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是驚疑不定,門外卻是嘈雜連聲,不禁厲聲喝道:「外頭是怎麼回事?」
幾個家僕跌跌撞撞跑進房來,卻一個個是滿頭大汗,向他道:「外頭來了幾百個兵將,都是盔甲鮮亮,說是官家的御前班直,將咱們府前府後,圍了個水洩不通。」
趙開聽到此時,心中再無懷疑,急忙跪倒,向趙桓行禮報名,一切依足儀式。
趙桓含笑坐下,待他禮畢,便道:「此地不比朝堂,無須太過多禮,坐下說話吧。」
趙開看他神情很是歡喜,言談舉止也很隨意,想來經過一番查考對自己很是滿意。他心裡一邊思量著皇帝這樣做法的用意,一邊措詞答道:「宰相在天子面前尚無坐處,臣豈敢。」
趙桓失笑道:「適才看卿斷事,有經有權,很有辦法,怎麼在朕面前,就這麼拘泥。」
他轉頭向薛強吩咐道:「來,給他搬椅子。」
趙開知道再辭反而不好,宋室雖有太祖撤宰相椅子的故事,不過後世帝王多半謙抑,大臣進見坐著說話也是常有的事,因此連忙又向皇帝謝過,便即坐下。
卻見趙桓先不說話,只是拿過文案上殘留的公文,細細閱覽。
這當口康承訓等人已經進來,看到皇帝和大臣說話,卻也不便見禮,只帶著幾個蒙古百戶,侍立在旁。
趙開卻是聞到一陣膻腥氣,他心中不滿,覺得皇帝身邊還留著蠻族做御前班直,太不成話。只是他城府深沉,不肯多話,臉上亦是古井不波,完全看不出情緒波動來。
趙桓細看過去,卻見趙開的字並不是當時流行的瘦金體字,而是師承顏體,寫的古樸蒼勁,大開大闔。
他看看端坐不語的趙開,心中暗自一笑。
字能識人,饒是此人現下一副良善君子模樣,其實心胸中自有丘壑,這一手字便出賣了他。
他忍不住先讚了一聲,道:「好字!」
趙開忙起來來道:「臣的字怎麼能稱好,陛下和太上皇學字,論造詣比臣高明太多,臣慚愧。」
趙桓淡淡一笑,答道:「為君的,字寫的好,畫畫的好,都不是好事。」
趙開頓覺愕然,卻是不好接話。
趙桓又看了一氣,終將那幾份公文放下,展顏笑道:「卿的文字斷事,乾脆利落,果斷剛毅,怪不得能將川陝的財賦理的井井有條。」
「臣豈敢,人都說臣是理財能吏,不過臣卻慚愧,川陝在臣手裡,越來越疲弊,以此時的財力,供奉官府開支都很吃力,若是再興軍打仗,卻是有些支拙不開。」
「你也很為難,各地的情形朕都看了,都很困難。你能以十路地方,支應幾十萬人的物資,很是不易。」
「臣慚愧。」
趙開到底跪下,向著趙桓行禮道:「雖然如此,臣還要奏明陛下,以川陝十路的力量,很難再大規模的戰事。除非江西、荊湖、准南、廣南等路都上繳賦稅至此,不然,臣斷言,兩年之後,川陝可能生亂。」
他這樣說,雖然是實情,卻也有試探皇帝對遠在杭州的九弟,到底是何打算的意思。
原以為皇帝必定著惱,甚至會斥責於他,卻見趙桓微微一笑,答道:「暫且不會興軍,財賦的事,朕心中已有計較。」
他其實有很多疑問,也有很多現代的財政辦法,卻是左思右想,有的太過先進,不適於現代,有的緩不濟急,很難迅速實施。而且他返回不久,根基不穩,有很多事不能太過操切,唯恐落人口實。
至於趙構,他更加是不能急。
最少在表面上,他完全不能露出自己要設計對付這個九弟的打算,甚至無論人前人後,他絕不會指責趙構一句。
他也知道,趙開剛剛試探,也有投效自己的意思。
畢竟先回的關陝,西軍將領看到自己親臨前敵,已經死心報效。至於首鼠兩端,在趙構和他之間來回徘徊的,待此次回到西安,自然會加以料理。
至於趙開……
趙桓微微一笑,向著他道:「卿之長才,朕已知道。川陝得力於卿不少,將來天下亦將得力於卿。」
說罷,起身又道:「既然來了成都,自然要見見知府,還有別的官員。此間事了,朕也就不再巡行了。」
趙開也急忙起身,一面在心裡想著皇帝適才的話,一面勸道:「陛下微服巡行,雖然可以直觀民情,不過太過危險。「
趙桓近來已經很讀了一些當時的皇帝起居注,聽他這話,不覺笑道:「太祖當年也常微服出行,有大臣勸他,他說:周世宗當年聽信傳言,認為奪他天下的是方面大耳的,殺了不少,朕在他身邊卻一直無事,可見皇帝自有天命。」
趙開微微一滯,很想說太祖英武,皇帝不可與他相比。不過想到眼前這個瘦弱的帝王竟有勇氣在戰陣前擂鼓助陣,這話湧在喉間,卻又嚥了回去。
當下君臣出門,一起往那成都的知府府邸而去。
闔城百姓此時已經皇帝駕臨,卻是滿城轟動,大街小巷湧出了數十萬百姓,擁擠在趙開府邸四周。
成都駐防並沒有禁軍,只有一些廂軍和撲火軍,此時得了軍令,急忙出來維持,卻只能勉強在人群四周,擠開一道通路。
康承訓等人滿頭大汗,向趙桓勸道:「陛下,還是等人群被驅散,淨街之後,再去那知府衙門吧。」
趙開也道:「哪有陛下去見臣子的道理,還是將成都府的官員一併召來,就在臣府中見見的好。」
他們覺得害怕,趙桓卻只覺得如此情形,卻是難得之極。
他見了無數的官員、將軍、士兵、還有被當成士兵的民伕,入西安時,有幾萬禁軍和御前班直開道,所有的百姓都跪在道路兩邊,或是關門閉戶,不得目睹天子的容顏。
而唯有在這樣不經意的場所,突然爆發出來的情感,才是天下人最真實情感的體現。
宋室畢竟尚未失去民心。
白髮蒼蒼的老人,顫抖著身軀站在道路兩側,尚在童稚之年的小兒,騎在父親的肩頭,小聲的詢問著什麼。
趙桓站在高處,一眼看去,卻只是黑壓壓的人頭,先是吵鬧,後來在廂軍的喝斥下,已經漸漸變的鴉雀無聲。
他止住還在勸說的康承訓,自己先騎上侍衛牽來的白馬,翻身騎上,策馬先行。
見他如此,其餘幾百名班直侍衛不敢怠慢,急欲跟上。趙桓稍稍擺手,命他們不要跟的太緊。
看到他如此親民,並不畏懼,城中趕來圍觀的數十萬百姓,卻有不少感情脆弱的流下熱淚。待皇帝稍近一些,便一個個山呼萬歲,俯首而跪。
趙桓面露微笑,卻在這一排排跪倒的人群中,緩慢而行。
康承訓等人相隨其後,卻是捏了一手的冷汗。
待到知府衙前,圍來的人群終於被隔擋開來,四周跪倒的,卻全是身著官袍的官員。
康承訓終鬆了一口大氣,親自上前扶著趙桓下馬。
他禁不住埋怨道:「官家此舉,也太過冒險了。」
趙桓輕輕搖頭,向他道:「承訓,民心可用。朕要做的事太多,唯有讓人知道,朕得天下士民之心,做起事來,掣肘會小很多。」
他心中一時激動,卻是忍不住向這心腹近衛首領說了實話。
民心,真是一個很難揣測的東西。
歷史上的成功者,很少有不會利用民心的。而在古代中國,擅長此道的君主,卻是太少太少,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趙桓一路看來,再加上歷史上對宋朝的評價,使得他對當前的局勢已經漸漸有了明顯的評價。下一步如何著手,已經有了一些腹案。
而在趙構未除,宋朝百年來習慣優禮士大夫的大環境下,如何更改積弊,痛下狠手,卻也著實教他為難。
既然民心可用,那麼就利用一下民心,將百姓捆上他自己的戰車,卻又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