轟然倒塌。她的父親,就這樣離開了這個人世。挖掘出他的身體時,他的身體下面還遮擋著一名年幼的學生——學生獲救了,這是他為自己的教育事業所盡的最後一份心意。父親死後的那年,方媛無論如何都接受不了這個殘酷的現實。她幾乎天天做夢,夢到父親,如往昔一樣撫摸著她的頭,對著她笑逐顏開。在夢中,她問過父親,你死了沒有,父親回答說,沒有,我一直陪伴你左右。溫馨的時間總是過得特別快,再美的夢境都會破碎,醒來後的方媛在夜深人靜中慢慢咀嚼到悲傷的滋味。想到父親,方媛的眼角濕潤起來。父親,我考上了大學,考上了你所希望的南江醫學院,你可曾看到?你說過,一直陪伴我左右,如果真的有在天之靈的話,你是否看到了這一切?在浩瀚的天空中為我高興?「怎麼了?方媛?」徐招娣察覺到方媛的異樣,低聲地問她。現在是下午五點四十分,兩人在醫學院第五食堂吃晚飯。食堂的飯菜雖然難吃,但對兩名來自農村的女孩來說還可以將就。「沒事。」方媛擦掉眼角的淚水。「不是吧,你不會看這種言情劇被感動得流淚?」此時,第五食堂裡懸掛的彩電正在播放瓊瑤阿姨的最新力作《還珠格格》,紫薇一本正經地對乾隆說:「等了一輩子、盼了一輩子、怨了一輩子、想了一輩子,卻仍然感謝上天,讓我有這個可等、可盼、可怨,、可想的人,否則,生命就會像是一口枯井,了無生趣!」方媛笑得差點噴飯,這個對白,也太假了。一個女人,將一生都寄托在一個幻想中,還自以為情深意切,要感謝上天,在現實中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無論那個男人有多麼優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