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崔卿家來了,快到火籠邊暖暖,來呀!把灶上煨著的冰蓮紅棗羹給崔大人進一盅上來!」,棲鳳閣內,不待滿臉青紫的崔破行覲見禮畢,李適早一個起身,離御坐將之虛扶,口中更是迭聲吩咐道。
惡狠狠的瞅了一眼滿臉嚴肅的霍仙鳴,崔破也不多做遜讓,邊直奔身側的火籠兒而去,炭火熊熊、再加之那一盞滑膩溫補的冰蓮紅棗羹下肚,不過片刻功夫,崔侍郎已是面轉紅潤,寒意盡消。
「哈哈,今日寒意逼人,崔卿家不在府中準備明日入值禮部之事,卻來宮中作甚!此番禮部糜爛,朕寄厚望於卿家呀!崔卿也自當戮力職事,勿負朕望才好!至於其他事宜嘛!卿家就暫時放手些兒個,也免得分了心神。」,李適眼見崔破羹湯進用完畢,不待其開言,已是哈哈一笑,率先開言道。
崔破聞聽天子話語,竟是先已將勸諫發兵山南之事堵死,他也只能心底暗歎一聲,沉吟良久後,方作出十分苦色道:「臣自當謹遵陛下旨意。只是言及禮部職差,小臣卻是有一事相求,俯請陛下能夠允准,否則任職禮部侍郎之事,臣萬死不敢奉詔。」
李適心中本已準備好崔破會力諫山南之事,然則此事真要解釋起來,其間的理由還實在是難以言說。及至此時見他竟是絕口不提此事,天子陛下也不免自心中小舒了一口氣,踱步至崔侍郎上首座定後。面帶微笑道:「噢!卿家所言何事,儘管開口無妨。」
「自我朝科舉定制以來,便是科試、舉薦並行。科試判卷不掩名,再有權貴舉薦,又如何示天下朝廷取才以公?有此兩等章程在,任小臣如何戮力,恐也難止今歲士子叩闕之事更復發生。」微微欠身側坐後,崔破方才開言說道。
「嗯!此言有理,只是卿家可有何良法一解此弊?」。李適沉吟半晌後,微微頷首問道。
「舊制不改,則弊端難除,是以小臣赴任之初,乃是想請陛下准臣於禮部侍郎任上盡去舊制,重立朝廷取才之法。」,一言至此,崔破竟是再也顧不得面君之時的大不敬之罪,只將一雙眼眸灼灼盯向李適面上。
「改革!」李適聞言一愣。喃喃自語一句後,隨即面色一肅,跟上問道:「如何改法?」
「臣意以為,除明道一科可予保留外,大可盡去諸科之別,而設通卷。即一卷之中,進士、明經及法、算諸科悉數包入,及至判卷之時,竟可糊名改之,並排舉薦之事。盡數以才取人,如此,定可力除弊端,而示之天下以公,庶幾可平天下眾言粥粥,未知陛下以為如何?」一番滔滔而言,崔破再無半分停頓。
「進士與法、算諸科並卷?」聽得這一匪夷所思的建言,李適由不得又是一愣,滿眼不可思議地看著面前一本正經的崔破。
「正是!自國朝科舉定制以來,進士一科獨自矜貴。遂令天下士子竟習是業,空荒廢得偌大年華;縱然一日高中,得以榮耀天下,其於朝廷政事,也實無長才。此輩人物或庸碌混同濁流;或自恃出身而輕慢同僚。如此種種,實大傷朝廷科舉取士之本意。反倒是那明法、明算諸雜科。以臣廣州任上經歷,正因其術有專攻,反是更為合用,實大有補於朝。因此,為更合朝廷設置科舉之本意、遴選適用之才,臣以為這科舉制式實已到了不可不改之地步。」
「愛卿所說,誠然在理,若說本朝科舉之弊,也多有臣子上本章議論其事,只是似崔卿所言將進士一科與法、算並卷,這也委實太過於……太過於大膽了些。」,忍得幾忍,李適總算沒有將「荒謬」兩字說出口來。
唐時雖號開明,也因此專設明法、明算等為後世鄙夷之學,然則崔破也知自己這想法於此時說出,實在是太過於超前了些,是以聞聽李適所言,他倒並不氣餒,沉吟片刻後,復又娓娓開言勸道:「皇朝科舉取士成定制於武後朝,一則是因其時國力強盛,朝廷需要文學侍臣歌舞昇平;再則便是武後欲借此舉盡收天下寒門士子之心,以為帝位鞏固計。然時移事移,世風亦移,今日之大唐已非昔日之大唐,又如何能盡守祖宗成法不變?」,言至此處,崔破也無視李適驀然沉下的臉色,續又言道:「人有百等,才亦有百等,有天賦善為詩者,亦有天生能為算者!能做得幾首好詩便是有才,那善為算者又當如何?朝廷政事何其繁雜,且不說一地,便是一事也是牽涉百般,是故唯有設通卷以科試,才是正合朝廷因需取才之旨。亦能為陛下異日大治天下儲備足夠的人才。」
「因需取才!」,負手繞室而行的李適喃喃自語著這般話語,沉吟良久之後,方才開言道:「愛卿所言實合朕心,然則此事實在干係太大……也罷!崔卿可先行回府,此事容朕再思。」
「陛下」,崔破聞言正欲再行進言,卻見那李適卻是輕輕擺手,無奈之下,他也只能一禮而退。
「公子,此事萬萬不可。」,崔府書房,侍郎大人剛剛說出自己的想法,就見那李伯元頓時色變起身諫止道:「本朝科考之弊由來已久,知之者甚眾,然則其法從未變更,正是由於此試一則為廣大士子開了進身之門;再則也因那薦舉一事最合權貴、世家心思,公子這等改法,那可是要將兩邊廂都得罪殆盡,且不說其他,僅是將進士科與法、算諸科通卷,就足以激起士林大亂,這實實不可。」
「禮部實已到了不改不行的地步。否則我一旦上任,實難免楊師故事!;再則,科考一事牽涉甚廣,某一旦此策得行,定然能一舉改變天下士子務虛棄實之學風,從而使諸舉子拔身詩賦經籍之道,多習經濟世用之學,如此,無論是對彼輩自身。還是對我大唐朝廷,皆有大裨益處。如此利國利民之善政,吾當行之!」,定睛看著眼前的李伯元,崔破幾乎是一字一句地緩緩說道。
眼見這位公子又是犯了倔病,李伯元直覺實是無話可說,頓了半晌才聽他一歎開言道:「公子倒是一片拳拳忠心,只是一旦執意於此,某恐怕還不待公子推行開去。這禮部侍郎位子也該坐不住了,介時,身已不保,政令何行!」
正在二人書房辯論之時,卻見那滌詩一溜小跑過來道:「公子,宮裡霍公公到了。現已被迎往前廳。」
「噢,他來地這麼快!」聞言崔破一愣起身自語道,隨即對李伯元微一拱手後,便急急隨著滌詩往前院正堂而去。
「自狀元公數載之前離京,咱家與崔大人便已久不曾親近了。今日得閒,少不得要叨擾了。小小心意不成敬意,還請崔大人笑納才是!」,崔破剛剛進得正堂,便見那霍仙鳴起身拱手見禮,隨即,他一個揮手之間,自有一個隨身小黃門奉了一個裝飾精美的盒子呈上前來。
微笑著拱手還禮畢,崔破一聽他說話這般客套,又見真有禮物送到。當即幡然作色道:「老霍,你這是什麼意思。若入得我門,還要帶禮物來,這分明便是看不起我崔破,既如此,我也不敢高攀。滌詩來,替我送霍大公公!」
「哎呀!崔大人息怒,咱家錯了還不行嘛!好你個崔狀元,怎麼都這般年紀了,還這麼大火氣。」,崔破的這一番做勢直讓霍公公心下大是受用,當即變化腔調語氣說道:「上次有個官兒送了我十套筆墨,論說,這本也不是什麼稀罕玩意兒,不過這無心卓散筆及奚氏墨到底頂著個貢物的名頭,用著也著實趁手些,所以咱家也就轉個手借花獻佛。難得我老霍給人送禮,你收了就是,那裡有這多閒話。」
「無心卓散筆及奚氏墨!噢,這倒是好東西,我倒也是正用得著,既如此,就卻之不恭了!」強忍住笑意,崔破囑滌詩收過禮物後道:「去後院大夫人處,將那三瓶『金國香』取了來!另外,將那一盒林邑『血珠』也取了來。」
不過半盞茶的功夫,滌詩已是手捧錦盒而歸,崔破轉手將三個色所緋、紫、橙的琉璃小瓶遞交霍仙鳴,這位公公一把接過,忍不住便當即打開小瓶細細端詳,只是那瓶口太小,實在也看不出什麼。然則僅那縷縷飄逸而出的淡雅馨香,已讓熟諳此道的霍公公暗歎此行不虛。
「公公還請快掩住瓶子才是,此香比不得咱這香粉,是見不得風地!」,微笑著看霍仙鳴鄭而重之地將之收回懷中,崔破以手輕拍身前錦盒道:「說起來那林邑地不及我大唐百一,偏生就生出來這等絕品珍物!數載不得歡敘,今次公公既然來我府上,萬沒有再藏拙的道理,小小心意,還請公公莫要嫌棄。」
一邊用手再按了按懷中的三隻琉璃瓶,霍仙鳴定睛往幾上看去,冷香木的盒體、整塊的翡翠為飾,只看這錦盒,已知其間所盛之物大是不凡。
伸出一支白皙嬌嫩如嬰孩的手輕輕揭開盒蓋兒,一道淡淡地暈紅頓時映入霍公公的眼簾,純白地蜀錦襯墊上那三粒大如鴿卵的珍珠,散發著一種別樣惑人的光輝。
「此物名血珠,乃南海之南林邑國所出珍寶,不僅色澤特異瀏亮,更隱有異香,佩之於身,有定神靜心之效!最為神效處卻是……」,言至此處,崔破將話一頓,卻是賣起了關子。
「是什麼?」,那霍仙鳴頭也不抬地跟上一句問道。
「最為神效處便是若將此物碾磨成粉,敷用手、面,最有嬌膚之功。」隋唐承襲六朝餘風,貴族少年多有施朱塗粉者,是以崔破此言絕不為譏諷。
「這等寶物碾磨成粉。」若是霍仙鳴識見寶物無數,一旦聽聞此話,也是忍不住如牙疼般「嘶」了下嘴。
「來呀!把此物給公公包上,傳令擺宴,我要與公公好生歡飲!」大是豪氣的將那錦盒一推,崔破高聲吩咐道。
「哎!小心著些,小兔崽子,若是磕著一點兒,咱家廢了你的手。」小心吩咐隨行地小宦官收好了錦盒。那霍公公才轉身過來,笑成一臉花兒道:「受之有愧、受之有愧呀!」
菜過五味、酒盡三盞,霍仙鳴驀然一笑問道:「崔大人今日所奏之事不曾先行稟知令伯父吧!」
聞言,崔破那持著的手猛地一頓,隨即詫異問道:「正是,只是公公如何得知?」
因堂內無人侍候,嘿嘿一笑的霍仙鳴自斟了一盞溫酒,才緩緩答道:「自大家登基以來,禮部便為楊大人掌控。近五載以來,朝廷科試最為得利者不過崔、楊二門,今公子復又主掌其事,令伯父雖難免擔心楊大人舊事重演,但是於這制度變更一事上,想來定然是不同意狀元公這等改法的。人都說朝中無人難為官。只是若官們沒了附庸羽翼,這官當起來也就不那麼穩當了。而若說羽翼之事,更有何事比科試來地更為便捷及光明正大?」,面帶笑意地看了崔破一眼,霍公公自拈了一顆胡豆兒。在一片「咯崩」聲中續道:「再者,若言及新進士們地舉薦,狀元公可是忘了自己當年的進士是如何中得地?一科得中二十人,其三一之數多是經昇平公主及郭駙馬之門而出。如此作為,果真便是因為『愛才』之故嗎?這其中的道理也就無須咱家再來多嘴了。崔大人哪!你此番這諫言自傷其身,實在是大欠思量啊!」
等了片刻,見崔破猶自沉吟並不開言,霍仙鳴自飲了一盞,微微一歎道:「咱家十三歲進宮,這幾十年間先後經見了四代皇帝。更見忠的、奸的、昏庸地、有才的無數大臣們,跑馬似地在朝廷中你來我往,可是能得榮寵始終的又有幾人?忠的吧!總是不招皇上老爺子地喜歡,難免就是個外放,終老地方;奸的呢!雖能得逞一時,卻也是免不得一朝身死權滅。禍及親族;有才的卻又是遭人嫉恨;至於昏庸地,這朝堂之上又是站不穩當,哎!若想榮寵始終,也實在是難!」
「那以公公之見又將如何?」
「好酒,好烈的酒呀!咱家分明就是醉了!」,再進了一盞只堪做飲品之用的葡萄釀,霍公公頭也不抬地似是自言道:「該忠的時候忠、該奸的時候奸、該露才的時候自當露才、只是該昏庸的時候那也是容不得半點遲疑。做人難,做官更難,要想做一個榮寵始終地官兒更是難上加難!狀元公才已露的盡多,也是到該昏庸昏庸的時候了……」
大明宮棲鳳閣鬚髮盡白、風姿古雅的真人李泌跨步邁進閣中,時值冷冬,只著一身單衣葛袍的他越發顯的飄逸如仙。
「陛下急命霍仙鳴傳召貧道來此,不知更有何吩咐?」淺淺一個揖手禮後,李泌清朗的聲音淡淡發問道。
「來呀!請真人坐,上茶!」,待其坐定,李適也更無客套,逕直將崔破適才建言細細分說了一遍。
「噢,科試改革!」,靜靜聽完此話,李泌自言出聲道。良久之後,才復又聽他問道:「此子可曾力諫陛下停息山南用兵一事!。」
看著李泌那淡的深不見底的眼眸,李適大是感到不自在,蓋因當日得知自己要出兵山南時,眼前這道人亦是堅決反對者之一,頓得片刻,才聽他將「不曾」兩字吐出口來。
「噢!他不曾力諫此事,卻又提出要改革科試!此子行事當真是匪夷所思,令人難以捉摸呀!」,想了許久,依然無甚頭緒的李真人歎道。
「真人此話何解?」心中隱隱會心地李適跟上一句問道。
「當日提議陛下先行經營東南,再圖北地的是他。而此次出兵山南明顯與之相悖,若此子真是重國事而不惜身,他必然是要苦言諫止才是!可是他卻無此舉動。若說他是愛家惜身、揣摩上意之臣,偏生這改革科試一事又是不惜自捆手腳、示人以無私,如此矛盾之事盡出此子一人身上,實難理解,實難理解呀!」,淡淡的茶霧飄搖中,李泌的話語幽幽傳至。