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媛心中暗自好笑,不過是新生入學,竟然全家出動,搞得比嫁人還隆重。那少女怎麼看都有種嬌柔的味道,彷彿一個精心烘烤出的麵包,輕輕觸摸都會損壞。少女的奶奶忙著幫她鋪床;少女的爺爺忙著向三位女生打招呼要她們多多關照孫女;少女的母親一個勁地叮囑她小心身體好吃好睡沒事多往家裡打電話;至於少女的父親,坐在那裡呼呼喘氣,一路上他肩扛手提累壞了。通過少女爺爺的介紹,方媛知道少女叫秦妍屏,獨女,六歲讀書,所以年齡比醫學院其他新生小一歲。平時在家彷彿小公主般眾星捧月,這次考入南江醫學院,在這裡寄宿五年,讓全家人擔心不已,生怕她不能適應寄讀群居的生活方式。如果她父親母親不是都有工作在身,一定會留在南江市租房陪讀。她爺爺奶奶倒是想陪讀,被她父親母親勸住了,老人們畢竟年紀大了,身體不行,雖然大病沒有,小病卻從來沒有間斷過,到時還不知是誰照顧誰。一家人在44女生寢室喧嘩了一個多小時,後來又一齊跑去百貨商場購物。方媛趁著有空閒時間與徐招娣在醫學院轉了一圈,本來還想叫蘇雅一起去的,但她顯然喜歡單獨行動,整理好床鋪後就不見了。南江醫學院也是全國知名的醫學院,佔地兩千多畝,在校學生數萬人,裡面設施眾多,如果不熟悉想在這裡生活倒也不易。食堂、圖書館、微機房、實驗大樓、教學大樓,還有月亮湖、小樹林、蘑菇亭、石橋、草坪等,兩人逛得不亦樂乎。唯一讓兩人感到不快的是,不時有人在身後指指點點,隱隱約約聽到「44女生寢室」這個詞。看來,在南江醫學院,44女生寢室的故事路人皆知。這讓她們有些奇怪,不就是一個女生自殺一個女生發瘋,這種事情,並沒有什麼可怕,她們怎麼怕成那樣?難道,僅僅是那些捕風捉影的傳說?方媛不信鬼。農村裡流傳著許多奇奇怪怪的傳說,荒誕不經,如妖狐拜月、女鬼畫皮、借屍還魂、殭屍復活等等,這些形形色色的古老故事在農村的老人間相互流傳,根深蒂固。對於這些恐怖故事,她從不相信,也不曾害怕。從小,她就是一個膽大的人。只有小時候一次匪夷所思的經歷,至今令她後怕不已。她記得那時她才七歲,剛上學的年齡,家裡一個長輩去世了。這個長輩與她爺爺同輩,他叫八爺,就住在她家隔壁,平時喜歡小孩子,經常拿些花生、玉米、芝麻糖等零食給附近的小孩吃。八爺死後,按照家鄉風俗,他兒子要在家守靈七日,廣招親朋好友前來祭拜,第七天晚上要大開酒宴驚天動地鬧通宵,直到天亮才讓請來的「八仙」抬棺送山埋葬。七歲的方媛還是個不懂世事的小女孩,對於死亡並沒有太深的恐懼。她記得很清楚,那晚八爺家特別熱鬧,光飯桌就擺了十幾桌,全村的老老小小幾乎全到場了。吃完飯後,還有許多人沒有走,留下來陪八爺的子孫通宵鬧夜。所謂鬧夜,不過是大家一起打打麻將玩玩撲克賭賭牌九過個通宵。方媛家與八爺是近親,家人都沒有走。她一個人感到無聊,又不願意一個人回去睡覺,索性跑到大廳裡玩耍。大廳裡空無一人,原本守在這裡的兒子們都去賭博去了,人都死了,那些儀式虛有其表。大廳的正前方擺著黑亮的靈柩,是八爺的靈柩,他就這樣一個人孤零零地躺在裡面。靈柩的上面,掛著八爺的遺容,大幅黑白照,早就準備好了的。遺照裡的八爺面色呆滯,皺紋疊起,彷彿如風乾的核桃。方媛原來也很喜歡八爺,他總是對她態度和藹,給她的零食特別多些,不時誇她是個好孩子。那時的方媛,對死亡沒有太多的思索,只知道八爺要躺在黑亮的靈柩中很久很久,埋進土中,再也看不到了。那時的方媛竟然有些傷感,對,是傷感。她第一次感到世界上並沒有自己想像中那麼完美。靈堂外很吵,賭博的人總是喜歡大呼大叫,把氣勢擺足。靈堂裡卻十分安靜,紅色的火燭「滋滋」地流著淚,除此之外沒有其它的聲音。八爺的遺容嘴角現出一縷奇異的弧度,似乎在冷笑什麼,他的眼睛,灰沉而深邃,彷彿看透了世間的人情世故,冷漠決絕。忽然,飄來一陣怪風,花圈上的白條被怪風撕咬掉斷裂散開,如飄蕩的精靈般在靈堂裡盡情飛舞。方媛的眼前出現了一個奇幻的世界,飛舞的白紙碎片全是八爺,八爺的眼、八爺的耳、八爺的臉、八爺的鼻、八爺的嘴……此時,方媛開始有了那種奇怪的感覺,彷彿一切都靜止了,整個世界中只有她孤單單的一個人,所有的喧嘩與紛繁全消失了,只有她。方媛終於感到害怕了——這是她第一次產生這種錯覺。她竭力奔了起來,跌跌撞撞,碰到了靈柩。幻景消失了。然後,她聽到那個熟悉而蒼老的聲音:「哎喲,誰撞到我。」聲音源自靈柩中。是八爺,八爺的聲音。方媛竟然忘記了八爺已死,或者,她當時根本就沒有意識到死亡的涵義。她彷彿如往常做錯了事般,怯怯地回答:「對不起,八爺,是我,小媛媛。」「是小媛媛啊,你怎麼還沒有回家?」「我不想回家,家裡沒人。」「是啊,家裡沒人。」八爺的聲音裡有著深深的歎息。「八爺,你在裡面,悶嗎?」「悶啊,所以,你陪我說說話好嗎?」八爺的話中終於有點笑意了。「好啊,可是,這裡,我害怕。」「沒什麼害怕的,孩子,你長大後就會明白,不過是回到另一個家。」「另一個家?我不明白,每個人,不是只有一個家嗎?」沒人回答。八爺沒有再說話了,因為有人進來了,是八爺的大兒子。「小媛媛,你一個人在這裡做什麼?」「我在陪八爺說話。」方媛奶聲奶氣地回答。八爺的大兒子怔住了,臉色大變,幾乎叫了起來:「別瞎說!八爺已經死了,你怎麼能和他說話?」「我是在和八爺說話!」方媛口氣堅決。「亂講!」一個嘴巴甩了過來,方媛臉上火辣辣痛,哭了起來。聽到方媛的哭聲,她的父母忽忙走了進來,問:「他大伯,怎麼打孩子啊。」八爺的大兒子臉色鐵青,眼睛瞪得凸了出來:「小孩子撒謊,亂講話。」「我沒有!我是在和八爺說話!」從小父親就教育她說真話,她堅持認為自己沒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